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采

编辑：乖乖

从家里到学校一共有三条路：幽暗的小路、宽阔的大路和玩乐的路。

松芽从家门口出发，沿着胡同走到路口再一直向前就是幽暗的小路，而如果从这个路口右转、再下一个路口左转，就会走上那条宽阔的大路。这两条路其实是相互平行的，小路在左边，大路在右边。左边的路会在下一个路口结束，然后沿着横向的街道右转，两条路将会汇合。

幽暗小路其实可以算是松芽家的那条胡同的延伸，却明显要狭窄许多，院子和院子、房子和房子之间贴得更近，沙土的路面也崎岖不平。不过，它之所以幽暗却不是因为狭窄的缘故，而是因为一棵大树。

大树长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谁也说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大年纪，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有多高。它繁茂的枝叶不仅遮蔽了自家的院子和屋顶，也将邻居的家笼罩在浓荫之下，甚至像臂膀一样朝着路的对面伸展，把半条胡同都揽入它的怀抱。每当春天到来，大树就会结出许多树籽。它们像是极小的、嫩绿色的飞碟或草帽，一串串地拥挤在枝头，热切地等待一阵温暖的春风。

大树的主人曾邀请孩子们到院子里做客，他爬上屋顶采下许多许多树籽，装在白纸卷成的漏斗里分给大家。“吃吧吃吧！”大树的主人笑眯眯地说，“又甜又清香，很好吃。”松芽小心地品尝了树籽，确实有一种淡淡的清甜。同去的孩子们大把大把地抓着树籽填满嘴巴，并催促松芽快吃，但松芽却停下来。她发现在树主人的房顶上长着几颗细小的树苗，它们紧抓着房顶上那层薄薄的泥土生根，展开幼嫩的叶子。松芽有些后悔自己吃了树籽，虽然看不清那些幼苗的模样，但她知道它们是大树的子孙。

宽阔的大路足有幽暗小路的四倍那么宽，不过仍然是一条沙土路，有汽车经过的时候会扬起尘土，并留下一条条车轮的印痕。这条路上的人们总是形色匆匆，松芽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也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她自己走到这里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沿着这条路向前，穿过幽暗小路和它汇合的路口，接下来就是一段爬坡的路程。首先是一段相当宽阔的水泥路。这时只要向右拐过，走进一幢大楼底的门洞就会进到一片小绿地，那便是玩乐的路，但松芽通常不会走这条路。站在水泥路的路口向前看，左手边是一家小小的卫生所，病房一侧的折叠铁门帘总是松垮地半开着；右手边依次排列着粮油店、食杂店和一间小木屋里的修鞋铺。然后，水泥路会分成两条岔道，左边的岔道窄而细，铺满沙土和碎石，右边的岔道则延续着水泥路面和琳琅的店铺。松芽只要沿着左边的岔道继续向上爬坡，经过一段曲折但又饶有趣味的路程之后就会到达学校了。

松芽熟悉这条小路上的每一处转折、每一户人家。那些因为风雨侵蚀而变得灰白的木板墙，那些大小不一、但多数被漆成黑色的铁皮大门，门框上贴着的红色春联或者高高挂起的艾蒿与纸葫芦，还有最终转向下坡处那个用矮篱笆圈出的花园，以及里面两棵不知名的、开着粉白花朵的树。

这些路松芽不知走了多少遍，如果她愿意尝试的话，也许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学校或者走回家去。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家和学校，她也再熟悉不过。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却丢失了方向。

那是一个冬季的午后，松芽和妈妈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外的太阳渐渐倾斜，松芽渐渐觉得困了，便像往常一样爬上床睡了一个香甜的午觉。当她醒来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松芽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有些陌生。她起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寻寻觅觅，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房间还是房间，桌子还是桌子，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但是方向不见了。准确地说，是旧的方向不见了，新的方向取代了它。好像是有人趁松芽睡觉的时候，把房子提起来转了90度，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但朝向统统改变了。

在松芽的记忆中，家门是朝着西北方的，客厅的窗子则冲着东南，但现在她明明觉得家门朝着东北方向，窗子却跑到房子的西南面去了。和门窗一起，客厅、走廊、厨房、卧室的方向全都变了。而太阳——松芽看向窗外——太阳已经落山了。

松芽坐在似乎被转动过的房间里，感到迷惑和不安。“我是睡迷糊了，”她想，“而且现在没有太阳，所以我辨不出方向。”

爸爸妈妈对这件事浑然不觉。他们像往常一样，叫松芽吃晚饭、一起看电视剧、帮她铺被子、安排她早早睡觉。松芽乖乖地躺进被窝，被子暖暖的温度和蓬松的触感都那么熟悉，但她却不再觉得自己躺在原先的被窝里。她不安地在被子底下扭动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赶快睡觉。

“再睡一觉，”她安慰自己，“明天就好了。”

第二天，松芽从朦胧的晨光里睁开眼，小心地打量着四周——方向没有变回来。在妈妈的催促下，她匆匆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吃早饭、背上书包……早晨的进程一如既往地进行，只是在找手套和书本的时候，错乱的方向让松芽有些迟疑。

“松芽，快点呀，别迟到了！”妈妈说着，给她戴上厚厚的毛线帽子。

松芽拉紧书包的背带，站在门口，深深吸气。“推开门，”她对自己说，“出了门就好了。”

门像往常一样被推开，松芽站在门口，左右望望——胡同的方向也变了。她慢慢地走下门前的台阶，向右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迈进。

太阳悬在南面的天空上，房檐上的积雪和冰菱闪着淡金的光。松芽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放进迷宫的小老鼠，只能凭着遥远而又朦胧的食物的香气指引前行——这“香气”就是她几年来上学路上的记忆。为了避免迷路，松芽选择了那条宽阔的路。双腿带着她走在路上，她的身体渐渐找回了旧的记忆，但眼睛和大脑仍然不断感到新奇。这个转动过的世界让她觉得如在梦中。

松芽只好重新认识原本熟悉的一切。尽管每天要做的事情、要遇到的人、要用到的东西还和从前一样，但松芽却像个新来的访客。她在脑子里准备了一本手册，并用这手册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我的房间、这是我的教室、这是我的桌子，哦，这是我的好朋友……她觉得自己已经渐渐把这本手册翻得皱巴巴的。

也许并没有人察觉她的异样，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说话、游戏，另一个却在呆呆地旁观。当那个惯性的松芽在自动地做这做那的时候，另一个抽离的松芽却在想“好奇怪！”她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分离了，一层看不见的膜把她包裹起来，阻隔在真实之外。她被扔进一个胡乱摆放的沙盘里，每时每刻都在表演、都在梦游。

松芽跟小茹说了这件事，说得很混乱，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

“唔……”小茹想了想，“我觉得你就是转向了。”

是转向了吗？松芽从前也有过辨不清方向的时候，比如从商场的一个出口进去再另一个出口出来，比如捉迷藏时蒙上眼睛原地转几圈再睁开眼睛。但那都是暂时的迷失，只要看到周围的其他事物，她就能很快找回方向。如果真的是转向的话，那这一定是一次旷日持久的大转向，而且转动的是整个世界。

松芽觉得小茹不会真正明白自己的感觉，别的人也不会明白，这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她也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童话书里有许多迷失在古怪世界的故事：小姑娘布隆迪娜和魔法丁香园、少女爱丽丝和仙境、小茉莉和假话国……但松芽觉得它们和自己经历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于是，她搬出全部科学画报一页页翻看，寻找任何关于“方向”和“迷失”的内容，却收获寥寥。她知道了鸽子和海豚会用脑子里的“罗盘”指引方向，地球的磁场会变化甚至反转，有的人会失去记忆或是认不出自己，甚至还有一种叫做“平行宇宙”的地方，跟你的宇宙几乎一模一样但又完全不同……但是，松芽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是她的“罗盘”坏掉了吗？还是地球坏掉了？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不小心掉进了时空的缝隙里？——她知道的太少了，她给不出答案。

时间慢慢的走着，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松芽不得不适应转动过的新世界。就这样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转动过的世界和生活依然固我，运行如常，松芽似乎也不再无所适从。

除夕夜里，窗外的鞭炮声响成一片，厨房里传来年夜大餐的香气。松芽抱着满满一大盆爆米花坐在沙发里，等待着电视晚会。

就在那一瞬间，世界再度转动。

旧的方向回来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透明的膜消失了，身边的空气洁净通透；梦游的感觉消失了，她觉得自己格外清醒和自然。她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为什么会发生，但她高兴极了。于是，松芽放下爆米花，蹦跳着跑进厨房，去拥抱切瓜洗菜的爸爸，去亲吻揉面擀皮的妈妈。

从那以后，方向转动的事情没有再发生过。而当松芽回忆起过去的那一年时，就觉得那段生活里时间都变得模糊而又黏稠，仿佛停滞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