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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度F1【场外】

作者:AF1赛事组

冒名顶替【智利】
2023-07-18

作者:菠萝头(放浪漫谈队)


(1)


    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将她又抱了抱紧。

    炉中的木柴早已没了噼啪声,房间里的温度慢慢凝固。夜晚的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几下风叩击了窗框的声音。

    1719年5月,比奥比奥河边的纳西缅托进入了冬季。

    “你心事重重,亲爱的,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

    妻子费尔明娜伸手摸了摸胡安的胸口。四十二岁的胡安有点发胖了,却令他看起显得更可靠了。欢爱之后的费尔明娜比平时温柔多了,声音里也带着一些笑意。“有什么事吗?”她问。

    “嗯,入冬以后,那些阿劳卡尼亚人的农活儿变少,治安变差了。”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有点走神。

    费尔明娜将头又向胡安的肩膀上方挪了挪,另一条手臂搭上了丈夫的肩膀,半个身体坐了起来,脸对着胡安。

    她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胡安刮得很干净的脸。他有着柔和的下颚线。

    “我的月事还是没来,三个月了。”她眯了迷眼睛,露出了猫一样的表情。

    胡安这才从刚刚的走神中缓过来。“佛朗哥医生什么时候回来?”

    “他后天回来,然后就马上过来。”

    费尔明娜躺回枕头上去,“但我感觉八九不离十了,还是个儿子。”

    胡安因为激动而有些反应迟钝。他凝视着昏暗房间中的墙壁喃喃自语。“我也觉得我快有个儿子了。”

    “我们有继承人了……”

    费尔明娜说,“问题解决了。”

    这句话让法官胡安恢复了冷静。他侧过头吻了吻妻子额头。“是的,我等医生的好消息。”

    费尔明娜闭上眼睛,舒坦地发出了一声叹息。胡安又说了几句女儿的事儿,她应了几句,逐渐被睡意俘虏。

    胡安也将头紧紧贴在枕头上,有点昏昏欲睡。

     “对了,今天来法院找你的年轻人是谁?” 费尔明娜忽然低低说了一句。

    胡安的呼吸停滞了一下。他知道法院里经常有事会传到妻子耳朵里。他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我出去了,我没有见到那个孩子。后天我回法院,他会再来。”

    他放缓语调。“他叫马努埃尔,是我在纳瓦拉的一个远房侄子。他的父母来之前并没有给我来信……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也许是想要一份差事,如果你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亲爱的,如果他要一份差事,那就给他一份差事。”

    费尔明娜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变成了蚊子叫。“如果他能分担你的工作,让你能……多在床上陪我。”

    胡安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在想妻子的话,他还想说什么,却听到费尔明娜有节奏的呼噜声,他也不再做声了。

    凌晨时分,他从床上爬起来,走了出去。


(2)


    书房在屋子的顶楼,有点杂乱,却真正能令胡安放松。

    他轻声走上楼梯,走进书房,锁上了门。期间有个起夜的仆人看到了他,也被他打发走了。

    书房里很冷。他关上了窗,点燃了蜡烛。

    他倒了一杯酒,一杯源于比奥比奥葡萄园的派斯。酒的味道有浑浊,但酒精很快起了作用,他觉得暖和些了。

    他将风吹在地上的纸捡起来放回桌上,拿起蜡烛,走近书架。他在书架上找到了一本牛皮封面的旧大陆法典。

    他在法典的夹层中抽出了一张发黄的信纸——字迹已经模糊,像是被水泡的,但依稀能看到内容。


    ——你的儿子在去年11月出生了。我用了我祖父的名字给他取名,马努埃尔。


    落款的是一个叫马蒂尔德的名字,没有时间,但至少是十六年前的事。

    她没有用爱你的马蒂尔德、等你的马蒂尔德或者别的。她只是简单用了马蒂尔德这个名字,甚至没有写姓氏。

    这种骄傲感令这封信变得可信了。今天来办公室的年轻人,在名字和年龄上完全重合了……

    十六年前,他就通过这封信了解到自己有一个私生子,但他不认识这个叫马蒂尔德的女人。

    她可能只是放荡的贵族胡安情人中的一个人,又或者有过荒唐的口头婚约的对象。

    除了封信上的名字,他对这位女性一无所知。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他没做过的事。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

    他是以胡安之名来到此地就职法官的冒牌货。他只是一个来自比利牛斯山下的奶农的儿子,胡安的秘书。他的名字是何塞-亚托洛-芒特。

    真正的胡安,十六年前就死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那场海难改变了何塞-亚托洛-芒特的命运。

    1703年的夏天,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被任命为新大陆的一个城市的地方法官,而何塞-亚托洛-芒特作为他的秘书官,将和他一起同行去往新大陆。他们和另外两个随行搭乘往来新大陆运输矿物的货船,从帕洛斯港出发,将在几个月后抵达新大陆东南的港口,再坐马去往新大陆中南部的总督府报到,最后再去往最终的目的地。

    他们的出发就不顺利。货船看起来很旧也很脏,但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那是一个并不重要的职位,只能匹配一张并不昂贵的船票,正如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在他的家族中也个不重要的孩子。

    这艘货船很小,但所幸并未遇上巨型风浪,一路上只是令人不适的颠簸,只是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到最后。靠岸的前一夜,他们遇上了一场大型的暴风雨。

    那一夜,货船被巨浪冲得打转,船体倾斜到令何塞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从货仓的房间里走出来,听到了有人叫道,“船体进水了”。

    他预见了可怕的事。他不得不敲响了胡安和随从房间的门。

    胡安很久没有开门,何塞和随撞开门,看到了趴在地上剧烈呕吐的年轻法官。何塞顾不上他愤怒和虚弱,将他拖出房间。他们要登上甲板去搭救生船。

    何塞请随从带胡安上甲板,自己回去拿装着胡安任命书的行李箱。

    而当何塞抱着皮箱从胡安的房间里走出来时,膝盖以下已经泡在水里。

    船体倾斜,货船正在迅速下沉。

    他来到甲板上,风雨击打在散乱的货物和跑动的人群身上,一片混乱。

    最后一艘救生木筏带着船主、胡安和随从已划出了很远。

    何塞朝着逐渐远离的他们大叫,风和雨吞没了他的声音。

    救生筏上的水手用力向前划着浆,船体下沉的漩涡对小船而言是另一个危机,他们得尽快逃离。

    何塞看着胡安的背影,朝他呼喊,后者一直不转过身来看他,直到小船消失在漆黑的夜中。

    何塞和其余船员一起跳入了海中。他一只手夹着皮箱,一只手搂着船上丢下的漂浮木桶。巨浪将他推离货船下沉的漩涡,也令木桶在几次冲撞之下离他而去。他只能用力抱着皮箱,借着它微弱的浮力在大浪中被推来推去。皮箱成了他最后生机。

    他就这样在海中漂浮,终于抓到了一块比较大的浮木。

    他几次被浪卷入水中又借着浮力浮起来,他疲惫到大脑已经麻木,身体却还是本能的缠住浮力物。

    风雨逐渐平息,海浪变得缓和,天空的色彩逐渐变淡。他全身像是散架一样却一刻都不敢闭上眼睛。

    他终于看到了一些小岛的边缘。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它们游去,直到脚掌和膝盖及到海地厚软的沙子……他抱着箱子拖动身体,离开水面时身体好像有几百磅重。

    他全身剧烈疼痛,直到身体完全脱离了水面,才放任自己倒在了沙子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躺在了一个木屋中。

    他眼睛逐渐适应光线,他感觉喉咙火烧一样疼。他向着无人的空间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呼喊,却只比气声略强一些。他感觉全身皮肤裂开一般,手臂抬不起来,左手手指剧痛。

    他又用力呼喊了一声,依旧只能发出嘶哑的单音节。喝下的海水像在胸腔里变成了棱角尖锐的粗盐,每呼吸一次,它们就刺一下自己。

    一个黑奴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不敢靠近,只在几步之外看着何塞,马上走了出去。

    何塞又呼喊了几声。一会儿,一个像是医生的人走了进来。看起来衣着和听语调像个旧大陆的人,他称呼何塞为“萨瓦达阁下”。

    何塞否认这个名字,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那个人让黑奴喂了他水,然后告诉他说都督府在不远的地方,很快就有人来。

    何塞意识到自己身处大陆中部的岛屿上。自己在国王在新大陆的领地之上,他得救了。他也意识到,他们可能是从皮箱中的文书上误认为了自己的身份。

    第二天,都督府的行政官来了。何塞在发烧,他们边安抚他边告诉何塞——胡安的任命书所指向的区域归属大陆南部的总督府,他们已经得知到消息。他们也很快会派人来。

    以及他们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附近的岛屿上又发现了好几具尸体。他们希望在总督府的使者到达之前,何塞能告诉他们尸体的身份。

    第三天,尚在发烧的何塞被带到了一个屋顶铺着棕榈的棚中。

    棚中有八具尸体,已开始腐烂,苍蝇围着他们打转。大家都不得不用袖子捂住了鼻子。

    尸体被海水泡涨还残缺不全,但何塞依然认出了他们……

    不知名的水手、两位随从……以及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

    他望着他们出神,直到都督府的人又叫了他一声。“萨瓦达阁下……”

    何塞茫然地看着都督府的人,被后者误以为过度伤感。他们安慰了他几句,依旧希望他能告知姓名,以便于可以尽快地安葬他们。

    何塞嘶哑的嗓子却像在哭泣。官员不得不将羽毛笔和纸递给他。

    他写下了水手的身份,写得很慢,又仔细核对了随从的外貌,写上了他们的职位和名字。

    最后,他看着胡安腐烂肿胀的脸,迟迟没有落笔。

    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旧大陆贵族的孩子之一。

    他跋扈、性格敏感,哪怕容貌有几分英俊也无法在一个子嗣众多的家族中获得喜爱。而他的家族,在旧大陆的王室眼中也不过高级一些的仆从罢了。

    然而因为他们的贵族身份,他们被认定为对王室具备天然的忠诚。他的家人将无能的孩子塞入了旧大陆的官僚系统之中,那些职位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给孩子一个自行养活的机会,让他们不再依赖自己。然而便是那些卑微的职位,在一个平民而言也需要花十几年的努力才可能得到……

    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在惹出了一些桃色新闻后,被送往新大陆就职。这是他的家族放逐了他。他一路上不断迁怒安排给他的何塞和随从。他嘲笑他们,羞辱他们,向他们吐口水。

    羽毛笔的墨水在纸上晕开了黑色的污迹。何塞又被提醒了一声。他们叫他“萨瓦达阁下”。

    他在纸上写下了死者的身份和名字:

    随行秘书,何塞-亚托洛-芒特


(3)


    何塞坐在办公室后。

    他在脑中想象了几种场景,连马努埃尔的长相都想好几种。然而当那个年轻人从门口探出自己脑袋时,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是个看起来极为悲惨的孩子。他脸色发黄,头发稀疏,像是长期营养不良,身上的衣服像挂在树枝上的布片,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荡。

    他能走进法院的办公厅想必费了一些周折,或许出于卫兵的怜悯,又或许出于他对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的熟悉。至少,他没对卫兵说自己是胡安的儿子,否则费尔明娜早就杀了自己了。

    这个孩子的模样令何塞想象不到他母亲——那个能吸引到胡安的女人的美貌。

    叫马努埃尔的年轻人注意到何塞的眼神,他有点害怕。他交握着双手,佝偻着身体站在办公室的中央。

    “你很失礼,年轻人。”何塞说。

    马努埃尔的身体佝偻得更严重了。他快变成一只海虾干了。

    何塞的练习和他十几年的法官经历令他很快就掌握了主控权。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坐。”

    马努埃尔慢慢向前挪身体。

    “吃午餐了吗?要点吃的吗?”何塞问。

    年轻人坐在椅子,露出了更重的羞耻感。他喉结滑动了一下。“是的,先生,如果不麻烦的话。”他不敢直接称呼何塞为父亲。

    何塞出去让秘书拿了面包和水,并吩咐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办公室……

    马努埃尔快速地啃着干面包,简直能直接吞下它们。

    何塞坐在办公桌的后观察着他。饥饿令年轻人的羞耻变成了急躁。这让何塞想到了曾经审判过的一些罪犯,他们因为饥饿和贫穷袭击了庄园主的女眷,还杀死了她们。这令何塞不得不警觉起来。

    马努埃尔吃完面包后变得平静了一些,不那么紧张了。

    何塞谨慎地进一步掌握主动。“你不太马蒂尔德,事实上,一点儿也不像。”他说。

    说这话时,何塞微微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冷的。这是他在法庭上的习惯表情。这令他看起来有十足把握又不显得虚张声势。

    这话无懈可击,胡安并不会爱上一个面黄肌瘦的女人。

    马努埃尔方才的羞耻又回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妈妈也那么说,她说我像她的祖父,我的曾外祖父,她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这个回答何塞接不住。

    胡安是否有见过那位老人?他不确定。如果马努埃尔再说些马蒂尔德的事,自己就露馅了。至少会让自己显得冷酷无情,说不定还会激怒这个孩子。到时候自己该怎么应对?

    何塞沉默着看着马努埃尔。

    “您也不像我父亲,一点儿不像。”仿佛自尊使然,年轻人也开始了反击了。他太过年轻,这种场合下他并不该激怒他的‘父亲’。

    “你并没见过我,年轻人。”何塞保持着冷静。

    “我见过。”

    马努埃尔的眼中爆发出一些憎恶的火焰,这令他短暂地掌握了主动权。他从脖子里掏出了一根项链,吊坠面对着何塞。

    这是一根他完全不相符的项链。如果抓住他,甚至可以以盗窃之名将他送上法庭,但何塞并不会那么做。

    因为他被那个吊坠惊吓到了。

    那枚扁形吊坠像一枚扇贝大小,用了很厚重的金子,还镶嵌了一些宝石。很明显上面曾经镶嵌了更多宝石,但现在大部分被抠了下来,只剩下了托子。

    最可怕的是——吊坠上有对称的两幅珐琅画。

    左边的女人何塞不认得,应该是马蒂尔德,而右边的那个男人他却令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贵族青年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

    虽然画面中有被画匠过分美化的部分,但它已经像足了六七分,尤其是那种女人似的脂粉气,与何塞有天壤之别。

    该死!何塞在心中咒骂。

    万幸的是,这幅画像至少是十六年前画的。

    何塞清了清嗓子,“我记得这个吊坠和画。“他说,”凭这幅画我差点娶了伯爵的女儿,但她见到了真人就不愿意嫁给我了。不知道那个画家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何塞微微笑道。他的手在办公桌下,手指甲几近插进手掌。“可即便和我有点像,这十几年人又能有多少变化?在这片荒漠上,水的滋味都和老家差远了。”

    何塞站起来,转过身看向背后墙上的画像,那是旧大陆的国王陛下的画像。他背过去像在沉思,实际上是在害怕马努埃尔将他和肖像仔细比对。

    这里有不少岳父和妻子的耳目。何塞想,马努埃尔不合适在这里呆得太久,更不合适发生争执。他们必须尽快结束对话。

    “那说说你的目的吧,年轻人。”

    何塞没有转过身,而是压低了声音,“要钱吗?我可以给你钱,再买一张最近的商船回去。或者,你想去国王陛下别的领地也可以,我都可以安排。”

    他等了一会儿,马努埃尔在他身后一直没有声音。何塞转过身去时,他看到了马努埃尔眼中的激烈的情绪。

    “不!”

    他说,“绝不!!!”

    他的表情证实了何塞对他的判断。通过马努埃尔的表情,何塞甚至可以想象到写信女主人性情的刚烈,她曾那样简短而骄傲地告诉胡安他有一个儿子。

    何塞不和马努埃尔争执,他决定说点别的。“你的母亲呢,马蒂尔德她怎么样?”

    这确实是何塞担心的另一部分——如果她跟着马努埃尔一起来新大陆。自己该怎么办?

    “你不该留下她一个人来找我,你该待在她身边。我可以给你们寄钱,让你们过好一些的生活。”何塞说。

    马努埃尔的眼神软了下来。“她五年前死了,病死的。”

    何塞松了一口气,心头却也涌起了强烈的伤感,为一个素未蒙面的女人,他能想象到她死前的模样。

    二人都沉默了。

    对话在哀伤的气氛中结束。

    马努埃尔说他希望在新大陆留下来,有一份工作,寻求一些庇护。

    他在旧大陆的亲人都不在了,他从母亲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于是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财产来这里找他。可即便是全部财产,也换不来一张到新大陆的船票。他不得不从吊坠上抠下一些宝石来支付食物和住宿。

    何塞希望马努埃尔给自己一些时间,因为自己早已有了家庭还有三个女儿,他需要时间让家人接受。他会安排马努埃尔住在镇上的客栈里,有足够食物和换洗的衣服。在家人接受之前,他希望马努埃尔不会对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身份。

    马努埃尔冷静地思考了一下,答应了何塞的条件。

    在马努埃尔离开之前,何塞还问了他这几天住在哪里。

    “我住在镇子附近棕色皮肤的人的家中,那些棚屋里里……”

    何塞知道这个镇附近有马普切部落的棚屋。那些棚屋令人警惕,那是棘手的阿劳卡尼亚人和混血者居住的地方。他们不是所有的人都信仰天主,他们说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神,并不以偷盗抢劫为耻,监狱里经常有他们的身影。

    何塞又细问马努埃尔,问他有没有跟人提过自己的事。马努埃尔非常确定没有。何塞又问他有没有东西留在棚屋内。马努埃尔说没有,他随身的行礼都带在了身边,只有衣服、记事本和水壶。

    何塞放下了心。


(4)


    夜晚,何塞跪在无人的小教堂中。这是镇上略偏的一所小教堂,更大的公共聚会会在镇中央的教堂中。平时很少有人来。

    小教堂内没有蜡烛。月光微弱地探进教堂,圣母像有一大半浸在阴影中。教堂中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何塞跪在圣母像前,双手交握,抵着额头。

    教堂窗户上有着破败的蛛网,只剩下了残缺的丝线,结网的蜘蛛不知去了哪里。也许在冬天来临之前,它早已成了一片干瘪的尸体。

    何塞感觉自己悬在一根看不见的命运之丝上,被无形的手推着左右晃动,像一只风中的生死不明的蜘蛛。这只蜘蛛在晃动之中挣扎着,也察觉到了内心的黑暗,这种黑暗在新大陆上爆裂出巨大的贪婪和野心……他在圣母面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1703年,辨认完尸体的何塞又花了几天时间休息,然后就搭乘马车去往大陆南部西侧的总督府。

    总督府为他安排了一场旧大陆传统的晚宴。他的经历为所有人所知晓。在场的来宾一起感谢上帝,他们都认为这是上帝的恩泽。

    出于对于何塞的重视,总督一直留到晚宴最后才离开。晚宴结束后,新大陆的首席法官又和何塞在花园里散步了一会儿。因为酒精的关系,大法官告诉了何塞一个秘密,关于纳西缅托上一任地方法官的死。

    传闻他是被纳西缅托附近马普切部落的人杀死的。

    他死的时候胸口上扎着他们的刀,但他实际上是被当地的卡斯蒂利亚贵族杀死的。这令何塞不安的睡梦中又添了一些恐惧。

    他的夜晚已常为噩梦所侵扰,他常梦见胡安和他的随从浑身淌水地站在他的床边……

    从总督府离开后,何塞来到了纳西缅托镇上。

    他再一次受到镇行政官员和当地贵族的隆重欢迎。隆重的晚宴一场接一场,在那些溢美之词中他虽然警醒,但也无避免地一点点膨胀。他知道自己已毫无退路。

    他开始真正伪装巴克斯贵族的模样,用并不为过的傲慢显得自己在这种场合颇为熟练。适度的强硬和距离感令人信服他的出身,言辞克制又暗藏锋芒的本事令本地人觉得来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这些人中也包括了传闻杀死上一任法官的卡斯蒂利亚贵族——大庄园主克雷芒-德-卡里迪-加布里埃拉。

    他观察了何塞很久,直到最后一场晚宴,他走到何塞面前以一种极为傲慢的语气说道,“亲爱的法官阁下,如果您在老家没有婚约对象的话,我想你该认识一下我的女儿。在你出现之前,我并不觉得有人值得她看上一眼。不过如果您在老家有婚约对象的话,我也可以帮您一个小忙,我可以托人去帮您解除婚约,不劳您自己写信。”

    这种建议几近是威胁了。在新大陆上延续了几代的贵族的作风,与旧大陆贵族早就相去甚远。说这句话时,镇的行政长官们也纷纷避开了。

    一周后的舞会上,被误认为巴斯克贵族的何塞被推到了那位卡斯蒂利亚贵族小姐面前。

    她比何塞年长六岁,是上一任法官的妻子,如今是个寡妇,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传闻上一任法官的岳父杀了他。

    这是一场被安排的见面,但何塞已分不清是因为恐惧、疲惫和还是长久的寂寞,他看到那位有着丰满的嘴唇和胸部的女士时,他觉得那位杀人者对自己女儿的赞美并不为过。

    这是一位真正的卡斯蒂利亚的贵族,虽然不太传统,她浓密的头发和炽热的黑色眼珠,令他想到了旧大陆酒馆和街边跳舞的流浪者。

    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有别于旧大陆的热烈,他感觉心跳加速。

    他吻了吻她的手,邀请她跳了第一支舞。

    那位女士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费尔明娜-德-卡里迪-加布里埃拉,她的家族是古老的特拉斯塔马拉家在新大陆的分支。

    第二年的春天,他们举行了一场传统的天主教婚礼。

    随后,何塞他模仿胡安的笔迹给家中去信。他简单地提及了自己的上任以及和当地女子结婚的事,并未提及妻子的背景。两年之后他才收到回信。一如他的判断,回信只是简单而冷淡的祝福。

    他意识到胡安和旧大陆的联络断了——除了那封关于私生子的信。

    成为地方法官之后,他在当地获得了重视。但他牢记这属于一个已经躺在坟墓中的人,他需要依赖自己的能力去获得真正的尊重。

    同时,他也感受到当地贵族和王室之间明与暗中的较劲。

    他不小心地平衡他们,虽然他已知道王室将失去对于新大陆的控制——大庄园主正在通过购买土地来合法拥有它。

    他观察着这片土地悄然的变化,感叹海难之后幸运都是出于上帝的恩泽。

    只是这种恩泽在十六年后……悄然结束了。



    何塞从小教堂中站起来。他知道今晚妻子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他望向门外,却看到门外一直站着一个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扯入了教堂的地板上,半透明的,像个幽灵——那个‘人’在那儿躲了有一会儿了。

    “谁在那儿?”

    何塞对那个人说。他想起了自己的噩梦——黑暗中全身淌水的胡安。

    但那个人并不是胡安,他是个活人,他向教堂里走了几部。“晚上好啊,法官大人。”他说道。

    何塞不曾听过他的声音,因为背对着光,只能看到他身体轮廓的边缘。从他披肩的装束可以分辨出他的身份——一个该死的阿劳卡尼亚人或者混血儿。

    “什么事?”何塞的声音中有了不快。

    那个人不直接回答,只在黑暗中发出嘿嘿的笑声,嘴里咀嚼了两下,向地上吐了口口水。他看起来不太正常,甚至有些兴奋。何塞知道那些游荡的阿劳卡尼亚人会有咀嚼古柯叶的爱好。

    “你儿子在我的棚屋里住了三天,以这个支付房钱和水。”他一指尖捏着一块发亮的宝石。

    何塞感觉到面部滚烫。他在心中咒骂着马努埃尔的谎言,这小子搞砸了自己的计划,他根本不可信任。但表面上,何塞还是不动声色。

    那个阿劳卡尼亚人向教堂里又走了几步。何塞看清楚了他的容貌——一个混血者,他们熟悉旧大陆的语言和思维,却不信仰旧大陆的神,他们比普通的阿劳卡尼亚人还要难对付多。

    “他不是我的儿子。”何塞说。“我没有儿子。”

    “没关系,法官大人。”

    混血者又吐了一口口水,“他声称就够了,而且你还没逮捕他,不是吗?三天前他出现在我们的村庄附近,我本想杀死他,拿走他的行李,他身上还些值钱的东西——我是说,那个吊坠,但他自称是法官的儿子。为了证明他是你儿子,他还给我看了吊坠,上面有你的画像。”

    说到这里,混血者睁大了眼睛努力看着何塞,“您长得跟年轻的时候不太一样,这几乎可以让我预见到这小子是找错人了。我白天跟在他后面,看他走进了法院,本想看一场好戏,等他被轰出来后我再拿走他的项链。没想到他竟然被安排到了高级的客栈里。现在大概已经在暖烘烘的有火炉的房间中休息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又连吐了两口。

    何塞不搭理他。他花了些力气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如果你想来跟我说这些,你说完了,可以走了。他不是我的儿子,但确实是我熟人的儿子,我不能放任我熟人的孩子无处可去。”

    混血者微微一愣。他看着何塞,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似乎被说服了。在何塞几乎放下心来时,混血者又嘿嘿一笑,“我差点就被骗了,法官大人……骗子和骗子之间有感应。是的,大人。你是个高级的撒谎者,我感觉到了。虽然我不知道哪部分在撒谎,但我确认你是在撒谎。”

    何塞的血液冲到了脑门上,他后悔没有带枪——他岳父赠送给他的,来自旧大陆的转轮手枪。如果它在手边,他会毫不犹豫地朝着这个罪犯开火。

    子弹会从他的嘴巴里打进去,后脑飞出来,钉在门外的树上……然后他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到时候是抢劫也好,别的都好。何塞根本不介意在教堂中杀掉一个阿劳卡尼亚人或者混血者。

    然而,他手边什么都没有。

    何塞长久的沉默令混血者不安起来。他使得混血者虚张声势的气势减退了。他们不发一言地面对面看着,身后的圣母像静静地凝视着二人。

    “我要钱,法官大人。”

    混血者提出了条件,他松口了。“一百个皮斯托尔,不接受还价。给钱,然后我让他从这里消失……对,字面意思,以后不再见到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何塞回到庄园时,已经是深夜。

    他以一百五十个皮斯托尔达成了交易,多出的五十个皮斯托尔用来安排混血者离开这里。他回到办公室,以抽屉里三十个皮斯托尔作为定金,然后告诉混血者——第二天的夜晚,他会请马努埃尔到自己的庄园来。从镇上到庄园会路过他们的种植园,晚上那里没有人。

    即便如此谈判,何塞知道这个混血者依然不值得信任。

    何塞一直惦记着那把枪。他在给了定金后就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他是一个公职人员,但他并不迂腐,他坚信没有人比死人安全。这里有两个人该死。

    他走进了房子,看到了黑皮肤的女仆神色紧张。他想去看一下费尔明娜,今天医生会过来看她。他来到妻子的卧室门口,看到她贴身的女仆不安地在门口站着,房门紧闭。

    何塞问女仆为什么站在这里,此时房间中传来了一阵大哭。

    费尔明娜的失态经常近乎暴怒,而非这样剧烈的伤心。何塞忽然害怕了,他害怕今日的事情被费尔明娜知道了。

    他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温柔地呼唤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大约过了一会儿,里面才带着哭腔回应,“让我冷静一晚上,我不想见任何人。”

    何塞转过身看着女仆,示意她说话。她黝黑的脸上都是慌张,这令她看起来更丑了。她战战兢兢地看着男主人,低声说道,“弗朗哥医生来过了。”

    “嗯,他说了什么?”何塞预感到了一些事。他有了足够心理准备。

    以往的岁月中,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两次。他们曾经流产过一个死去的男婴,还有一个儿子在两岁时夭折。

    女仆非常犹豫。何塞威胁她说要把她卖掉,她立刻说了,“夫人并没有怀孕,医生说……她可能是绝经了。”

    何塞走楼梯时不得不扶着扶手。他回到书房时,身体没有了力气的。他瘫坐在椅子上,仰望着天花板,很久才恢复力气。

    他打开抽屉,拿出了手枪,装满了子弹。


(5)

    何塞将灯挂在种植园的葡萄藤枝上,又用了一块遮光布盖在了它。他呼出的气中带着酒气,他搓了搓手,活动了一下关节。

    夜晚的种植园中给一个人都没有,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偶尔从云后散出来的几丝月光,空中偶尔飞过几只声音凄厉的鸟。

    他的腰上插着枪。天还没黑他就在这里了。这是费尔明娜家族的种植园,他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知道哪里可以隐藏自己和开枪。

    天黑之前,他就看见了混血者鬼鬼祟祟进来了——他躲进了树丛。

    何塞选择夜晚将马努埃尔叫到这里,他已经想好了这个孩子的未来——马努埃尔不可靠。混血者也是。

    这两个人都必须消失。

    空荡荡的路面上传来声音,那不是风吹动枯枝摩擦的声音,是路面和脚摩擦的声音。借着月光,何塞看见马努埃尔的声影出现在种植园的小道上。虽然给他买了衣服,看起来却依然如挂着一片破布的树枝。

    摩擦声有些急促,他走得快,应该很害怕。

    何塞躲在附近不动声色,手放在了枪套上。

    他看到了一个人从旁边的树丛中走了出来,是那个混血者。

    他是从直接出现在马努埃尔面前的,马努埃尔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认出了他。马努埃尔向后退了几步。那个混血者又向前走了几步。

    混血者大笑了起来,在空无一人的种植园里令人害怕,但他也没有立刻攻击马努埃尔。马努埃尔后退的脚步停住了,像一只蛇盯住的田鼠。

    何塞屏住了呼吸。有一个瞬间他几乎害怕他们相互串通,随后他坚信混血者不会背叛金钱,至少现在不会。

    果然,那个混血者抽出了什么东西,或许是匕首或者短刀。他刺向了马努埃尔并且刺中了。马努埃尔惨叫了一声,仰面倒下了,在地上侧躺着弓起了身体。

    混血者得手了,他走过去,用脚去踩马努埃尔的肩膀。他想把他翻过来,再来上一下……马努埃尔身体微微翻过来时,从地上扬起了一把尘土……站起来逃走了。

    混血者捂着脸,大叫起来。

    马努埃尔向着大道正前方跑去,前面就是费尔明娜家族的庄园。混血者抹了几下脸,紧随马努埃尔也追了过去。

    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个人进庄园。

    何塞拿下了灯,掏出了枪。

    他冲了出去,从种植园中快速穿过去,期间还撞断了几颗葡萄藤。他快速地跑到了两人的侧面,他看到了奔跑中的马努埃尔——他扣下了扳机。

    剧烈的枪响爆发出了短暂的光亮,奔跑的声音停止了……马努埃尔和混血者都伏到了地上。

    何塞的拿起了灯走过去。

    马努埃尔蜷缩在地上,身上没有血迹。身后不远的混血者身体却破开了一个洞,鲜血正在他身下慢慢晕开……他的匕首在手边,上面一点血也没有。

    何塞跺了一下脚,他瞄准的是马努埃尔。

    马努埃尔抬起头,看见了何塞。他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接着哭起来。“您是来救我的吗?我的好先生。”

    何塞握紧了手中的手枪,里面还有四颗子弹,能让这个孩子死上四次。

    马努埃尔的眼泪和鼻涕糊在一起,他用新买的衬衫将它们擦得满脸都是。他又抽泣了两声,站起来,他摸了摸裤裆,又开始哭了。

    他只是的孩子。

    他想到了年龄相仿的女儿。何塞的心揪了起来。如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只比他小上几岁。

    “对不起先生,我撒谎了。”

    马努埃尔抽泣着打嗝,“我对这个人……”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死人,“对他说了你的事。我在来到小镇的时候,他就想要抢我的东西,我的项链。我太害怕了,就想用你的事来吓唬他,结果他就让我住在了他那里,并且说——如果我骗他,他就杀了我。可我没有骗他,可他还是想要杀我,他始终只想要我的项链。”

    马努埃尔从怀中掏出了一本记事本。“他刚刺在了这里,上帝保佑,他还是没能杀成我。我活下来了。”

    不,还没有。

    何塞想。

    那如果现在自己向他开枪呢,他将用什么阻挡呢?

    何塞看着这个一脸兴奋激动的孩子,握紧了手枪。

    马努埃尔跪了下来。他看不出何塞的想法,于是这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忏悔。“我的好先生,我错了。”

    他说,“即便您并不认为您是我的我的父亲,您依然是一位心底最好的先生。而我,在您送我去客栈的那一晚还在怀疑您不过是想打发我走。”

    马努埃尔搓了搓鼻子下的鼻涕,又开始哭了,“我想明白了。您要打发我走也没关系,我都想明白了。我不该来这儿,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回去都可以。今天的事儿是命运对我的警告,我不熟悉这儿,我看得太容易了,我的贪婪会让我送命。这儿太可怕了,这里的人像是野兽。”

    何塞望着那像是自言自语的孩子,想象他从旧大陆来到这里的路上也这样哀求别人,甚至只是为了食物。他心中充满欲望,却又毫不自信,哪怕这种欲望只和生存有关。

    他失去了母亲,接着来到这里寻找他不知已死去的父亲,他无依无靠,他没有任何错。他的那些谎言也只和活命有关。

    而自己几次想要杀死他,为的是维护自己严重得多的谎言。

    上帝在警告他,是的,冥冥中很多事都是被上帝阻碍了。那颗落在混血者身上的子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出生的儿子……

    儿子,没错,这是落在自己身上的惩罚。惩罚自己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仕途、职位和妻子。

    何塞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枪插入枪套,向马努埃尔指了一下庄园的方向。“走吧,孩子,我带你见一下这里的女主人。”


(6)

    回到庄园后,何塞请女仆将女主人请出来。

    何塞决定和费尔明娜一起在小客厅里谈一下。他让女仆拿了茶进来,接着就让她们离得远远的。并警告如果她们敢靠近,就把他们买到大陆北部区。

    费尔明娜过了很久才出来。她通过那扇小门,走进了装饰着旧大陆风格壁毯的客厅。她非常疲惫,头发有些乱,脸也有些浮肿,彻夜的哭泣令她一夜之间老了五岁。

    何塞觉得自己的心在颤抖。他将妻子在怀里抱紧,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和嘴唇,还抚摸着她的后背。他很后悔,他觉得现在不合适谈马努埃尔的事儿,这太残忍。

    过了一会儿,费尔明娜看向了马努埃尔……

    “这孩子是谁?”费尔明娜问。

    “马努埃尔,那个来法院找我的孩子。”

    何塞松开了妻子。他示意马努埃尔坐下,马努埃尔却充满了犹豫。他刚才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费尔明娜疲惫地看着马努埃尔,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你的侄子。”

    何塞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是儿子。”

    费尔明娜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她瞪大了眼睛,“儿子?”

    “……是的。”何塞低声说。

    费尔明娜的惊讶很快转为了愤怒,她咆哮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他十七前年在旧大陆出生。”何塞说。

    “十八……”马努埃尔低声补充,他依然没有坐在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该死的,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费尔敏娜暴跳起来,她尖叫着,“你跟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处男,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这个骗子。”

    何塞瘫坐在沙发上。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双手交握又松开,反复了几次。他不确定可以撒谎到什么程度。

    “这个……这方面……我没有骗你,菲儿。”

    他低声说,“明确的说他不是我的儿子。”

    这下轮到了马努埃尔跳了起来。“可您刚才明明说……”

    何塞站了起来,他再也坐不住了。“我受够了,哦,我不想再装了……我……我的名字叫何塞。我不是胡安,他妈的,我才不是那个该死的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我的名字是何塞-亚托洛-芒特,芒特!!!”

    他说出这句话后,深深的吐了一口气。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墓地里的那个何塞-亚托洛-芒特?” 费尔明娜想起了这个名字。

    “是的。”

    “那里面躺的到底实际是谁?”

    “他的亲生父亲,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

    随后,何塞一五一十地将他从海难开始的故事道出。

    他说得非常详细,原来打算说一些迫不得已,或者减少一些刻意撒谎的片段,但他的理智在长久的压抑之前不堪一击。

    他愤怒且无奈,每一句他都好像是为了赎罪一样说得清楚,可以反复检验。这些实话像是岩浆一样从他嘴里喷了出来。诚实到简直说完就可以拔枪给自己来一下,毫无遗憾地去见上帝了。

    他说完了。

    他脸上流露出了释然放松的表情,他重新做回沙发上去……房间中再度陷入了寂静。

    “你这个骗子!!!我爸爸会杀了你!!!”

    费尔敏娜尖叫得像个哨子,然后她伏在沙发上开始大哭起来……

    何塞眼神无力地望着妻子。“我不想解释了,如果爸爸因此杀了我,我愿意也接受,我甚至愿意自己动手。但希望你能将这个孩子留在这里,他是胡安的孩子,他的父亲或许很糟糕,但他应该获得照顾。”

    何塞看了一眼马努埃尔,“他看起来很聪明,应该可以帮你很多。”

    “那又怎么样,我又变成了寡妇!我爸爸已经杀了我一任丈夫了,我不想让他再杀一个!哪怕是因为上一个他揍了我,他罪有应得。”

    费尔明娜还是伏在沙发上,她用侧脸靠着沙发,视线穿过蓬乱的头发,狠狠地盯着何塞,“我还是不想再当一次寡妇!我也受够了。”

    这位彪悍的女主人又盯着马努埃尔看,看了一会儿,她安静了下来。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了马努埃尔面前。

    她的眼神令马努埃尔害怕。她绕着马努埃尔转了一个圈,接着发出了一声轻蔑的气声。“如果给你足够的牛奶和肉,也许你可以再长一长高,至少胖一些……然后生一个或者好几个男孩儿。”

    何塞不明白这位的淑女在想些什么。

    费尔明娜的神气劲儿似乎恢复了一些。“小子,你交好运了。我决定让你以胡安之子的名义入籍,但你必须得和我的女儿,也就是丽安娜——我前夫的孩子结婚。如果你们生下了儿子,这个孩子将在我爸爸过世后成为这些庄园的继承者……我不想让我的堂兄或者别的什么人来拿走属于我的财产。你和我的女儿得生儿子,必须生儿子!”

    何塞这才恍然大悟。

    他忽然想到,如果昨天医生的结论不一样,那今天的结局也会完全不一样。

    冥冥中这个孩子真的被保佑了。打歪的子弹,永远不会出生的继承人。

    他感觉到了上帝对他的暗示,一种新的赎罪方式。“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主意了。”他说。“你觉得呢?孩子。”

    马努埃尔这才用惊吓中缓过来。他先愣了一愣,然后用力点头。“如果我有这个资格的话,夫人。”

    “那现在我们是一伙儿的了。”

    费尔明娜朝着马努埃尔傲慢地笑了一笑,她的意气奋发已经完全回来了。“我会说服我爸爸,为了他的庄园他会妥协的。嗯……你身边还有什么可以证明他的真实身份吗?”

    她一指何塞,“何塞依然躺在坟墓里,而这个人还是你的爸爸——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

    马努埃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想起什么。他将项链掏出来,从脖子上取了下来,交给了费尔明娜。“这是唯一能证明先生不是我父亲的东西。”

    费尔明娜看着项链上的肖像。她盯着胡安的肖像看了好一会儿。“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如果十六年前是他本尊,我父亲让我嫁给他,我也不会嫁给这种小白脸。”

    她又看了一眼马努埃尔,“抱歉孩子,但这是我的真心话。”随后没有征得马努埃尔的同意,她走到火炉边,将项链投入了火炉中。

    在马努埃尔的惊呼声中,项链噼啪作响,那是珐琅和宝石爆裂的声音。


(7)

    马努埃尔以胡安之子的名义在庄园中生活下来,何塞也还是胡安-德-司佛特斯-萨瓦达。他、费尔明娜和马努埃尔,他们三人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谁也无法背叛谁。

    马努埃尔原本识字,能做简单的日记记录,但依然需要学习才能掌握更复杂的文书。何塞替他找了老师教他,马努埃尔聪明也非常努力。

    他不会成为何塞的继任者,法官依然需要由旧大陆的王室任命,但他未来会成为庄园继承人的父亲。

    入籍之后的第一年,马努埃尔和和费尔明娜的女儿丽安娜结婚了。次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第三年,又是一个儿子。第四年,他们又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丽安娜不爱他,但马努埃尔的才能还是令她获得了莫大的安慰。

    马努埃尔的勤奋缘于对生存的渴望和危机感。

    他学习的速度甚至胜过何塞。何塞会过分理性甚至冷血,但总体拘谨本性温厚,他是一位合格的公仆、长官和父亲。马努埃尔却因为险些丧命在混血者手中的缘故,他对于被征服的旧居民所呈现的冷血使得他在战争中赢得了本地大贵族的赏识。

    他们也都看清了国王的权利在大陆逐渐消失。何塞和马努埃尔一面和总督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一面加快速度购买土地。越来越多土地上的旧居民成为了他们的仆人。

    对于获取财富方面,马努埃尔胜过何塞更多。庄园中的小麦被一船一船换成金钱流入家族的口袋。妻子的家族给了他机会,但天性中的贪婪和狡诈使得他比那些贵族更善于获取更多。

    即便如此,他对于他的家人还是报以足够的温柔、责任感与忠诚。尤其是对于何塞。

    马努埃尔来到这片土地的第十六年,何塞年近六十岁。只是这位为人尊敬的法官却未能陪伴他们更久的时间。

    夏日的一个夜晚,何塞在花园中散步不慎被蛇咬伤。马努埃尔为何塞找来了最好的医生,却依然治愈不了他的高烧不退。

    何塞很快就卧床不起了。他神志清楚,并预见到了某些结果。

    他将马努埃尔叫到床边。因为疲惫或者高烧,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谢谢你!我和他应该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解吧。”

    马努埃尔握着何塞放在被子上的手,将额头靠在手背上,流下了眼泪。

    何塞在第三天过世了。随后,一场远超他身份的葬礼在当地举行。

    他同时赢得了当地贵族和王室的尊重。因为他自身的品格和才干,而并非因为他是谁。胡安家族都派了人过来,但他看到的只有胡安的墓碑而已。

    何塞的墓距离真正胡安的墓只有几分钟,这是他的要求——他期待在深夜的晚上,他们的幽灵可以一起空旷的土地上打上一场,然后真正和解。

    何塞的死令费尔明娜伤心欲绝,卧床了好几天,他们是真正相爱的一对。她和何塞的小女儿嫁给了南部的一位贵族青年。在何塞死后,他们邀请她去她的庄园住上一阵。如果愿意,她可以再做一场环游大陆的旅行。

    费尔明娜离开的第二晚,孩子已经睡了,马努埃尔独自走到客厅中。火炉边面对面放置的椅子上空无一人,在过去的岁月中,何塞和他会在这里聊天或者下棋。

    马努埃尔坐在椅子上抽泣。他失去的是一位父亲、老师以及一位真正的挚友。何塞是真的关心马努埃尔,他甚至还会问起马努埃尔小时候的事,数次感叹马努埃尔母亲的不幸。

    马努埃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本日记本——它的封面和纸被刀贯穿,它阻挡了混血者的匕首救了自己,它使得自己在这片大路上获得了如今的新生。

    他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日记本。

    日记本上面记着许多小时候的事,和母亲的记忆都留在了上面。在翻到最后一页时,那里是空缺的,边缘有被撕掉的痕迹。

    这是马努埃尔自己干的,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页的内容。


    ——这场疾病也许是一场对我的恩赐,使得我可以尽快见到我的母亲。我以此日记本和我母亲的遗物作为礼物赠送给我的好友维克多,感激在我们最贫穷的日子中依然有着最真诚的友谊。愿上帝保佑,保佑他在未来能拥有比现在好上百倍的人生。


    他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叹息,将日记本丢入了火中。


-FIN-



lilei:


两个冒名顶替者。两个,或者是更多个过于渺小的生命在突然变得巨大而混沌的世界中随波逐流,沉浮未卜,才有了这样的传奇。百年前的那个世界正有这样的特点。现在,电子网络将我们更加牢固地定位在世界的某一个点上;而更古老的时代,人们所生活的世界就要小得多,稳定得多。因为新大陆和大航海所造成的突然变化,才有许多人像浮萍一样突然被抛洒到陌生的地方,生出许多奇异的故事。当然,这种普通人因为整个世界的大变革而命运骤变的时代绝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我们这些生活安稳的人看到这样的故事,还是会徒自唏嘘,心有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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