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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度AF1【第一期】

作者:AF1赛事组

足浴房的俄尔普斯
2022-09-16

作者:没用的罗兰(放浪漫谈队)


人物:俄尔普斯 + 时代:现代+ 背景:东方


  小张最近脑子里蹦出来一些奇怪的想法,比如说为什么他会在这家足浴店上班,当初培训的时候说包分配,结果最后一个礼拜课还没上完,培训中心卷铺盖跑了。他和其他人蹲在培训中心门口要讨个说法,结果也没能闹到上电视的地步,只有两个网红主播过来拍了点视频,然后也就那样了。

  小张最后找了个足浴店上班,这个足浴店藏在一栋美食城的角落里,要跟着烟雾缭绕都是烤肉烤鱼味道走几十米,再挤进一部小得前胸贴后背的电梯,往地下两层去。电梯很老,下降速度还很慢,每次小张从地面进,地下出,总有种自己其实已经进了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只有这种烂位置的足浴店才要自己吧,小张这样想。

  足浴店老板倒是很好说话的,老板娘有点胖,但还不到包租婆那个程度。两个人面试小张,让小张给老板娘洗脚。小张战战兢兢地对准老板娘的大白蹄子捏捏敲敲,结果就过了。

  “客人您好,我是18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小张推开一间包房的门,拎着个脚桶说。客人已经在躺椅上躺好了,包间里的光线很暗,还有幽幽的音乐。老板说这是让客人的神经可以放松的一些手段。但小张觉得没什么用,因为美食城外面在修路,于是在悠扬的音乐中,还有哐哐哐、哐哐哐的声音,还是从头顶传过来的。

  每到这个时候足浴店老板就开始骂,用小张听不懂的一种语言。

  其实在小张看来足浴这种东西没有什么神秘的。就是泡脚,捏捏穴道,扒拉扒拉经络,涂点油。他老家是做火腿的,做的时候经常有种重操旧业的错觉。

  今天这个客人是个男的,脚上都是毛。但小张早就习惯了,不卑不亢地蹲下来,把两只毛腿抬起来,放进脚桶。

  水温是刚刚好的,就是所谓让客人觉得有点烫的程度。两只毛腿在里面扭动。“怎么那么烫的啊!”客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活血嘛。”小张说,心里想的是猪蹄也要烫了才好拔毛。泡脚的时候,小张就要给客人按摩按摩肩颈,算是附送的服务。基本上老员工讲了,你反正就说你这边经络不通啦要注意保养啊经常来捏捏啊舒服不舒服啊哪里需要用力啊就可以了。这种时候一般来说客人会自己开始叨咕自己的职业。办公室啦,干销售的啦,话匣子就打开了。结果这个客人被捏着肩膀也不说话。这个过程就开始尴尬了,小张试图没话找话说。这也是老师傅教小张的一招,和客人聊天,有时候你手法次一点客人也注意不到。但聊天也要有点技巧,现在的人都讲究隐私,一上来就像查户口那样是不行的。

  于是小张就开始套路,一边捏着客人肩膀两边的肌肉,就是叫斜方肌的那个位置,一边说:“您这边的肌肉还是蛮紧的哦,捏上去咔哒咔哒响。坐办公室很累哦?”反正不管什么职业,都说是坐办公室的。毕竟不管卖保险的做前台的还是老总都是坐办公室的,而那些不坐办公室的人也对“坐办公室”这件事没什么反感。就好比叫女人“美女”一样安全,再有自知之明的女人都不会反驳这个称呼。

  结果这个男的不做声。

  小张有点尴尬,于是眼光扫到放在包房角落里男人的包。那是个很长很大黑色的包,看起来很能装的样子,但根本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什么嘛。

  小张思想不集中,手上一滑。“哎哟。”客人沉闷地叫了一声。小张心里一惊,只能故作镇静地:“这里有点劳损,我小心点帮你捏。”

  “损,都可以损。”客人说。

  ……又是死寂一片。

  肩膀捏完了,背上的经络也通过一遍了。脚桶里的水也差不多温了。小张把男人的两条毛腿拎出来擦干,放在垫子上,自己拎着桶出去把水倒掉。足浴房有一条走廊,两边是包间,走廊尽头挂着一张静物画,一个老大的果盆装着各种水果,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大个剥开的石榴。在走廊上遇到其他同事,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人看小张的表情有点古怪,还有个大哥干脆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小张记得这个大哥应该是个盲人啊?

  再次进门的时候小张带来了捏脚的工具,精油、足膜纸什么的,还有自己这双手。他看到客人盘腿坐在躺椅上,看着天花板,两根手指在自己的大腿上敲着。小张这次不说话了,简单解释了一下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把他的两条毛腿从弯曲的状态给掰直,往手上擦了点油就开始拨脚丫子上的筋。

  这个捏脚也是很讲究的,培训班的老师说脚丫子上的穴位很多,每一个都针对人体的一个部位。中医上说巴拉巴拉巴拉小张睡着了后面的讲课内容一个都没听见。总之捏就是了,面试的时候老板娘也觉得他手势可以。老板说老板娘那双脚,踩到地上会有花开。小张当时看了看那一双目测支撑起一百八十多斤的脚,脑子里出现的是旱地种树的镜头,一脚下去一个坑,浇水拢土一气呵成。

  男人看起来也很是受用,他嗷嗷叫了几声,最后低沉地说了一句:“我是做音乐的。”

  小张肃然起敬。做音乐的,那应该就是个艺术家。小张对自己完全不懂的领域总是会肃然起敬。他张了张嘴,说:“不得了啊客人,我从小就很喜欢听音乐的。”

  客人的眼睛横了过来,老张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缩小。

  “你们老板在不在?”男人突然问。

  “在。也可能不在。”这句话让小张心里一抖,生意不好的时候,老板就会去找烤鱼店的老板打牌。这是老员工告诉他的。别到头来是来做检查的,小张心里犯嘀咕,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故作镇静地把捏好的脚抱在纸膜里。

  “我找你们老板。”男人说。

  “好的,知道了。我去喊。我是技师18号,如果您满意我的服务请给个好评。”小张非常顺溜地说完溜了出去。他先去问前台问老板在不在,说那个男人要找老板。前台心领神会地指了指烤鱼店,又打了个电话过去。

  之后的事情就比较魔幻了。

  老板回来了,老板娘也回来了。然后最里面的包间里开始传出电吉他solo的声音。小张和其他没钟的同事去偷看,门缝里看到那个男的在不停地甩头,然后两个并排的足浴躺椅上面,坐着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甩头。据说,这家足浴店有很多关于老板和老板娘的据说。比如据说 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玩摇滚的,后来玩不起了就开了足浴店。这搞得好像人生失败的结局最后都会指向足浴店。

  小张就在门缝里看那个男的甩头,他头发很油,但居然能被他甩起来,有点本事。一边甩头一边狂弹,最后又噗通跪倒在地上,抡起胳膊哐哐哐扫弦。在这个瞬间外头工地的噪音也被他给降服了。

  足浴店老板和老板娘就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最后男人弹完了,门外有个员工想叫好,被其他人迅速按住。

  男人眼睛通红地看着足浴店老板和老板娘:我这一手怎么样?

  老板和老板娘就面无表情地鼓掌。表情比工商局来检查的时候还僵硬。

  老板娘对着门外的一撮人喊:阿丽,出来。

  那个叫阿丽的女孩子出来了,与其说是她自己出来的,还不如说是被其他人推出来的。阿丽哭丧着脸:“怎么又来了。”

  “过会请你喝奶茶。”一毛不拔的老板娘痛苦地说。

  男人好像很感动,他收拾好了包,去牵阿丽的手。说走吧,我们回家。阿丽被牵走的时候,就好像被人口贩子给拽走一样,频频回头看老板娘。老板娘嘟了个口型“奶——茶——”。

  小张回头看看其他同事说你们怎么都一脸痛苦的样子,这个人是精神病吗?要不要报警啊?盲人同事大哥说是也不是,但是就是……他欲言又止,好像出问题的不是他的眼睛是舌头。这个问题姑且放到一边,小张说,你是盲人怎么还蹲在这里看啊!

  反正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生意。小张就偷偷跟着那个男人,结果屁股后面跟着一连串好事的同事,几个人前胸贴后背地挤进电梯,升井升了两趟,才全员在美食城门口集合。这个美食城以前也有风光的时候,应该是在霓虹灯还算时髦的年代。现在大楼门口只剩下一排灰扑扑的落地玻璃窗,上面贴满了牛皮癣广告。入口大门上面顶着几个大字:XX美食城。美食城的美已经点不亮了,好在中文博大精深,少一个字也不会影响意思。足浴店的员工们就挤在落地玻璃窗后面看。看那个男人牵着小姑娘的手走下阶梯,这美食城前面还有十几阶楼梯,放在过去很高级,现在只有被送快递的人骂的份。

  门口的那条路在修马路。老板总是把他们足浴店生意不好归结于门口修路。小张寻思就算门口不修路,一般人也找不到。但老板好像很沉浸在这种大隐隐于市又能养家糊口的意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足浴店苟延残喘至今都没有倒闭,明明门口的财神爷都已经褪色了。

  总之那个有一双毛脚的摇滚青年拉着小姑娘过马路,边上就是施工工地,挖掘机突突突让人太阳穴也跟着突突突。小张说着看起来不对劲,这个男的明显不正常,他要把小姑娘带到哪里去?同事说,等一会,你看好了。

  眼看着两个人走到了马路中间,男的突然长叹了一声。然后就看到妹子往后缩了,她缩得十分干脆,就好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渣土车开了过去,把男的撞飞了。

  是字面意义上上的撞飞。

  阿丽很娴熟地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头蹲了下来,然后小张发现贴着玻璃窗吃瓜的同事们也非常娴熟地跑过去把阿丽给架了回去,与此同时已经有人打开手机开始问其他人要喝什么奶茶了。

  这什么情况!人出车祸了欸!小张非常惊慌。盲人大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说现在还不是慌的时候。他这话说得非常镇静,好像已经参透了什么东西。然后问小张奶茶加不加椰果。加,加他妈的。小张说,全糖。

  结果这件事过了一个礼拜之后,那个油头毛腿被渣土车撞飞的玩摇滚的男的又出现在足浴店门口。小张眼睛都瞪出来了。

  男人好像完全忘记自己已经被撞飞的事情,和之前那次一样要找人捏个脚,捏完了就问老板在不在。

  其实在你来之前,这个人已经在这里纠缠了一年了。盲人大哥说。

  这个人,小张重复,这还算是人吗?这他妈是撞邪了吧?

  老板说应该算是撞邪了。他今天没有去找烤鱼店老板打牌。

  老板你好笃定啊。小张说。

  没办法,笃定不笃定这个人都要来。

  请道士请和尚来看看啊!小张抓狂了。敢情自己上个礼拜给一个鬼摸了七十分钟的腿,现在觉得阳寿都少了几分。

  老板看着他嘿嘿一笑,说你还早。那个人也不是死人。是死人反而有办法治了。

  不是死人那是什么?超人啊?有什么物种能每个礼拜被撞飞一次又过来捏脚的?

  小张。老板娘说,这次轮到你了。给你算个钟。18号,多算一个钟。她扭头对前台说。

  等等,我他妈是男的!小张咆哮。

  他分不清的,你试试。老板娘说。

  事情就这样变得更加魔幻了起来。小张又给这个人洗了一遍,但中途再也不想讲话。然后又看他在老板面前甩头电吉他solo,那曲子居然有点好听, 小张觉得自己大概也已经疯了。


  小张在给他拨筋的时候问他你这么回事,你怎么跑来这边?这个男的思索了半天,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竭尽全力就能心想事成?

  小张回想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包括小时候看爹娘捯饬火腿、爹欠债跑路、老娘不知踪影、姥姥气成了当地有名的老疯婆、自己则扒拉扒拉家里的瓦罐偷了姥爷的私房钱跑了、打工、打工、还是打工,和认识的工友找了个培训班学按摩、培训班完蛋,来了这个足浴店上班,你好我是18号技师很高兴为你服务。

  不知道。大概没有。小张回答,同时心虚地觉得自己其实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结果老板娘说得对,这个人真的分不清自己拉着的人到底是男的女的,可能对他来说只要从足浴店里拉走一个人,然后上街被渣土车撞死,当天的事就完了。下个礼拜再来一遍。

  这次轮到阿丽吸着奶茶在美食城门口看戏。小张又惊恐又恼火,还有那么一丝丝惆怅。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和这个不知道是撞邪还是怎么的男人做的事情没什么区别。一样兜着圈子、一样没有意义。

  男人当然不知道小张心里在嘀咕这些事,他只是拉着小张走向自己的死路。这个时候,小张突然站住了。男人拉了几次,小张都不动。干按摩的别的没有,力气要多少有多少。小张把自己的二头肌都给摒了出来,就是不动。

  男人使劲地拉,小张不动如山。

  “你他妈有种回头。”小张说。

  男人不动。“我不。”他说,“都是骗人的。”

  “那你撒手。”小张说。

  “那也不行。”男人执拗得好像和天地斗了一万年。

  “信不信我剁了你?”小张扑了上去,从后边用胳膊勒他。

  男人来了血性,背着小张原地转圈。哦啊啊啊啊!

  落地玻璃窗后面发出了几声惊呼,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

  “你搁这儿感动谁呢!傻X!”趁男人的面部转向美食城方向,小张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

  工地上的挖掘机停了那么一秒钟。这一秒钟如此漫长,好像时间已经忘了向前走。

  一辆渣土车擦着男人背后飞驰而过,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这一拳有十分的力道,男人向后仰去。他向后仰,倒退了几步,好容易站住了。小张戒备着,摆出村口斗殴的备战姿势,以防男人要和他打第二回合。结果男人只是呆愣地看着小张,鼻血从青紫脸上流了下来。他慢慢地蹲下,开始哭,哭得十分撕心裂肺。他大哭着收拾起散落的包,捧着自己心爱的吉他,他哭着站了起来,哭着往人来人往的街口走去,最后在红绿灯过马路的人群里消失不见。

  小张想起他给男人最后包好脚膜的时候,那个男人说了一句话。

  他说:她早就不在这边了。

  早就不在这边了。

  美食城的美字挣扎了一下,还是没有亮起起来。

  从此以后,男人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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