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谢用梓、徐一贯使团的这次赴日谈判，在历史上留下了很多疑点。因为所达成的协议只是草案而已，所以并未向外透露，这就引发了外界的种种猜测。

    根据朝鲜方面的记载，和议草案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

    一，迎明朝公主为日本皇后；二，重开勘合贸易；三，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因为日本是武人掌权）；四，京城及北方四道归还朝鲜，南四道割让给日本；五，朝鲜送一王子到日本做人质；六，日军交还所俘获的朝鲜两位王子及其他官吏；七，朝鲜大臣发誓永不背叛日本。

    据说当这份草案传到京城的时候，朝鲜国王李昖是怒不可遏，当场拔出宝剑来凭空挥舞，发誓要杀掉沈惟敬。他还大骂道——“沈惟敬讲和误国！”“我国终必因沈惟敬而亡矣！”

    咱们还记得，当沈惟敬初入朝鲜，第一次和小西行长接洽以后，返回到义州，李昖是怎么对待他的——先是设宴款待，既而亲手以良马相赠。相隔还不到半年，沈惟敬就已经从援救朝鲜的功臣，变成了“讲和误国”的罪人，李昖的态度转变得也实在太快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收复王京，李昖君臣得以返回旧都，一靠李如松所率明军把日军给杀破了胆，二靠李舜臣和朝鲜义军骚扰、切断日军补给线，其三就是靠了沈惟敬在谈判桌上的三寸不烂之舌。对于朝鲜王国来说，沈惟敬可以算是个大恩人，李昖又为何要如此对待恩人呢？

    如果说，是因为那份与日军议和的草案上列举了多款对朝鲜不利的条件，包括割让南方四道、送王子做人质和朝鲜大臣发誓永不背叛日本（等于把朝鲜降格为日本的藩属国），李昖得讯才勃然大怒的话，那么此次谈判的明朝方面正使是谢用梓，副使是徐一贯，沈惟敬只是名随员兼翻译而已，为什么他不咒骂谢、徐，却偏偏要骂沈惟敬呢？

    明朝方面，对于这份和议草案的内容并没有明确记载，可以想见，如果这些条款被递到万历皇帝御前，万历皇帝的雷霆震怒不会比李昖来得和缓。条款中根本没有日本向明朝称臣纳贡的条文，却要求重开勘合贸易，还要公主和亲，要明日两国武官永誓盟好，这是想一笔抹杀明朝天子至高唯一的地位，把日本拉到和明朝齐平的位置上来。即便万历皇帝并不以朝鲜国破地割为意，他也是断然不肯答应的。

    不但不会答应，恐怕立刻便会下诏大起三军，先复朝鲜，再伐日本吧。

    后世有学者猜测，是沈惟敬勾结小西行长，瞒报了对明朝和朝鲜不利的条款，只提封贡，他们认为，那两个商人无赖是完全有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来的。但问题不在于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是否能够做得出这种事来，而在于他们真要如此大手笔地欺上瞒下的话，是否能有机会得逞。

    谈判正使是谢用梓，副使是徐一贯，谈判是采取的“笔谈”的方式，所以除非这二位跟沈惟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否则仅仅身为翻译的沈惟敬想要隐瞒和议草案真本，是根本成不了事的——而就这两个人的出身来历和在谈判中的态度来看，被拉上贼船的可能性极低。退一万步说，谢、徐二人不知何故上了沈惟敬的贼船，他们回到京城还必须禀报宋应昌和李如松，回到北京还必须禀报石星和赵志皋，任何一个环节上出了问题，都会使其阴谋满盘皆输。沈惟敬就真有这么大胆量和这么大能量吗？他真能瞒得如此水泄不通，却偏偏被朝鲜人打探到了真实内容吗？

    再退一万步，哪怕石星和赵志皋受了蒙蔽也好，为了尽快达成和议而袒护沈惟敬也罢，把一份假的和议草案递到万历皇帝御前，而既然朝鲜方面得到了确实的情报，李昖就应该立刻上一道奏章，请求皇帝彻查此事，绝对不要被奸人所蒙蔽。朝鲜国王的上奏，赵志皋和石星是根本不可能隐瞒或伪造的，西洋镜立刻就会被拆穿——为什么李昖光自己一个人在宫中愤怒抱怨，却并没有这么干呢？

    很可能朝鲜方面的记载是实，李昖的愤怒也是实情，但却把时间给搞错了，把愤怒的对象也给搞错了，那是根据事态日后的发展而倒果为因了。在赴日之前，沈惟敬多次与小西行长接洽，小西行长也多次提出让朝鲜割地等中朝两国都根本无法接受的条件，大概朝鲜方面把这些陆续发生的事情、陆续探查到的情报都综合了起来，硬安到这次与日本的半正式谈判上了吧。

    终究在这个时候，日军已经退出了京城，龟缩到朝鲜南部的釜山一带，在军事态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还要提出割让朝鲜南部四道，除非丰臣秀吉确实是个疯子，否则是根本说不通的……

    明朝使团去了趟日本，得到一份内容不详的和议草案，然后再次乘船渡海回到釜山。才到釜山，小西行长就突然秘密地找到沈惟敬，向他透露了一个非常严重的情况：“加藤清正等人商议，集兵九万，要攻打晋州城！”

    沈惟敬闻言，和小西行长一般的大惊失色。

    晋州是朝鲜庆尚道南部的重镇，曾在守将金时敏和义军首领郭再祐的顽强抵抗下，竟然击退了日军名将细川忠兴的进攻。日军侵朝，基本上可谓是势如破竹，朝鲜三都八道眨眼间纷纷失守，而只有晋州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始终屹立不倒。

    但就在日军撤出京城，退避釜山，明朝使团南渡日本，和议将成的时候，因为一心主和的小西行长陪同明朝使团回国，不在朝鲜，导致侵朝日军中的主战派又有所抬头，策划着聚集大军，再攻晋州。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机第二次攻打晋州，日军有几方面的考虑：一，金时敏已在第一次晋州之战时中弹殉国，接替他的徐礼元无能并且怯懦；二，和谈即将展开，倘若日军只能占据朝鲜南部沿海的话，无疑会在谈判桌上大大吃亏；三，倘若谈判不成，日军必须控制晋州这个战略要冲，才能继续和明军作战；四，第一次晋州之战，可以说是日本陆军对朝鲜军的唯一一次失败，此仇不雪，难以提振士气。

    倡议再攻晋州的，主要是加藤清正，他考虑到一旦中日间的谈判圆满达成，那么首倡和议的小西行长就是最大的功臣，从此在丰臣秀吉面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己必须再建立一桩莫大的功劳，才能与他相拮抗。于是他秘密写信给丰臣秀吉，请求允准攻打晋州。

    为了在谈判桌上获得更多筹码，丰臣秀吉也瞒着小西行长，复信给加藤清正，答允了他的请求。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小西行长留在日本，确实很难探查到这个消息，一旦他返回釜山，看到各部兵马调动频繁，立刻就能得出准确的判断来。

    小西行长可不希望在和议将成的节骨眼上再起什么风波，更不希望让加藤清正因为这场战役得了功劳去，于是急忙跑去见沈惟敬，把这个天大的军事秘密泄露给他。

    这说明小西行长和沈惟敬虽属不同的阵营，但为了停战和封贡这两个共同的目标，已经不分彼此，结成同一条战线了。

    沈惟敬听说此事，同样大惊失色，赶紧写信给还在京城驻扎的李如松，以及朝鲜都元帅金命元。按照沈惟敬的意见，日军只想夺取晋州，一方面雪耻，另方面增加谈判的筹码而已，没必要和他们硬碰，他希望各路朝鲜军队可以主动退出晋州，让给日军一座空城。

    此时李如松所率领的明军正在分路巩固刚收复的领土，没有足够力量救援晋州——日军集结了九万多兵马，即便明军尽数南下，这一仗也是很难打的——所以他和金命元都赞同沈惟敬的见解，下达了放弃晋州的命令。然而晋州周边的各路朝鲜义军却拒绝接受命令，他们一方面误判了形势，以为只要固守晋州，明军迟早会来救援，另方面也不希望曾经打退过日军进攻的光荣的晋州城，就这么不加抵抗就落到敌人手中。

    义军首领、第一次晋州保卫战的功臣，人称“红衣将军”的郭再祐也不主张和日军主力硬磕，但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同志们。最终郭再祐流泪而去，其余朝鲜官军、义军，如崔庆会、金千镒等将所部，都陆续开入晋州城协助防守，总兵力达到了八千。

    八千对九万，胜算实在相当渺茫。

    六月二十二日，激烈的攻城战开始了。双方才接上火，晋州守将徐礼元就突然不见了踪影，崔庆会、金千镒等将则指挥部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然而终因实力太过悬殊，经过整整七天七夜的搏杀，日军终于攻陷了晋州城，随即进行了野蛮的大屠杀。各路义军将领战死的战死、跳海殉国的跳海殉国，只有那个胆怯的徐礼元想要趁乱混出城去，却最终还是被日军擒获，一刀砍下了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