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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夏

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036. 无法触及的眼泪
2023-04-02

每当某种情绪过于强大,超出她的理解和控制范畴,明里就会把关注转向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去找茬挑刺,以舒缓情绪和找回控制感——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而这样的应对往往有效。

如果让她来策划这场音乐会,她想,是不会让艾玛·琳肖这么早登场的,开局王炸,后面还要怎么打?但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大概还是外行了,就在艾玛之后,《流浪者的夜之歌》的第三部分,中文版本,居然顺理成章地把唛交给了Echo。中文版用的是钱春绮先生的译本,Echo轻松地接住了之前艾玛既渺远又恢弘的表现,归于某种难以言喻的禅意、散淡和豁达,就像他苍白、疲惫又沉静的脸,他灰突突的白卫衣和洗得发白的黑布裤。明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看过他的衣柜,从不知他到底有多少件这样的白卫衣和黑布裤,又是怎样把它们搞得这么旧这么颓。就像她从不知道他生命中那些不属于她的时刻究竟是怎样度过,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以怎样的状态创作,又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坚持下来,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坐在艾玛·琳肖脚边,在她如海浪、山风、松涛和落日余晖般的和声下轻柔地吟唱,轻柔,而又淡漠,淡漠中却摇曳着一线灵光。再一次,德语世界最伟大的诗人笔下那沉寂的群峰、微风敛迹的树梢、缄默的鸟儿和安详的午后,以另一种语言与气质呈现给每个人,还有最终那世间万物必然面对的宿命:“稍待,你也安息——”

至此,Echo的歌声几不可闻,就像是耳边的低语,却又让明里战栗,因为这样的低语她是如此熟悉,战栗也是,那些夜晚,那些时刻。但此时她明白了它们并不属于她,或者说不只属于她,每一个人,在场的每一个人,甚至她身边那轻佻浮华的小少爷,每一个人,都仿佛为他所爱,被他等待,或迟或早,或远或近,终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佛召唤,仿佛咒语,仿佛情人间最温柔的呢喃——

“稍待——你也安息——”

掌声再度响起,同样热烈,同样激情洋溢,几乎不等一曲终了。艾玛再次拥抱Echo,比方才还要激动,以至于身体似乎都有点吃不消了,她捂住胸口,再度拿起话筒,咳了两声,喘息了片刻,掌声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一浪又一浪地扑向她,又不仅仅是扑向她,而Echo退到她的轮椅后,从后面环住她,轻轻地吻她的脸颊,明里无法不合理猜测,他还吻去了那苍老的脸颊上的泪痕。

然后艾玛说了一段话,很短,却动人之极,说自己第一次在网上看到Echo的《荒原》,感受到久违的喜悦和悸动,她曾经以为自己有生之年不会再有这样的悸动,竟然有人可以如此演绎这首诗——英文世界里程碑般的长诗,曾经深刻地影响了她的创作和她的人生;她能想象,这看似平淡的漫不经心的演绎背后,必然是多么漫长的创作和打磨,要忍受怎样的寂寞和自我怀疑;同时她很高兴,在这个她越来越看不懂,越来越觉得格格不入的世界上,还有人如此专注于纯粹而孤独的音乐,和年轻时的她一样;以及她很感激,感激今天每一位到场的人,还有万千通过网络世界参与进来的人,能给与这样的音乐以如此丰沛的敬意和爱意。——即使明里找来世上最专业的写手和演讲专家,也无法打造这样一段话,这么短,这么简单,这么动人心弦。

Echo没绷住泪洒当场——明里从未见过他的眼泪,从未。即使在他出演那些或变态或天才或变态天才的角色时。实话实说,Echo从来都谈不上什么演技,全靠足够负面足够丧的造型和气质本色出演,需要落泪的时候原本就不多,还都靠眼药水。音乐现场更是永远冷静疏离,没精打采,绝大多数时候都在solo,给人捧场时总搞得像奔丧,所以对他的音乐欣赏有加的同行不少,肯请他捧场的却绝无仅有。曾经明里不得不坐下来和他的经纪人一起把他所有这些劣势掰开揉碎了商量琢磨,终于还是只得屈服,接受他幻灭又生硬的外壳,容忍他半死不活别扭冷漠的人设,并极力在此基础上绝地求生。老实讲她们干得相当不错,明里几乎不接娱乐圈的活儿,Echo是例外中的例外,此前她还一直很得意自己的“例外即巅峰”,居然能把他这样的死相给盘活。而直到此刻,明里才知道,他也会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当众落泪,而这眼泪离她太远,她绝对、绝对,无法触及。

于是她只能再次转向自己的专业领域,相当无聊地想:幸而他没按主办方的主意穿那身骷髅套装,不然这个时候怎么好扯起袖子擦眼泪。

接着她就瞟见身边穿着骷髅套装的那位,非常众人皆醉我独醒地在低头玩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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