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F1赛事组

作者：Cantarella（传动齿轮队）

回到东京两天之后，松枝清显死了，这年他二十岁。 

清显透过黑色的帷幔，依稀看到雪片飘飞进来，心头随之泛起那个难忘的记忆。他想起去年那个雪天，他和聪子两人坐人力车赏雪的情景： 

两人的膝头盖着一块清显带来的苏格兰绿格子小毛毯，他俩的如此身子挨着身子依偎在一起，除了幼年时代早已遗忘的记忆，这还是第一次。他在雪花融化的那一刹那吻了聪子。确实感觉到自己处于幸福之中的时候，接吻也就变得越来越果断和热情了。聪子珠泪滚滚，滴落到清显的面颊上，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抬头仰望天空，犹如雪浪奔涌的深渊。飞雪扑打着两个人的颜面，一旦张开口来，雪花就势飞入口中。要是就这样被白雪掩埋，那该多好！ 

人力车早已穿过带解町一个又一个逼仄的十字街口，直到远方烟雾迷离的山腹间的月修寺，全都是一马平川的田间道路。收割之后布满稻架的田地，桑园里干枯的枝条，还有夹杂其间的满眼青绿的冬菜，沼泽里透着几分暗红的枯芦和菖蒲穗……细雪霏微，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万物表面，立即融化了。天空水一般泛白了，从那儿射下来稀薄的阳光。雪片经太阳一照，越发轻柔，好似灰尘一般。 

他忽然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 

“清少爷，您也多保重……祝您愉快。” 

那是聪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看上去潮润润的，然而那种莹润似乎和清显所畏惧的泪水依然相距遥远。眼泪硬是被强忍住了。那是一位溺水之人径直向他投射过来的渴望救助的眼神。 

事情无可挽回，他才试图不借助任何外力，独自一人表达最后的赤诚。务必要见聪子一面，如此的期盼当初占据了他的全部灵魂。这样的赤诚，聪子也许能感应到，也许不能感应到。 

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宛如红梅花开般的幽然的笑声，那声音虽说不是来自一般之隔的近旁，但也不是太远的地方。冰冷的屋子寂静无声，雪白的障子门雾一般透着亮光。假若他的耳朵没有听错的话，那窃笑似的声音肯定是荡漾于春寒的空气中的啜泣。比起强忍的呜咽来得快捷，犹如绷断的琴弦，暗暗传递着呜咽断绝的余韵，好像是耳朵产生的一时的错觉。 

这甚至不是清显自己的记忆，而是代替他去拜访月修寺的好友在那间放着四季绘屏风的客厅中的记忆。聪子在她在菩萨面前发过誓的，今生今世她不再想见面啦。 

是谁的今生呢？清显想。他已经死去了啊，他的今生，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镰仓海岸边关于转生的讨论与一座精心堆起的沙寺一道均匀地弥漫着暮色，连轮廓都变得一团昏黑，细碎的水花似濒死者暗弱的白眼，这个世界难以消亡的余光被搜集起来，以这种聚合而成的白色为背景，渐渐化成朦胧的暗影。 

所谓转生，和我们站在生的一边看死正相反，不就是站在死的一边看生的一种表现吗？不就是变个角度加以观察吗？ 

他拉着聪子的手，踏着树荫穿过月色溶溶的庭园，朝着大海奔跑。围绕着他们二人的所有一切，那明月高悬的天空，那闪闪发光的海洋，还有那掠过沙滩的潮风，以及远方松林的絮语……这一切将不约而同地一起灭亡。隔着时光的薄片，巨大的“禁止”迫临眼前。这“禁止”的拥抱！他们不明白，这禁止对于他们来说，是夜的本身，还是即将到来的黎明的曙光？ 

他们所走的道路，不是道路，而是一座栈桥，随时都会结束。这是最初谈论起终结。清显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开始前没有想到终结，还是正因为想到终结才开始的呢？ 

在那个连绵雨天，那个私人旅馆，聪子穿着那身表面淡紫，内里暗红的夹层和服，饱含着禁忌的、绝对不可能的、凛乎难犯的、无与伦比的美妍的姿色。清显自幼在绫仓伯爵家里培养起来的优雅的心灵，如今已经变成人世间一根柔弱而凶险的丝绦，绞杀着他自身的纯洁。绞杀着他的纯洁，同时也绞杀着聪子的神圣，长久以来，这种用途不明的艳丽的丝绦，其真正的作用就在于此。 

优雅即是犯禁，而且犯了至高的禁律。 

他长久地，坚决不承认她的美丽，因为他很清楚聪子喜欢他。对深爱自己的人抱着轻视的态度，岂止是轻视，简直是冷酷。清显像随风飘舞的旗幡，只为感情而活着，他平素的感情，不管做任何事都不愿受到强制，力争从中摆脱出来，然而一旦摆脱，反而束缚了自己本能的自由。他矫揉造作的优雅，一种近似于虚荣的未成熟的优雅。他嫉妒聪子优雅中所具有的淫糜的自由，又自愧不如。 

他们那些孩子气的试探、欺骗、相互伤害、依偎、犯罪、随波逐流，不都是因为优雅的天真和自尊吗？ 

清显想再见聪子一面，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见她，见到了又能如何？月修寺的重重山门挡住了他，聪子的誓言挡住了他，当时他进不去，成为了魂灵也无法跨过这双重屏障。雪花落下来，穿过没有实体的手心，在落地前遽然消失了。清显想到，他这一生始终爱护这双手，决不沾染泥土、血污和油汗。他的手只为感情而使用。 

返回东京的路途中，野外一派幽暗，夜空阴霾，山峦的轮廓模模糊糊。火车明明向前奔驰，而移动的夜景却依稀难辨。那小小的火焰，小小的灯光，犹如黑夜时时出现的鲜丽的破绽，然而没有成为某一方向的标志。广袤的黑暗保卫着滑动于铁轨上的小小列车，那隆隆的响声不是列车的声音，似乎是黑暗的轰鸣。 

他的身体痛苦，胸口疼得像刀绞一般。他的灵魂半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疼痛得有些扭曲的容颜，比过往在镜中看到的自己增添了些许灵气，使得那张脸孔具有青铜般严谨的棱角，眸子里多了点滴黝黑的悲怆的光辉。 

清显在这个世界的终极看到了本该禁止他看到的东西，看到了统括无数生命之河的生命大潮的连环，人们称之为“轮回”的东西……他看到了瀑布之下再见的来世。这次不是梦，白木棺中安睡着自己的脸，但没有穿着白衣的女人趴在棺盖上哭泣。没有聪子，他死去的时候没有，将来也没有。有些河流一旦分叉，会永远地奔向不同的方向，也许它们最终汇于海洋，但彼此再也无法相认。 

“我要是忽然不在了，清少爷，你会怎么样呢？” 

某一个春日，穿着浅蓝的绣花缎子和服，怀抱着龙胆花的聪子问过他。 

我会死去。 

你会忘记我。 

全文摘自《春雪》

作者：［日］三岛由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