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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三期】

作者:AF1赛事组

微火
2022-07-14

作者:Canterella(传动齿轮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冯至《十四行诗·第一首》



“你想要跳下去吗?”

姜随手指一颤,半截没燃尽的烟差点从指尖掉了下去,一点火星随着夜风飘开,刹那间就消失了。他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把烟头在栏杆上掐灭了,才回头对来人说:

“不想。不过要是这个掉下去还没熄,落在了某个人头上或者灌木里,引起了火灾,我就可以跳了。”

来人轻声笑了笑,礼貌的成分远大于被逗乐了:“前辈真是风趣。”

姜随不太想搭理他,一个凌晨时分坐在二十三层酒店顶楼栏杆上的人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即使他胆子大到蹦极跳伞进一切鬼屋都面不改色,说完全没被吓到也是骗人的。但如今这个业界还认得他,肯不带讥讽地叫他一声前辈或小姜的,不论是真情实意还是演技过人,他都该对此表示感激,哪怕这段对话差点造成事故。更何况来人身份不一般,那是正当盛时的实力派演员和现下这份工作的主演,也是投资人之一,换言之,是他的金主。

“我这不是在想你……您的剧本怎么改吗?”

“前辈总要这么跟我说话,那这个天就没法聊了。”

姜随心说谁想跟你聊啊?事到如今相见不尴尬已是难得,能共事实属意外之喜,私交闲聊就免了吧还没准备好呢。但还是问了句:“来多久了?”

“从你点了…这至少是第二根烟了吧?然后爬上栏杆两脚悬空坐在那里发呆开始。”

“你倒是不怕把我吓到失足坠楼。”

“外面还有个平台,失足坠不下去,再说前辈把栏杆攥得挺紧。”来人拢了拢衣襟,“我能也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姜随沉默了一霎,转身跳下栏杆:“那我就回去了。姚烁你也别坐太久,免得感冒。”

“姜师兄,”姚烁在姜随擦肩而过的时候冷冷说,“刚才你不只是在想剧本,你是在演章程。”

“章程”是他们手上这部正在制作的电影中姚烁饰演的男主角名字。这是姚烁自己第一次当投资人,自然上心得很,丝毫不肯马虎,一个月里已经赶走了两个跟组编剧。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主编剧派来补位的人竟然是姜随。

“你不打算再回来当演员了吗?”

姜随挤出两声干巴巴的呵呵。

“姜师兄,我刚才……”姚烁顿了一下,“真的觉得你想跳下去。”

“说不定我真的想跳呢?”

“师兄!”

姜随露出一丝没人看得到的苦笑,又若无其事地朝安全门走去:“……晚安,姚烁。”

他一离开姚烁的视线便加快了步伐,逃跑一般走回自己房间,把自己塞进被子试图入睡。但半小时后便放弃了,认命地爬起来打开了电脑。

剧本里的“章程”是个花剑运动员,正在人生的悬崖边缘,受了伤,事业一落千丈,离眼之可见的深渊不过一步之遥。这场戏是章程和亦敌亦友的对手在天台上的对话,火花四溅的佯装挑衅的鼓励和安慰,然后重头再来,挺俗但是非常重要的励志和转折桥段。先前改过两三版,姚烁都不满意,不是嫌台词流于浮浅,就是嫌大道理听着别扭,以至于这场戏拖了两个星期,再不拍就影响总进度了。现在烫手山芋丢给了姜随,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个刚进组第二天,堪堪把全组上下认了个大致脸熟的跟组编剧,副导甚至破格给他安排了单人间。

姜随盯着屏幕上的光标发了一会儿呆,想伸手摸烟盒,省起这是个室内无烟酒店,又悻悻缩回手,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依他自己的想法,这场就不用什么大哭大笑,把所有台词和对手男二的戏份删个干净,靠姚烁那张脸和演技,撑个一分半的特写镜头无台词表演完全没有问题。可是这种偏文艺的处理在商业片中总嫌不够戏剧化,况且……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没有主编剧撑腰就删干净别人的戏份,他是觉着自己在业界结的梁子还不够多吗?

有些不太好的回忆扰得他心很乱,硬着头皮写了两句,写到连自己也看不过眼。困劲这会儿倒上来了,那些方块字在眼前变着花样飞舞,无论如何组不出一个流畅的句子,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合上的电脑都不知道,一觉睡到了五点半。

他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迷迷糊糊接了,那边是姚烁的助理小陈。小姑娘在一片嘈杂中急急忙忙地说:“姜老师,姜老师,快来天台!今天拍摄行程改了,烁哥说这会儿就把‘那场戏’拍了!快来啊我挂了!”

姜随揉着眉心坐起来,他睡得不安稳,有点晨间低血压,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小陈说了什么,晃荡进洗手间掬了几捧冷水浇在脸上,总算让自己清醒了一点。镜子里那张脸脸色苍白,有点轻微浮肿,眼白里血丝很重,但五官线条还是凛冽的。从前在镜头前不笑时被说冷酷笑时又被说薄凉,是种带着邪气的英俊,没有主角的面相。现在落魄了,不再重保养,气色大不如前,看着却也不像有个能低眉顺眼讨生活的架势。

他实在不想去片场,直觉已经告诉他姚烁能把这场戏演成什么样,可还是挣扎着把自己打理清爽,换了干净的衬衫长裤,往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站在门口踌躇着收拾心情的时候,小陈的电话又打来了:“姜老师!快来啊,烁哥说你来了才正式开拍,再不来天就亮了!大伙儿都等着你!”

幸好上楼也就几分钟,到天台的时候,天边正露出一点鱼肚白,灯光组的人在调整灯和打光板,化妆师忙着给姚烁眼睛底下刷一些阴影,又往脸颊和嘴唇上补了一点粉底掩住血色,把一张端正到漂亮的脸修饰得憔悴又沮丧。姚烁抬眼时看到姜随进来,便对导演点了点头:“刘导,可以开始了。”

姜随趁着打板前那阵混乱偷偷摸到小陈旁边问她:“怎么回事?忽然就要拍了?”

小陈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几乎把声音压低到只剩气音了才说:“不是姜老师你改好了本子吗?看那边,宁哥已经坐在那里闷不做声好一阵了。我们都悄悄说只有你才有这魄力敢这么改戏……”

姜随顺着小陈的话看向片场一角,演男二的沈宁冷着脸坐在导演身后,穿着便装,也没有化妆师跟着,看来真的没有上场的打算。似乎感觉到姜随的视线,沈宁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果然还是得罪人了。

姜随垂下眼睛。姚烁要做人,而他领了这份薪糊口,倒不在乎帮金主承担点职责之外的委屈。只是他虽然不想解释,却也不想直面无端的本不属于他的敌视。

一杯咖啡被递到他面前,热的,闻着就很香甜,持杯的手食指上戴了只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姜随接过来,真心实意地笑着说:“谢谢小霖姐。”

女制片人一手捧着咖啡,妆面只涂了口红,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这混蛋半夜把我跟老刘叫醒讨论,又大早上起来开工,才给睡三个钟头啊,困死我了!啧!太甜了!我就不该跟你学,往拿铁里加什么焦糖酱!”

那边各单位已经调度整齐,场务准备好了打板,姜随也就没回话。温暖的液体带着甜和焦香,熨贴地从喉咙滑进胃里,他觉得很开心。很长一阵子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喝杯加双份焦糖酱的热拿铁。当演员时要控制饮食,动不动熬夜候场三餐不定,后来转当编剧,什么都要重头学,大多数活计无聊繁重薪水低甚至署不了名,生活作息一样乱七八糟。咖啡因、热牛奶和糖是一种奢侈的组合,奢侈到能产生一种虚幻的慰藉,仿佛在片场的冷雨中或者在没有暖气的狭小公寓里,都不只是在无谓地等待和消磨生命。

打过板,姜随看着姚烁在一瞬间变成章程。章程失眠了一整夜,对新的白天和未来都感到绝望。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因为身上的T恤太单薄抵御不了晨风的冷而缩紧了肩膀。他作为运动员,右手受了足以断送职业生涯的伤,指尖只夹了根将熄未熄的烟,就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这根烟燃尽之后,他爬上栏杆坐在那里,双脚向外悬空,然后点燃了第二根。他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深呼吸,重心微微前倾着摇晃,左手却紧紧攥住栏杆。镜头从背影慢慢拉近,拍他颤抖的右手和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左手,最后对着那张漂亮但表情破碎的脸,拍他眼里的光、抿紧的嘴唇和眼角滑落的一线眼泪。没有一句台词,整个片场鸦雀无声,人人都屏住呼吸,生怕打断了这场无声的挣扎。

“过!”刘导说,“摄影再补两个远景空镜头,把朝霞和启明星拍清楚些。姚烁,可以下来了。”

片场慢慢响起掌声,工作人员去把姚烁扶了下来,下了戏的男主角眼角还湿着,脸上已经换上了和善礼貌的笑容,连连向四下为自己先前的任性表示道歉。

“那不是姚烁的演法,那是你姜随的风格。”罗小霖靠在墙上冷冷地评论,“你教他的?”

姜随推了推眼镜:“小霖姐,我只是一个跟组编剧。”

“这下九成女人和一半男人都会爱死他那点脆弱,不如你顺便把宣传稿也写了,重点吹捧一下我们烁哥在处理这一场人生涅槃时的演技如何生动感人,如何细腻入微,如何让人想为他遮风挡雨不再让他受丁点委屈。”

姜随闭着眼睛想了想将来可能会看到的各种专业评论与粉丝小作文,依然只是笑笑:“小霖姐,我不是宣传,只是一个跟组编剧。”

“姜随,业界对你的敌意没你想的那么大。这个圈子只要有人提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算是姚烁,”罗小霖斟酌了一下,“姚烁对亲近的人反而不说好听话,你知道的。”

“我现在过得很好,小霖姐。”姜随轻轻说,指腹摩挲着咖啡杯边缘,“我现在只是一个跟组编剧。”

这地方不是个讨论正事的场合,罗小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又开始自顾自抱怨起得太早咖啡太甜。

那边沈宁已经起身准备走了,跟刘导和姚烁说完话,看到罗小霖在这边,便也笑着过来打招呼。

“小霖姐。姜老师。”

“小沈要回去了?”

“对,行程改到了下午,我就先去补个觉。”沈宁的助理都在楼下等他,这会儿没有前呼后拥,素颜穿着件卫衣,看上去像个普通大学生,“姜老师?”

姜随想装死不成,只得抬头露出一个社交微笑:“沈先生。”

“前辈不愧是前辈。剩下的拍摄期,还要请前辈也多指导指导我。”

“……好说,好说,不过我只是一个……”

“那,小霖姐,我先走了。”沈宁干脆利落地把姜随的搪塞一口截断,挂着青春偶像的招牌笑容挥手走了。片场的年轻女孩们偷偷望他,眼睛里只差溢出粉红泡泡。

罗小霖乜斜着姜随,哼了声:“你就等着被他缠上吧。”

“至少不是会打击报复我那种麻烦……”姜随小声嘟囔,“要是真被打击报复了,你可要罩我。”

“补贴绝不少了你,补偿你去跟姚烁要。喔,他叫你过去。”罗小霖抬手一点,“去吧,那个才是你正牌师弟。”

姜随只得放下咖啡杯,拎着笔记本过去。姚烁和刘导正凑一起看监视器,刘导大大咧咧地招呼姜随:“你也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调整的,这天光抓紧时间还能拍两条备用。”

这话听着哪里不对,细想却也没有毛病。姜随愣了一下,还是凑过去看完素材,想了想说:“姚烁的表现是没有问题的。但这场原本估计7到10分钟,现在满打满算可能只有4分钟……”

“再拍两条吧。”姚烁打断他,“姜师兄看看,需不需要演得再外放一点?肢体动作更明显一点或者别的?”

“章程是个骄傲又内向的人,这样的人即使崩溃,也要姿态好看的。特别是这个时候他……”说到这里姜随想起昨天晚上姚烁说“真的觉得你想跳下去”,这在剧本里是没有的,完全是他情不自禁自我代入的情绪,不由一时语塞。

“他想死,因为想死更要姿态好看——像姜师兄你一样?”

刘导刚从国外回来,对姜随的事一知半解,不过这对据说曾是师兄弟的主演和编剧言语间显然不那么融洽,看姜随闷不作声的样子,他赶紧打个圆场说:“那就再拍两条吧,姚烁可以试试换个演法。”

姜随顺势退到一边去,他对姚烁要如何“换个演法”漠不关心。离开了剧本,这就是姚烁的角色,他想哭想笑,想用何种平静或极端的方式去表现内心的撕裂都是姚烁自己的事。他甚至不希望姚烁模仿他。姚烁模仿得太好,好到让他看到五年前的自己;又模仿得不够好,“姿态好看”四个字,本身就掩饰了太多不为人道的东西。

两条拍完他都保持着那种看似专注实则漫不经心的状态,姚烁在拍摄间隙补妆时冷冷看他,姜随也只是温和地笑。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会激怒姚烁,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激怒他,似乎很早以前姚烁就容易跟他生闷气。姚烁是活在象牙塔中的人,吃过的苦从来不伤根本,他要的,同样希望姜随能选择的人生是剧本里章程的人生,是右手不能用了左手持剑也要站上击剑场的那种一往无前的人生。

可那是剧本,是给观众看的希望,是把痛苦当背景涂抹的宗教画,不是现实生活。

至少不是姜随的现实生活。

刘导重头把三条素材看了一遍,最终说:“还是第一条好。”姚烁瞟了眼姜随,回答:“那就第一条。”

语气里竟然有丝没掩饰住的不甘心。

姜随还是温和地笑,没有答话。

刘导没注意到这茬,拉着姜随说:“来来,小姜,接着刚才的事说。这场砍了几分钟,我准备补两个远景空镜头,你想想后续接哪一场。主角顺着这个情绪线走,后面还有不少要改的吧?”

“您说的是。”姜随打开电脑,调出剧本文档,“暂时倒也不必大改动,有几场对话要做些调整,比如这里、这里,还有其它几处。我回去想想,最迟明天改一版给您和姚烁过目。如果觉得需要做结构调整,我们再讨论,或者请祝老师一起开个视频会。”

“好好。”

“那我就先走了。”

他便不顾姚烁沉下来的脸色径自走了。下到自己那层才想起走的时候没跟罗小霖打招呼,也忘了那杯没喝完的咖啡。出电梯一看,差点失笑。

制片人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端着他的咖啡,看了眼手表,一脸嫌弃地说:“就知道你撑不过十分钟。”

“修行不够。修行不够。”

姜随伸手去接咖啡杯,被罗小霖挡开:“开门。”

命令的语气。

“怎么?罗制片要盯着我干活?”

罗小霖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进了房间关上门她才说:“莫非我还看不清早上那出不是你的意思而是姚烁的?你虽然胆子大,倒还没超出常识,不会不打招呼就删人戏份。”

姜随把好不容易拿回来的咖啡和电脑一起放到桌上,又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沙发上扔着的两件衣服丢到床上:“小霖姐坐。”

“说啊。谁的意思?”

“……姚烁的。”

罗小霖长长地叹了声:“你这个没良心的混蛋本来我都不想劝了,销声匿迹三五年,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结果投祝老师门下去了?他那里的编剧十个有八个要哭着走人,也亏你能活下来。说真的,要是你离开了这个圈子,或者,真的没本事,我也就死了这条心,以后姚烁的新片上映友情送你两张票就是了。可是你又默不作声出现了,看着也还没混到不人不鬼的样子。怎么着?回来呗。姚烁下一部戏我想想办法,应该可以有个戏份不错的配角给你。”

“小霖姐,我说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姜随,我认真的。你之前那个公司已经名存实亡了,32%的股份在姚烁和我手上,当年那些所谓黑料,呵,我保证全网都找不到一个实锤。我们自己有工作室,资源、待遇都不成问题。你还年轻,外型身材也没大变,重新包装一下,找一个好offer,也不是难事。而且……今天我算明白了,姚烁比我更想要你回来。”

姜随下意识地捋了捋手指,右手在年轻时拍戏受过伤。那次片场的大灯架子塌了,姚烁护住了身侧的女演员,他为了护住姚烁的脸伸手挡了一下,灯管的温度灼伤了半个手掌,事后发现两根手指骨折,第一掌骨骨裂。最终他从那个组退演了,而姚烁英雄救美的事迹至今还流传在网上。

人说大恩不言谢,姚烁未必不是想报答这份情。

“他还是这么任性,小霖姐,你要管管他。”

“姜随!”

“我现在可是个正经编剧啊,只不过没出师罢了。这次我来跟组,要是能跟到最后,祝老师就同意让我署名了。而且……”姜随吞吞吐吐地说,“姚烁这份好心,我有点承受不起。”

罗小霖没接话,靠在沙发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想,这两个小混蛋从第一天认识时她就看出来了,都不是省油的灯,凑到一起了比较一下发现一个很固执,另一个可能更固执。但也好,在这圈子里,骨子里总得有点坚持,再加上很多的运气,才能好好走得远。

姜随从来运气不算好,但幸好他是更固执的那个。

“姚烁觉得当年没保护好你,对你很亏欠。”

“不怪他。但他也没必要像现在这样一边跟我过不去一边给我强行抬咖,他都敢投资了怎么还一副孩子气。小霖姐你真得管管他。”

罗小霖想到姚烁在片场的样子,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就准备这样了?”

“小霖姐,我可在祝老师那里吃了三年苦呢,不能白吃吧。”

罗小霖想问那之前那些年你吃的苦呢?一个人去跑的面试和片场,连轴转的高强度工作,好不容易崭露头角,又耗尽积蓄跟公司打解约官司,其中反复的责难中伤甚至网暴,这些苦难道就白吃了吗?但她什么也没问。姜随的人生在几年前已经告一段落,他想把过往揭过,仿佛要昭示一种决心而不再当演员,只是有些东西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十几年来积累的热爱和经验最终在他辗转了很多次后,还是把人带回了这里。

“不当演员也没关系,我可是爱电影的。”

当年才十七的姜随也这样说过。罗小霖跟着老师给入学面试帮忙,在等候区维持秩序,她觉得姜随长得不够阳光,当不了少女们的初恋情人,但那个男孩子目光是很清澈的,所以她就跟他多聊了几句。

——“你是想当明星吗?”

——“那倒不一定。我是爱电影的,跟电影相关的工作我可以都爱。”

——“撒谎!那你怎么不报考摄影美工编剧导演影视制作,非要考表演系?”

——“小霖姐,那是因为我帅啊!”

罗小霖忽然就笑出了声,笑完了,侧过脸去飞快擦了擦眼角。

“你还是帅的。”她没头没脑地说,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是管不了你的。姚烁那边你自己去打发他,要是他把你炒了让你署不了名出不了师,我也不管。”

姜随一脸恭敬地送她出门,说:“不怕,姚烁还念我的好呢。”

话虽这么说,但以姚烁那认真个性,活干不好也就不要讲交情了。他回了房,喝光了只有一点余温的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他想,如果自己是章程会如何选择?虽然都被叫做吃青春饭职业,但运动员跟演员终究是不同,运动员只有青春,只有胜利,其余一切都不重要。那是真正的战场,容不下一切借口、矫饰和虚伪,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所以章程才会崩溃到试图一了百了,即使他有无数条退路,离开赛场依然可以过得好,即使他的亲人朋友都劝他说他是登上过顶峰的人,顺天应时并不可耻。章程自己不愿意而已,他不愿意瞬间老去,不愿意中途退场。章程要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痛苦是真切的,想要顺应自己的愿望,与自己和解的心也是真切的,其中挣扎并不需要一个所谓对手来下一贴猛药。而后他训练左手持剑,慢慢拾回信心,试图重新站上击剑场,都是他与自己的战斗与和解。因为对真正热爱的东西,只有还存在着一些希望,不去伸手抓它,终究是不甘的。这是孤独的,前进、迂回、退让、放弃都是自己的事,与他人,与结局,都不相干。

章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重头再来罢了。

在还有时间的时候,在还有生命的时候,在自己热爱的地方,重来一次吧。

他写下这样的台词,但他不是章程,他只是姜随,他没有那么肆意的青春和可预见的结局,没有逆天翻盘的运气。可是百川纳海,殊途同归,所有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奔赴终点。姜随有自己的坚持和选择,罗小霖明白,姚烁也终究会明白的。

姜随吁了口气,取下眼镜,用力捏了捏鼻梁,窗外已经黑透了,他趁还没到深夜拨了个长长的电话。

“祝老师吗?我是姜随。是,我在组里。我还好,没人刁难我。祝老师,这个本子我有一些修改想法,能不能请您听一下?”

……

他又在凌晨时分爬上了天台。

拍摄地是个中等城市,没有大都市那种彻夜不眠的气质,大多数人都入睡了,建筑物群上只散布着零星灯火,昏黄路灯勾勒出道路的走向,要过很久才有一辆晚归的车辆驶过,远处山峦的影子模糊起伏,天空中有絮状云层,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繁星。今夜是个宁静的夜晚,夜色温柔,但明日也许是烈日、雾霭、大风或暴雨,也许是个有美丽朝霞的和煦日。

他童年时也生活在一个中等城市,那时到了夏天大家都把凉席带上天台席地而睡。二十多年前光污染没现在这么重,盛夏时可以仰望银河,有时能看见流星,像一根火柴在天幕上擦亮,燃起微小的火花,然后慢慢熄灭,留下一条长长的余迹,带着许多人的许多愿望。

姜随想,熄灭之前,它燃烧到了最后一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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