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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火枪手

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第七章、洪流孤岛(下)
2023-08-29

接着火把的微弱光线,吉哈诺用匕首在车厢壁上又划了一道。此时,车厢壁上布满了用匕首划出来的刻痕,每一道代表击退了一次进攻。从下午打退第一次日军骑兵进攻到今晚最后一次,一共有三十三道。

厢车阵此时已然千疮百孔,许多车厢的厢板都被打破,豁口足足能钻进来一个人,现在只是用空火药桶勉强塞住。火药也几乎用光了,吉哈诺和大个子恰布数了数活着的人和死者身上剩下的弹药,还有一共不到两百发。黑人连队的士兵牺牲了五分之四,包括老叶布阿,他是被两支从厢板坡口插进来的长枪贯穿了胸口。临死前,吉哈诺抱着他问:“为什么你不用那天晚上的巫术?还是说你从来没有什么巫术?”老叶布阿未置可否,只是淡淡一笑说:“现在……是白天啊……”就合上了双眼。

其他部队的伤亡也没好到哪里去,车营活着的不到百人,赵游击早被敌人的流弹打死。李百户带着骑兵几次突击,人马早从五十多人降到了不到十人,就连他手下的四个锦衣卫也都战死了。至于赵把总的藤牌手,连他自己加起来都不到三十人,而且个个带伤。

黄通译抱着一箱弹药来到吉哈诺面前,重重扔到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倒在他身旁,靠着厢板喘气:“又装好了五十发,就那么多啦,咱们的铅弹可用光了。”

虽然指不上他打仗,黄通译至少还能替火枪手们装填弹药,将铅制子弹和火药填进油纸筒。开始他还可以跟几个伤员一起装填,后来战事吃紧,伤员也都上了枪位,整个守军的弹药供应就只能依靠他一个人的。

吉哈诺抓起胖子的手,只见他的两只手都肿成馒头,十个手指尖也磨破了。

“真是辛苦你啊。”吉哈诺将他的手放回他胸口。


“嘴里说辛苦有什么用,要是给我张软床,让我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强……”说着,黄通译两手笼进袖子里,头略略一歪像是要打个盹。可瞬间他就醒了过来,左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抓着个东西往吉哈诺怀里一塞:“这个趁我活着还给你,免得阎王爷那你说我骗你东西不还。”

那是几个月前黄通译从吉哈诺在帆船的房间里顺走的那只黑曜石手串,吉哈诺自己都忘了这东西。

突然,一团毛茸茸、热乎乎的东西钻进怀里,不用去看吉哈诺就知道是赛拉。白天打仗时枪炮轰鸣,这小家伙不知道躲去哪里,现在战事稍微停歇就跑了过来。

吉哈诺坐在厢车上举目环顾,借着十几支插在厢车上的火把,能看到大多数人也都是抱着火枪或者其他武器,守在射击孔旁,有些人干脆是站着靠墙稍事休息。此时天上乌云还将月亮遮盖得死死的,即便点着火把也照不多远,如果夜袭很可能造成自相践踏。可日本人是铁了心要将这座厢车阵拿下,大概不顾伤亡的发动夜袭也只是时间问题。

每个射击孔外都透进来光亮,那是日军升起的篝火,他们就在不远处休整,准备着下一轮进攻。

赵把总走过来用脚踹蹬着黄通译的肚子说:“哎哎,起来下。”

黄通译正在半梦半醒间,被他这一踹吓得翻身爬起,用袖子擦着嘴角的口水问道:“倭子杀过来了吗?”

“什么倭子,是我,老赵。”赵把总笑着把被砍掉一半的藤牌和缺了口的砍刀放在旁边,纵身往车厢地板上一坐,说道:“杨老哥,你是个秀才对吧?”

“童生,童生!”黄通译赶紧纠正,没考上秀才,这在他心里一直是块病。

赵把总挥挥手,说:“什么童生、秀才的咱都不管,咱就问你可会写字?有个事要麻烦你。”

“请讲。”

“估计再过一会倭子就会上来,杨经略是指望不上,咱肯定就都得交代在这了。只是咱不想做个没名的孤魂野鬼,你要有纸笔,麻烦你把咱名字记下来。”

赵把总并没想过记名字来有什么用,他们这群人必定是逃不出去的,除非写有名字的东西被日本人捡了去。

黄通译并没有和他计较这些,而是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竹筒做的笔盒打开,里面放着行囊笔和墨斗。

“可是没有纸啊……”

见他们在找能写字的东西,旁边的吉哈诺打开皮包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扔过来。黄通译接过本子打开铺在膝盖上,将笔伸到舌头上舔润了,这才问道:“姓名,职务。”

“把总赵文辉,辽东铁岭人。”

黄通译把他的名字写完才要合上,只听又一个声音喊:“车营营兵刘六,山西大同人。”

下一个声音紧接着喊:“藤牌营营兵白顺才,四川汉州人。”

“车营伍长周德,山西大同人。”

所有人都被陆续惊醒,喊出自己的名字。那些黑人士兵、暹罗士兵和缅甸士兵,也都喊出自己的名字和出身,黄通译一一记下来。

“西班牙王国受封骑士,黑云督火枪连队中尉,吉哈诺.埃梅内西尔多.冈萨洛.布兰科.萨尔瓦多.科尔斯特,西班牙王国托莱多城。”

吉哈诺的名字引起一阵哄笑,大家都没听过那么长的名字,这西班牙人的名字里又是父名又是母名又是圣名,确实又长又难记。吉哈诺抓抓黑卷毛想了想,又对黄通译说:“算了,还是写我的本姓莫伊塞斯吧,我父亲那边的犹太姓。”

黄通译微笑不语,全都记录下来,顺便又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籍贯“通译黄子羽,福建漳州人”。

“锦衣卫百户李俭,字思珏,北直隶京师人。”

众人的笑声骤然停止,都看向声音发出的黑暗角落,满脸血污的李百户低头正拿着块石头“刺啦刺啦”专心着磨刀,仿佛刚刚说话的并不是他。

吉哈发现小沃达和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不在本子上,心以为他们三个太过劳累睡死了,嘴里说着:“小沃达呢?”接着厢车上火把的昏暗灯光环顾,却果然没看到他们三个人的影子。

“小沃达!小沃达!”吉哈诺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取过一支火把跳下厢车,把每个人的人脸都照了一遍,果然没看到他们三个人。

“嘭——嘭——嘭——”

远处传来的几声密集混乱的枪响,终止了他的搜寻。过不多久,只见一处厢车轮子间的缝隙黑影涌动,爬出两名浑身是泥水的黑人士兵,他们身上背着许多小布袋。这两个黑人士兵为了行动便捷,都没穿可以在远距离挡住火枪子弹的胸甲,身上只穿着皮背心。

“小沃达呢?”吉哈诺抓住其中一个的领口问。

那士兵满脸都是泥水和泪水,他低下头,颤抖着说:“我们三个想趁着黑夜偷偷爬出去,搜罗敌人火枪兵尸体上的铅弹袋……然后……然后被倭兵发现,就开枪了……然后……小沃达被打中了……”

说着,他解下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果然都是圆形的铅弹。

吉哈诺接过装铅弹的袋子看着,心中突然一怔:“日本人的火枪手为什么能在那么黑的夜晚瞄准?”

猛抬头,只见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正高挂天际


日军这次投入的兵力将近五千,防守一方只有二百多疲兵,大部分小炮都因为过热炸膛无法使用,多数转轮打火枪也因为连续发射产生故障。残存的枪支无法抵挡潮水样涌上来的敌人,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

“砸掉所有的火枪,不能让他们得到。”

这是吉哈诺下达的最后命令。士兵们调转枪口,握住发烫的枪管,在地上砸得粉碎,齿轮和链条迸溅得到处都是。

一些日军搬来临时用长柄枪捆扎的梯子搭在车墙上,吉哈诺已经可以看到墙顶上露出了日本士兵背上背的靠旗。

“开门!”

厢车组成的大门最后一次打开,李百户率领残存的十几名骑兵跃马杀出。他们砍倒梯子,斩杀掉下来的士兵,然后冲向旗帜组成的海洋。

再一次,他们像用剪刀裁开花布那样将日军的阵列撕开。可是,他们重开的裂口很快就被填上,战马被数百上千的人围在中间奔驰不得,马上的骑兵被敌人用枪一个个挑落马下。吉哈诺从射击孔看到,李百户身上中了三四枪,掉落马下,却还是连续砍翻了两个杂兵。玉花骢也中枪倒地,脖子上随着呼吸咕嘟咕嘟冒着血,李百户的发冠掉落不知何处,他双手持刀插进它的脖子,送了它最后一程,自己又中了十几枪,终于倒在了马身上。

在接下来车阵内的肉搏战中,赵把总被砍中三刀,他的刀早就没了,最后死时手里握着的是一支不知哪里捡来的日本刀。

大个子恰布用短矛接连干掉十多人,于是他被那些追求功名的日本武士盯上,接连四个穿着华丽甲胄的大将向他挑战,都被一一杀死。最后,日军是靠着弓箭齐射取走他的性命,大个子恰布身上至少插了三十支箭。

其他的弟兄也一个个倒下,有黑人、又缅甸人、有暹罗人、也有汉人,他们周围更多的是日本士兵的尸体。

“鄙人浅野长政手下武士小野十兵卫,特来讨取阁下首级!”

一名身穿黑色胴丸铠甲,背着羽毛装饰的指物的武士手持长枪向吉哈诺挑战,加哈诺掏出手枪抬手一枪干掉他,继而挥剑砍向其他敌人。

“小心!”

黄通译挡在他的左侧,被一支长枪将贯穿。

没有时间悲伤,吉哈诺只是麻木的挥舞佩剑,拼命地砍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最后只有他还站着,几十个日本士兵端着端枪,将他围在中间,远可以瞥见厢车上还有几个正在抽箭搭弓。这些兵身上的铠甲都写着南五妙法莲花经,远处搭箭的兵则是身穿压了金箔的红色胴丸,他们是加藤清正的手下。

“嗖嗖嗖——”

三只羽箭破空飞来,吉哈诺再也没力气躲避,两支箭钉在他左大腿上,一支擦着右颈过去,他觉得左腿一疼,跪在了地上。

吉哈诺粗重地喘着气,浑身上仅存的力气似乎在像泄洪般离他而去。他可以看到,周围的黑影在渐渐逼近,接下来发生的可能是几十支枪的攒刺吧?

“久违了。”

一个高大的黑影从众黑影里凸出到他面前。

“就让在下,送你一程吧。”

吉哈诺费劲的抬起头,黑色卷毛被汗水和血水打湿,耷在眼前,让他几乎看不清东西。但是,眼前这个人他是认识的,骨川强太夫,他的老对手。

“在山寨的那一枪,你打得可真准。直到现在,我的左臂还用不上力气。”

周边的喊杀声渐渐平息,骨川的说话声变得清晰起来。只见他没有戴头盔,只是在额头用白色布带子捆着一块被称为钵金的护额铁,乱发蓬松、形销骨立,手里提着染血的长刀,和当初在大帆船上所见的那个儒雅的武士样貌大相径庭。

他看着吉哈诺的眼神没有战胜者的骄傲,却似乎有些怜悯。他不是战胜者,在北方被吉哈诺打得一败涂地,几乎是只身逃回南方,左手受的重伤使他再也无法用火枪。本想切腹谢罪,却被主公加藤清正拦住,带着他一起救援蔚山城,被困在城中断粮断水十余日几乎饿死。此次追击明军,也完全是靠着复仇的决心撑着想要杀个痛快,不料却又一次被吉哈诺破坏。

骨川看了吉哈诺半晌,双手握刀高举过头顶,幽幽地说:“看在你我也算有缘,就让在下亲手送你往生极乐,以示尊敬吧。请你,觉悟吧。”

说着,他手中寒光一闪,朝着及吉哈诺的脖子砍了下来。

就在砍到中途的瞬间,一团黑白色的影子凌空飞起,扑向拿刀的手腕。骨川在看清是只黑白色的猫在抓向自己手腕时分了神,刀刃斜斜的顺着吉哈诺的肩膀削过去,只削掉肩膀上的一点皮肉。

骨川挥手将猫摔倒地上,却见另一道寒光朝着自己的面门刺来,直刺进他的右眼,接着是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剧痛像触电般流遍全身。

吉哈诺用尽最后的力气刺出这一剑,剑尖在刺入骨川右眼时生生截断。他的身体也随着剑的折断扑倒在地,现在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磔刑!用磔刑!”

他听到骨川疯狂的喊叫。所谓磔刑,是日本最残酷的一种刑罚,把人困在十字架上用长枪一点点戳死。吉哈诺想起了弗洛伊斯记录的,关于织田信长如何用磔刑折磨死背叛他的叛臣家人的过程,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所谓了,不过是一死罢了。

几个士兵上前粗野的抓住手脚,要将他架起来。

“住手!”

说话的人日语似乎并不很纯属,带着浓浓的口音。

吉哈诺抬起头,几辆被推倒的厢车上,一个雄壮如同大个子恰布的身影正在站在上面,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士兵。众兵士的靠旗是金黄色,描绘着太阁丰臣秀吉的家纹五七桐,可知这位来人必定是丰臣家直属的旗本武士。只是因为背着光,他的脸看起来乌黑一片。

虽然上司有令,毕竟加藤家不过是丰臣家的家臣,人家的武士自然也要比本家的武士高上一级。众兵士听话的放开手,让吉哈诺的身体仰躺着摔倒了地上。赛拉此时不失时机的跑过来,用带刺的小软舌头舔着吉哈诺的眼睛,把他眼睛上的血迹都舔了个干净。

那武士跳下厢车,走到吉哈诺面前蹲下身子,像一座黑色的大山笼罩住他。

大山问道:“这些黑人,是你的奴隶吗?”他说的记竟然是葡萄牙语。

“不,”吉哈诺咬着嘴唇用力摇了下头,也用葡萄牙语回答道:“他们是自由人,我的兄弟。”

“白人的兄弟吗……你是我见过,最奇妙的白人。”

黑的大山站起来,将脸侧过来,用日语对着身后那几名金黄色靠旗的士兵说:“带着他走,给他治伤,给他水和食物。”

吉哈诺这才发现,那黑色的大山,竟然是个穿着华丽日本铠甲和阵羽织的黑人。

当那几个士兵将他放在用枪柄和旗帜临时组装的担架准备抬走,他扭过头问了那黑人武士最后一句:“你的名字……莫非是……弥助?”

黑人武士看着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早已灰白,他眼中流露出的情感,是嘉许、悲伤、还是别的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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