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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人深渊

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哲人深渊
2022-09-06


一、元初之水


恒定之物究竟有还是没有?

——根据后世人们的说法,他们的老师泰勒斯,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这问题,并试图作出回答的人。

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泰勒斯也有他称之为“老师”的人,也有他与之交流、探讨、争执和论辩之人。后世的人们也许很难真正理解,这样的思索与交流,对他们而言一种生活方式,而人总归是要以某种方式打发生命中的闲暇时光。

如果你生于一个富庶的小城邦,又身为自由人,生命中的闲暇时光确实会太多了一点。

有的人沉迷于航海和探险,有的人醉心于音乐和诗句,还有的人喜欢在运动场上挥汗如雨,也有的人热衷于在城邦广场高谈阔论政治主张……更多的人用饮酒、聚会、游戏、闲聊和追逐女人打发时间。如他们一般更愿意将生命耗费于思考这类问题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

是的,即使是后世人们称为“哲学的民族”的希腊,这样的人也是极少数。

正是这极少数的人,基于对此类问题的思索,进而开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并将视线投射到更遥远广袤之处:极深的天空,看不见尽头的大海,比天与海更广阔的宇宙空间,还有人类的思维和流逝的时间……在这样的过程中出现更多的问题,以及更多的思索与探讨,逐渐形成学习、推理、论证、交流和归纳总结的方法与习惯,又不断地推翻、重建、完善和提升,最终构建起他们无法想象的宏大学科,将人类带往不可思议的未来。

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就像把石子投入水中所产生的涟漪,会扩大到扔石子的人始料未及的范围啊。”老师泰勒斯曾如此感慨。

水是泰勒斯钟爱的比喻,也是他对万物本源的解释,“万物来自于水,又将复归于水。”

“对于万物本源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两条路来思考。”泰勒斯这样对他们说,“我们可以向最幽微处去探寻,万物究竟由什么组成;也可以向最初去追溯,万物究竟由何而来。这两条路看似方向截然不同,一条通往空间的尽头,一条通往时间的起点,但我总相信,到最后它们会殊途同归。

“而这世间,我所能观察和想象到的,真正实现‘殊途同归’的物质,就是水。永远在流动、变化,遍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天空,而所有的水最终又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化为一体。”

那时他们坐在海边的一处悬崖上,泰勒斯、阿拉克西曼德、阿拉克西米尼,还有几个年轻的弟子。晚年的泰勒斯格外喜欢在海边沉思和授课,虽然他的身体已经连爱琴海最轻柔的海风都吃不消了。

“在我游历之时,曾到过上埃及南方的赫尔墨珀里斯城,在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元初之水’的传说:宇宙之初,万物皆无,只有一片被称为‘元初之水’的物质。‘元初之水’中诞生了四对神明,分别代表水的四种特性:男神纳乌与女神纳乌奈德,代表‘深邃’;男神孚弗和女神哈乌海德,代表‘无限’;男神库克与女神卡克维德,代表‘黑暗’;男神阿穆与女神阿玛乌德,代表‘不可见’。

“男神以蛙的形态,女神以蛇的形态,在元初之水中游曳,诞生出‘元初之卵’,卵中诞生光明,进而诞生万物。——这个说法深深地启发了我。”

“难道世间万物诞生于蛙和蛇这样丑陋的形态?”一个年轻的弟子问道。

泰勒斯笑道:“不是还有人认为所有生物都诞生于鱼吗?”说着他看向阿拉克西曼德。

阿拉克西曼德的脸红了,这是他早年激烈主张的一个观点。

“毋须惭愧,我的孩子,你的观点并非没有可取之处。”泰勒斯温和的说,他总是把学生们叫作“我的孩子”,无论他们多大年纪,“我们不妨这样来理解,‘蛙’和‘蛇’只是隐喻:它们如此不同,圆形的蛙与细长的蛇,四足的蛙与无足的蛇;又如此相同,都是来自水中又能在陆地上生活的动物。因此它们象征着世间万物彼此的相似与不同,转化与流变,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诞生出我们这个世界。

“不要轻视先人的智慧,哪怕是蛮族的俗见。这世间任何长久流传的故事,如果我们向更深处探寻,摘下它们荒诞诡异的面具,就像摘下戏剧演员们的面具,总能看到某种真实、甚至真理。

“我用了几乎一生的时间,来探寻世间万物的本源,最终我的理解仍未能超越‘元初之水’的四种特征:深邃、无限、黑暗、不可见。”泰勒斯看向大海,沉思着说,“当然,水仍然是隐喻,你们应当将它理解为一种更为本源之物,构成整个世界,不,整个宇宙的物质,也许还包括时间和人类的思维……哦,如果能够借我一叶小舟,在这样的‘水’中再次远航……纵然葬身旅途,也是无法想象的幸福啊……”

“这就是老师的问题之所在。”阿拉克西曼德闷闷不乐地揪着身边地上的草叶,“老师的思考与解释总是不知所终,总是在最后关头,缺乏某种关键的提炼和总结,而流于不知所云的感慨。”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身旁的阿拉克西米尼,感叹:“心智平庸之人是何等幸福。”显然,勤奋的阿拉克西米尼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妥,正在斗志昂扬地奋笔疾书。

记录老师的思考和言论,是弟子们的首要任务,这一任务主要由阿拉克西米尼承担。羊皮纸如此昂贵,当然是字写得越小越整齐越好,在这一点上,无人能和阿拉克西米尼相比。


阿拉克西米尼也有他的小理想,他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老师和他们一起仔细核实整理这些纪录,最终形成完整的论著。这是前所未有的工作,这部论著必将非同凡响,流传不朽,就像赫西俄德将诸神的身世和传说整理为《神谱》——那是他之前从未有任何诗人完成过的宏伟事业,即使是神一样的荷马。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老师的手稿和记录,即使是阿拉克西曼德也不行。阿拉克西米尼甚至暗暗憧憬,未来的人们谈起老师的著作,也会提到他的贡献,并且承认在这方面,他比阿拉克西曼德做得更好。

然而他小小的理想和憧憬并没能实现。泰勒斯去世前不久,阿拉克西米尼向他提及此事,泰勒斯只是笑了笑,说:“何必如此麻烦,我的孩子,世间之物大多不能永恒,而羊皮纸更是不可靠。在我死后,人们只须记住这样一句话就够了:米利都的泰勒斯说过,万物有灵且来自水中,又将复归于水。”

“这不妥当!老师!”还没等阿拉克西米尼反应过来,阿拉克西曼德已表示反对:“结论固然重要,可是比结论更重要的是推出结论的方法。这难道不是老师您告诉我们的吗?我们的结论和方法都可能是错误的,但错误的结论毫无意义,错误的方法却能给后人以警示和启迪。”

“是的,方法比结论更为重要,但是方法可以用更好的形式流传下去,不是吗?”泰勒斯仍然在微笑,不知为何,那笑容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之感,“方法就像是水,已经从我的手中,流到了你们的手中,映出的终将是你们的思想的光芒,不是吗?”

阿拉克西曼德一时无言以答。他主张万物的本源并不是水,而是一种无以名之之物,他称之为“?πειρον”。——在同门之间,这不是秘密,泰勒斯也早就有所知晓。

“我只是将老师您所说的‘宇宙之水’,用更为准确的方式表达出来。”过了片刻,他有些急切的解释道。

“那你又如何能确定你的解释,就是最准确的解释呢?或者你又如何知道你所谓的‘ἄπειρον’,不会被后人误解为其他的东西呢?”泰勒斯安详地说。

“所以我们不能只记下结论,一定要记下我们的思考过程,以及相关的阐释和分析啊。”

“很好,这很好。我的孩子,如果你确信无疑,那么坚持下去。只要你走得比我更远,表达得比我更准确和清晰,我这一生中所有的思索和努力就没有白费。”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相信自己一生的思索和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这需要很大的勇气,也需要很大的幸运。”

“啊,又是这样不知所终的跑题。”阿拉克西曼德闷闷地想,“老师究竟想说什么呢?还是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该说什么?”当然,他并没有将这样的疑惑说出来,“如果老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又该向谁提出这样的疑问呢?”

泰勒斯则转向欲言又止的阿拉克西米尼:“你呢?你想要说什么?我的孩子。”

阿拉克西米尼嗫嗫地说:“那……那些羊皮纸……该怎么办呢?”

泰勒斯难得的大笑起来:“当然是把它们刮干净重复利用啊。你最擅长做这个了,不是吗?”

的确,把羊皮纸上的字句刮干净重复利用,也没有人比阿拉克西米尼做得更好。


二、羊皮纸


泰勒斯去世之后,阿拉克西曼德继承了他的位置,成为他们这个小小团体的领头人。按照惯例,大家开始把他叫作“老师”。

他改变了不少,相当注意自己的衣着和外形,不再总是忘记洗澡,罩袍也不再脏兮兮的随便披着,甚至还留起了胡子,好显得年长成熟一些,毕竟他要代替老师的位置,每个季度在城邦广场公开讲学。

当米利都城邦也跟风修建起圆形剧院之后,讲学就转移到了剧院——扩音效果确实比广场更好。他得讲学也从每个季度一次,变成每个月一次,有时还会和其他城邦慕名而来的学者们交流论辩。

“米利都的爱智者”和阿拉克西曼德的名声,渐渐传遍了小亚细亚,甚至传到希腊本土和大希腊地区。到后来,开始有其他城邦的年轻人慕名前来求学,其中来自萨摩斯岛的贵族少年毕达哥拉斯格外引人注意,他聪明绝顶又古怪非常,让阿拉克西曼德很是欣喜又很是头疼,阿拉克西米尼则主要是头疼。

与泰勒斯的温和圆融不同,阿拉克西曼德对世俗事务更为轻视随性,日常管理和收支平衡的工作,仍然落到阿拉克西米尼身上。尽管阿拉克西曼德声誉日隆,比起泰勒斯在世的时候,他们的收入更加飘忽而不可预测,管理也更加混乱麻烦。

“我追随老师,并不是为了做这些工作的啊。”有时他也会向阿拉克西曼德抱怨,“我也有我对世间万物的思考和探寻啊。”

“我知道我知道,”阿拉克西曼德拍着他的肩膀,不在意地说,“我还十分确信,对于老师的思想和精神你比我领会得更深、把握得更准确。”

两人私底下聊天时所说的“老师”,指的仍然是泰勒斯。

阿拉克西米尼有点狼狈,在最困窘的时候,他确实曾把记录泰勒斯思想言行的羊皮纸,偷偷拿出一些来刮干净重复利用,有时还悄悄卖掉几张。而这种时候,他总是问心有愧地先仔细地研读羊皮纸上的字句,直至确信自己能够将其核心内容准确地复述出来。

阿拉克西曼德见状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好羞愧的,老师生前不是已经同意你这样做了吗?”

“如果您能够把字写小一点,或者让学生们来动笔记录,本来是不必耗费那么多羊皮纸的。”羞愧之余,阿拉克西米尼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阿拉克西曼德抓了抓头,诚恳地回答。

但阿拉克西米尼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啊啊啊,你为什么不能像老师那样节省和靠谱呢?”他在心里有点抓狂地想。

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阿拉克西曼德又说:“很抱歉,我做不到像老师那样。而且我知道,每个人也都知道,没有人能够替代老师在你心目中的地位。”

阿拉克西米尼沉默了,他并非擅长表达之人,不知为何,话语总是落后于念头,甚至落后于谈话的节奏。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开口了,那是他在心中酝酿了很久,一直想对阿拉克西曼德说的话。

“我尊重泰勒斯老师,我也尊重您,阿拉克西曼德老师。” 这是他第一次在私底下把阿拉克西曼德叫作“老师”,“与你们相比,我只是普通人,我不够聪明,也不够癫狂——世人都知道,这是通往智慧和真理必备的特质。但是如果一种观念和思想,以及相关的思考和学习方式,只能在天才与天才之间传递,那它该是何等的脆弱,难道不应该同时去寻找普通人也能走下去的路径吗?泰勒斯老师喜欢用‘光芒’来比喻思想和智慧,您也有这个习惯。但构成世间光明的,并不只有太阳、星辰,或是传说中烧毁城池的壮丽的大火,也有普通的火把,甚至油灯微弱的光。”

突如其来的推心置腹,让阿拉克西曼德有片刻手足无措。他看着阿拉克西米尼,他们从小就认识,阿拉克西米尼似乎总是跟在他身后,投入泰勒斯门下也是受到他的影响。人们都说阿拉克西米尼就像是他的影子,但他一直认为他们两人毫无相似之处,绝不可能是“本体”和“影子”的关系。

“我果然是个自命不凡的混蛋啊。”阿拉克西曼德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再一次拍打阿拉克西米尼的肩膀,中途却改变了主意,讪讪地甩了甩手。

“你用你的方式纪念老师,我也有我的方式。” 他慢慢地、沉思地说道,这是一向以机敏和雄辩见长的阿拉克西曼德,少有的字斟句酌的时刻,“也许你觉得研究老师的观念和思想,尽自己的努力将之向前推进和拓展,是最好的方式。但我却觉得,以我自己的思维去了解万物和宇宙,形成我自己的观念和思想,才是对老师最好的纪念。

 “我曾经那么确定我是正确的,万物的本源与构成不可正向定义,只能用否定来诠释。而老师和你坚持要用实质之物来定义,实在是一种固执的愚昧。

“但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确定了,也许你们的理念与我的观点,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只有一面的硬币,这世上并不存在。

“所以,请原谅我之前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吧。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人世,而你仍然愿意纪念我,就如你纪念泰勒斯老师。那么我更希望你用我的方式来纪念我,而不是你的方式。”

阿拉克西米尼目瞪口呆,不知话题怎么会跑到这个方向,而且眼前之人虽然早已过了鼎盛之年,但怎么看还是相当的健康,容貌风采仍然出众,无论如何看不出需要交代后事的样子。

不过这段时间他好像是有那么点消沉。

“呃……其实现在我们的羊皮纸也还够用,毕达哥拉斯的父亲刚刚又送来了一批。”阿拉克西米尼小心翼翼地说。

阿拉克西曼德大笑起来,又去拍打阿拉克西米尼的肩膀:“看来我错了,这个世界的本源应该是阿拉克西米尼,不管发生了什么,阿拉克西米尼是恒定不变的。”

阿拉克西米尼的脸僵了一僵,“这是一个笑话,”他对自己说,“没错,他是在讲笑话。阿拉克西曼德的笑话一向又冷又没品,我要忍耐。”

阿拉克西曼德更加用力地拍打他的肩膀:“同时我还要说,你也错了,我的老好阿拉克西米尼,你可不是什么油灯和火把。记住我的话,咱们走着瞧。”

过了很长时间,阿拉克西米尼才反应过来,阿拉克西曼德这是在称赞他。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忧虑地想,“如果阿拉克西曼德都开始称赞我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忧虑并不是没有道理,不久之后,阿拉克西曼德去了弗基斯的德尔斐神庙。


三、德尔斐


“去德尔斐吧,我的孩子。”泰勒斯临终前曾这样对阿拉克西曼德说,“如果有一天,你在思考和探索的道路上,碰到了无形的墙壁,或是看不见的深渊,怎样也无法逾越;如果你感到苦恼、困惑和怀疑,觉得自己所知甚少,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那就去德尔斐吧,不要理会世人的献祭和祈愿,不要在意祭司们的疯癫。告诉阿波罗的女祭司们,告诉她们你是谁,告诉她们,来自米利都的泰勒斯向她们致意和致谢。然后让她们带你去哲人之渊。”

“哲人之渊?那是什么?”

“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有如我们一样的爱智者,说出这样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亦凝视你……”泰勒斯的声音比平时更轻柔,带点恍惚,以至于阿拉克西曼德觉得是老师在虚弱状态下的呓语,“那是每一个爱智者必经的时刻,是我们必须凝视之处,是智慧与真理之神给予我们的考验、机会和礼物,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意识的涣散,或是生命的流失……去德尔斐吧,我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怀疑的阴云也笼罩了你的天空,困惑之神也蒙蔽了你的眼睛,记住我的话,去德尔斐……”


在那之后,过去了许多年,阿拉克西曼德作为泰勒斯的继承人,留起了漂亮的胡子,穿上干净的长袍,在城邦广场和圆形剧院里讲学,与来自各个城邦的智者和学者交流、探讨、论辩,还有其他城邦的年轻人投身他的门下……他曾和泰勒斯壮年时一样游历四方,走遍了安纳托利亚海岸,甚至游历到巴比伦和印度的边缘,以及红海那一边古老的埃及;目睹了千奇百怪的人类风俗,了解到纷纭混乱的各种学说和世间俗见,看到了只在传说中的景观与物种……他还试图以游历的经验,绘制大地的形状;又凭借想象和推测,绘制环绕着大地的球形天空,万千星辰的位置、尺度和轨迹……并试图诠释世间万物流变的规律,以及人类和动物诞生演化的古老秘密;甚至猜测同样的变化历程在广袤的宇宙中,人类目光无法触及的万千世界中一次又一次上演,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他还曾在阿波罗尼亚规划米利都的新城,并目睹新城拔地而起;也曾代表米利都出使希腊诸城,以智慧和雄辩折服傲慢的异乡人……然而时光流逝,那无形的墙壁越来越清晰,看不见的深渊在他脚下渐渐张开裂缝,老师泰勒斯曾经预言过的苦恼、困惑和怀疑,曾经只是遥远海面上隐约的雾气,不知何时却已经化作头顶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动荡,预示着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回忆老师的言行,为何在老师生前不曾更深入地与他交谈,不曾更充分地了解老师的内心世界。也越来越渴望与什么人真正低交流,那种敞开心扉的倾诉,哪怕收获的是反驳和嘲笑。

究竟这样的困惑与怀疑是每一颗爱智之心不可避免的黑暗,还是只有他在自寻烦恼?

对这个世界了解得更多一点,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知;对世界的本源思索得越深,他就越感觉到自己思索的徒劳:难题是如此之多,他手中的工具又是如此之少;是否他所有的思考、探寻、测量、计算、归纳和推演,都将被后世的人们证实为错误和愚昧,就像那些蛮族和愚民们的俗见,就像他年少气盛的时候,看待老师和前代智者们的理念和观点;是否穷尽他这一生,也无法碰触到真理与智慧之神脚底的灰尘,与他曾暗暗轻视嘲笑的阿拉克西米尼并无不同之处;即使真如他所推断,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无,而最终都会毁灭复归于无,那么所有这样的推断又有何意义?如果最终都将归于虚无。

虽然他对阿拉克西米尼说“你可不是什么火把和油灯”。但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仍然在怀疑,自己是否连油灯的微光都算不上,只是漫漫长夜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萤火虫,朝生暮死,转瞬即灭。


“去德尔斐吧。”阿拉克西曼德对自己说。这是老师泰勒斯给他的最后的忠告。


四、神秘之数


阿拉克西曼德到达德尔斐之时,整个神庙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雅典城邦最伟大的统治者梭伦,几经推脱之后,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给神庙题词。尽管那句题词有点出人意料,又有点不知所云,但神庙方面还是如获至宝地找来最出色的书法家和工匠,将它镌刻在阿波罗神庙入口处的大理石壁上,并为此举办了盛大的献祭、庆典和竞技会。

信徒们和梭伦的崇拜者蜂拥而至,其中甚至还有人来自斯巴达城邦,随之而来的是小贩、行吟诗人、乞丐、妓女和杂耍艺人,又吸引来更多的许愿者、求神谕者和纯粹看热闹的的人,把帕那索斯山变成了人流的海洋。


阿拉克西曼德牢记老师的话——“不要理会世人的献祭和祷告”,当然他也没什么财物献祭。结果在人群中挤了三天,始终在外围的雅典娜神庙转悠,连神路都没能挤上去,既没有机会瞻仰梭伦的题词,更没有遇到半个阿波罗的女祭司。

忍受世俗之人的俗见和混乱,是爱智者必备的修为,阿拉克西曼德虽然并不以这方面的修为见长,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想起动身之前,毕达哥拉斯给他的忠告。那真的是非常奇妙的忠告,交织着天才的数学思维和荒唐的迷信。“老师,虽然我不知您为何要去往德尔斐,但您一定要在第一天实现您的心愿。”毕达哥拉斯严肃地说:“因为‘一’是世间所有数字的基础,代表着智慧与真理。但是如果第一天未能如愿,那您一定不要在第二天做什么,因为‘二’是第一个偶数,是一的对立面,代表着世间俗见。”

“也许我不应该建议他去埃及游历,这孩子在埃及的烈日下烧坏了脑子,原本的古怪变成了真正的疯癫。”在拥挤、吵闹和人潮涌动中,阿拉克西曼德百无聊赖地想,“他说第三天也不是好日子,‘三’是第一个奇数,三个点就能构成形状,因此‘三’代表着万物的形体,但我要探寻的是万物的本源和精神,所以第三天我也不应该抱太大的希望。他还说‘四’代表着正义——咦?为什么‘四’代表正义?我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解释的了,但姑且认为解释得通,那么第四天,也就是明天,我应该就能够得到我的正义,达成我的心愿了。”

可是毕达哥拉斯预言的“正义”并未如约而至,第四天,阿拉克西曼德还是只能在雅典娜的神庙外面晃悠。

“我是见了什么鬼会相信这小子的胡说八道。”阿拉克西曼德喃喃地骂道,“等我回去严厉地教训他一下,那颗聪明的脑袋需要来一场好好的大扫除了。”

话虽然这么说,按照毕达哥拉斯的说法,“五”是第一个奇数和第一个偶数的结合,象征着“婚姻”,而阿拉克西曼德此行的目的显然和婚姻没有什么关系,所以第五天他索性就没去瞎转悠,找了片树荫躺下休息。

其间有一群塞浦路斯阿芙洛狄特神庙的神妓也来到这里,她们似乎把他当作了潦倒的老流浪汉。因为神妓善意的同情,也因为对他的容貌、身材和胡须还颇为满意,其中最年长也最美艳的一个,给了他一次温柔好心的奉献。

喜出望外之余,阿拉克西曼德又觉得毕达哥拉斯的说法好像也不无道理,于是对第六天满怀期待。因为在毕达哥拉斯那套神秘的数字体系中,“六”象征着生命与灵魂。

结果第六天还是徒劳无功的一天。

第七天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虽然阿拉克西曼德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毕达哥拉斯说“七”象征什么。斯巴达城邦二十八长老之一的卡斯托尔来到了德尔斐,受到隆重欢迎。而阿拉克西曼德出使斯巴达的时候,卡斯托尔是少有的总算能和他聊上几句的斯巴达人。

“如果您不是一个斯巴达人,我几乎要认为您也是爱智者中的一员了。”当时阿拉克西曼德曾以自己的方式如此称赞卡斯托尔。

卡斯托尔则以他的方式接受了称赞:“虽然一般来说,将一个斯巴达人称作爱智者,是某种侮辱,但出自您的口中,我愿意视之为好意。”

“蛮子!”阿拉克西曼德在心中默默吐槽。

与此同时,卡斯托尔也在心里骂道:“疯子!”

尽管如此,在德尔斐神庙外再次相见,两人还是十分欣喜。

因为卡斯托尔的缘故,阿拉克西曼德终于顺利地见到了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大祭司。虽然德尔斐阿波罗的祭司们一向以神秘癫狂著称,但这位老妇人却十分亲切圆滑、合情合理。

很明显她早已忘记了“米利都的泰勒斯”是谁,却还是客气有礼的接受了阿拉克西曼德转达的“泰勒斯的致意和谢意”,并对泰勒斯的去世表达了悲伤和遗憾。只是在得知阿拉克西曼德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瞻仰伟大的梭伦的题词,而是“哲人之渊”的时候,她没能很好地掩藏自己的惊讶,和几分隐隐的忍俊不禁。


“哲人之渊?那是什么?”目送阿拉克西曼德在一个年轻祭司的带领下走向神庙深处,卡斯托尔问大祭司。

“呃……是翁法洛斯裂缝的一个分支,就在阿底顿大殿的尽头……”

“那不是‘勇者之渊’吗?”

“在斯巴达,它是‘勇者之渊’;在雅典,它是‘诗人之渊’;对于这些可怜的脑子不正常的爱智者们来说,它就是‘哲人之渊’。”

“我明白了,就是这个见鬼的神庙众多噱头中的一个咯。”

“卡斯托尔大人!请注意您的言辞。您现在正在‘这个见鬼的神庙’里。”大祭司不满地说,虽然她自己也有点想笑,却还是努力板起脸,振振有词,“再说了,我们又没有向去那里的勇者、诗人、爱智者还是其他的什么人收取任何献祭。”


在被年轻的女祭司引领着走向“哲人之渊”时,阿拉克西曼德忽然想起来了,按照毕达哥拉斯的说法,“七”代表机遇。

“我真是搞不懂了,毕达哥拉斯的古怪疯狂究竟是需要严厉矫正的缺陷,还是应当细心呵护引导的优势?”他暗自思忖,“或者真如老师生前所说,天才与疯狂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五、大地之脐


传说众神之父宙斯,想知道世界的中心在何处,于是放出两只神鹰,向相反的方向飞翔,神鹰相遇之处,就是世界的中心——德尔斐的翁法洛斯,意思是“大地之脐”。

事实上,翁法洛斯是一个锥形的石柱,在一道长长的裂缝之中,光线好的时候,隐约可以看见石柱上雕刻着两只鹰。后来神庙在翁法洛斯裂缝上修建了阿底顿大殿,又在石柱上方安放了一只三足青铜大鼎,就再没人目睹过那两只鹰的身姿了。

“理论上来说,两只鹰在哪里相遇,取决于它们从哪里起飞,以及各自的飞行速度,还有风向,和世界中心没有任何关系。”沿着翁法洛斯裂缝走向大殿深处时,阿拉克西曼德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过世间传说原本就都是愚民们的俗见,没法和他们较真。但是我怎么也不能释怀,睿智如老师,对世界本源的解释,竟然也是来自世间俗见,而且还是蛮族人的俗见,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的观点。”

“那么你的‘ἄπειρον’又是从哪里来的启示呢?”忽然之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拉克西曼德惊讶地停住脚步,环顾四周,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前方领路的年轻女祭司回头看着他。

女祭司微笑着说:“来到这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听到或看到某些东西,还请不要在意。”

阿底顿大殿面积很大,却相当低矮,让人下意识地要低下头行走。而且越往深处,屋顶压得越低,光线越暗,快到尽头时几乎是一片黑暗了。

“我只能送您到这里了,爱智者。”女祭司悄声说,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前面就是‘哲人之渊’。地面不平整,您小心不要摔倒。”

那一刻,神秘诡异的气氛笼罩在他们周遭,阿拉克西曼德觉得莫名的兴奋,和一丝隐约的恐惧。但当他独自站在寂静之中,适应了黑暗,渐渐看清周遭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只是神殿最末端隔出的一个空间,石壁和地面都很粗糙,还胡乱堆着一些石料、木材和杂物。

翁法洛斯裂缝蜿蜒至此,拐出一个奇异的角度,陡然变宽,裂缝上横七竖八地架着一些条石,条石的尽头搁着一块勉强可以称之为石凳的东西。

“这是要走过去坐在上面吗?”阿拉克西曼德琢磨着。他知道德尔斐的女祭司们总是坐在翁法洛斯上方的三足鼎上,向信徒们传递神谕。

走过去显然有点困难,石料未经琢磨,架得乱七八糟,虽然摔倒的话也不至于掉进裂缝,但摔在这样的石头上也很够呛。有那么一刻,阿拉克西曼德想要转身离开,怎么看这都是神庙搞出来的噱头,而且是十分拙劣低级的噱头。但是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让他没有转身,仿佛有什么人,悄悄地、轻轻地,把手压在他的肩头和心口。

又仿佛有谁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却无法控制自己极力想要听清。

过了片刻,阿拉克西曼德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把罩袍撩起来,从裂缝的边缘小心地攀上条石,手脚并用地向石凳爬过去。

裂缝里一片昏暗,看不清下方是什么。但是有轻微的气流一阵阵地涌上来,温柔地扑打在他脸上,带点几乎不易察觉的暖意,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像是甜味的气息,这味道太淡了,就像是幻觉一般。阿拉克西曼德不知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以这种姿势做过这种动作了,疏于锻炼的身体很快开始抗议,腰和背隐隐作痛,呼吸也急促起来。“早知道还有这一出,就不该接受那个神妓的好意。”他有点无奈地想,“不管她的黑眼珠多么迷人,也不管她精通什么样的姿势。”

通往石凳的距离比目测要长得多,汗水渗了出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裂缝中蒸腾而起的气流更强也更暖了,淡淡的甜味变成一种带点腐败的味道,像是放了太久的水果,他的呼吸声也被耳畔嗡嗡的轰鸣声遮盖了,但那不是简单的耳鸣,他分明觉得有人在对他说什么,不止一个人,声音来自许多个遥远的地方,但是他仍然无法听清。

“老师也这样爬过吗?不能想象啊……”阿拉克西曼德模糊地想着。在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泰勒斯,就在他的前面,在裂缝上艰难地爬行,比他更笨拙、更狼狈。

只是一瞬间,老师的形象就消失了,但他仍能感觉到老师的存在,就在他身边。“您在这里看到了什么?”他在心里问老师,“您到这里来寻找什么?您不会看不出这是祭司们的小把戏和恶作剧吧……嘲弄爱智者是世人最喜爱的话题,多少蹩脚的诗人和戏剧家靠这来吸引愚民们的注意……一只乌龟从天而降,砸中了雅典的苏格拉底的脑袋,柏拉图在罗德岛两次被人拐卖,无论何时都能让人笑破肚皮……等一等,我在想什么?他们是谁?这两个名字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之间,更多的名字、面孔、事迹和思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涌向他,仿佛看不见的无边的海浪,在这低矮逼仄的空间里冲刷着他疲惫的身躯,伴随着越来越浓郁的腐败的甜蜜气息。“……水是本源之物,构成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也许还包括时间和人类的思维,过去、现在、未来……”在一片纷杂混乱之中,他又听见了老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和轻柔,栩栩如生,“……最先诞生的是卡俄斯,没有形状,没有声音,只是一团混沌……”

不,这不是老师的声音,这是记忆深处更遥远的声音,更轻柔,更温暖。阿拉克西曼德想起来了,这是老保姆厄拉塔的声音,当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在他的摇篮边,老保姆用苍老、慈爱而含糊的声音,嘀咕着古老的传说,“……混沌,虚无,不可名状,卡俄斯……众神的缘起,万物的发端……无以名状之物……?πειρον……”

近于虚脱的无力感一下子席卷了他的身心,看不见的无边的海浪将他彻底淹没,他的耳朵、鼻孔和嘴巴里满是咸的冰冷的味道……他曾如此确信自己找到了解释万物本源的正确方向,不可言“是”,只能以“否”,那无人可以真正形容之物,那无以名之之物:?πειρον……尽管时光流逝,怀疑渐渐侵上心头,但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原来他所有的思索与探寻,最初的缘起仍然是世间流传俗见与传说,与老师的“元初之水”并无不同。

气流越来越温暖,身体越来越疲惫燥热,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模糊了他的视线,又有一种巨大的无力虚幻之感,带着彻骨的冰凉和咸味,彻底地淹没了他。“……我果然是个无知的混蛋啊……微不足道的萤火,朝生暮死,转瞬即逝……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有那么一个瞬间,阿拉克西曼德只想屈从于这看不见的海浪的冲刷和淹没,放开双手,放弃心智与灵魂,躺倒在这黑暗之中,这弥漫着腐败的甜蜜气息的黑暗之中。

“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几乎一生的时光,日日夜夜……黑暗,如此漫长的黑暗,一点萤火的微光,究竟有什么意义……”

耳畔的轰鸣声仿佛有了实质,一波接着一波,越来越强烈,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的太阳穴,他的头颅,“……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忽然之间,一个清亮的声音清晰的响起:“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六、时光的潮汐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演讲在新阿卡德米基地的米利都厅进行,演讲者是一个年轻女子,高个儿、短发,容貌清丽,黑色的眼睛灵气闪动。她略微有些紧张,有一点点咬字不清,但是有一种清澈坚定的内核,使她的表达清晰、自信而具有感染力。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些也许是无解的问题上浪费这么多时间,还有如此巨大的人力、财力和资源?我无数次的被问到这个问题——有时候提问方式还挺不客气的。我想,我可以用一个科研工作者的身份来回答,也可以用一个面对着宇宙的无垠和生命的无限可能的个人的身份来回答。

“自人类诞生以来,自最早的爱智者将目光从现世生活转向更广阔的世界以来。人类的行为在几乎所有重要的方面,都依赖于我们对于世界和生命的各种理论和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有效率的?什么是无用的?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理论和判断就是正确的?科学的每一点进步,都昭示出我们所能够知道的是何等的少,而我们不知道的是何等的多。我们怎么知道,所有现在我们确定具有确定性的东西,不是另一种幻觉,另一种虚妄和傲慢。

“我承认这种虚妄的傲慢有它存在的价值。面对宇宙的无垠和生命的不可测,人类的希望与恐惧都如此强烈,没有一点确定性是不可能承受的。哪怕这种确定性是虚幻的。

“但是支撑生命进化到今天的,不是这种虚幻的确定性;支持人类走到今天的,也不是这种虚幻的确定性。而是直面最本质的不可测和不能确定,仍然不断地试错,不断撞墙,不断地付出代价、寻找出路……”

忽然之间,她的话与阿拉克西曼德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困惑和痛苦产生了共鸣,牢牢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而下一个瞬间,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

轻柔的轰鸣声在他耳边起伏,仿佛琴弦的颤动,又像是水波的荡漾,周遭的一切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就像是隔着飘荡的雾气。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这里,远离地球,孤悬在太空深处,巨大的基地、灯火通明的大厅、衣香鬓影的人群、不可思议的洁净、光滑、轻盈和柔软之物环绕;同时他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这里,他在极遥远极遥远的地方,隔着夜空、大气与海洋,隔着无法想象的漫长岁月……

起伏的气流冲刷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无法言喻的腐败与甜蜜的气息,耳畔的轰鸣,意识的模糊、延展、伸长,仿佛水流不息地涌向远方,仿佛夜空中星云的旋臂,混合着时间的潮汐,无穷无尽地起伏、伸展……

——你要去往哪里,爱智者?你想看到什么?

(哲人之渊,所有爱智者终将凝视之处,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要去往哪里,爱智者,你要看到什么?

——去往尽头……

——没有尽头,但是你的生命和意识却有其极限……

(代价,是的,老师说过,要付出代价……意识的消散,生命的流失……如果越过了极限,就再也无法回头……)

——没有关系,带我走,去到所能触及的最遥远之处……

就这样,在哲人之渊粗糙的王座上,米利都的阿拉克西曼德用全部的生命和意识,追随着时间和思维的潮汐,向着无限遥远之处而去……


他看到了苍鹰在天空中盘旋,看到了云的影子飞速地掠过大地,万千铁骑涌起又消退,无数城邦兴起又灭亡,一个个帝国强盛又衰落……人群聚散,城池生灭变幻……沃土化作荒原、荒原变为田野、田野凋敝,让位于沙漠,沙漠肆虐,随后又退却,绿意如潮水般涌来,覆盖漫天黄沙,沙漠再次化为田野与沃土……人类在土地上匍匐,在道路上飞奔,在天空中翱翔,在星辰间穿梭往来……他看到一个银白色的小小身影,孤零零地飘荡在夜空深处,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银色的绳索,连接着远处庞大的金属之物……他隔着圆圆的头盔,看到一个孩子稚嫩而兴奋的脸,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奇、喜悦和渴望,那是一双孩子的眼睛,是一双初次看见这无限广阔的星空的孩子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孩子看见了自己。

但他知道那只是错觉,他不在这里,他只是拂过他头盔的一缕气息,一道看不见的影子,来自无法想象的遥远的往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要拥抱这个孩子,就像是拥抱所有他无法想象的未来;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够拥有这样的未来,拥有这个孩子将要拥有的一生……但他知道这不是他的人生,不是他的宿命,他只是一道模糊的生命的微光偶尔掠过,一缕纤细的思维轻轻触及……

但是没有关系,他对自己说,我已经看到了。

他看到人类思维的火光如何点亮最初的蒙昧,如何在黑夜中顽强地闪烁,如何熄灭后重新被点燃,一次又一次……最终汇聚成他们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壮丽的大火,照亮天空、大地和海洋……他看到了阿拉克西米尼漫长而寂寞的一生,看到了毕达哥拉斯离奇的死亡,看到了艾菲斯的赫拉克利特在隐居中趋于疯狂,看到了雅典的苏格拉底谈笑间饮下毒酒……他还看到了更多,他看到了他用尽一生也无法清晰定义的‘ἄπειρον’被毕达哥拉斯理解为数字、规律和命运,被科洛封的克赛诺芬尼诠释为超越万物、永恒存在的宇宙的神明,埃利亚的巴门尼德进一步提出了“存在”与“一”的概念,萨摩斯的迈里梭、色雷斯的德谟克利特、阿布德拉的普罗泰戈拉、雅典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他看到一代又一代爱智者追随而来,伴随着城邦的兴衰与宗教的起落,伴随着争执、质疑、冲突甚至杀戮,不可名状的无限之物如何被抽离成独立存在的灵魂,又如何具象化为一个个神明的形象,一种种现世之外的想象的天国……他看到由此带来的荣光与耻辱,幸福与灾难,以及不可计数的被虚掷空抛的绝顶的聪明才智……又看到从这样扭曲的传承中如何保留下智慧的火种,点亮漫长的黑暗的岁月;从虚耗无数生命与才华的琐碎荒诞的论题中,如何曲折地衍生出严密的逻辑与推理,为新的觉醒和启蒙铺平道路……他看到有人仰望星空,却消失在火刑堆的烈焰中;看到有人追溯万物的起源,踏上漫长的旅途;看到一个寂寞的身影坐在阁楼上;看到一个瘦小的老人在悠闲地漫步……看到有的人在沉思,有的人在哭泣,有的人彻夜不眠,有的人痛不欲生,有的人陷入疯狂,有的人得到了最终的宁静……他看到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数与形分离而后又统一;精神与物质分离而后又融合;意识与存在分离而后又合为一体……一次又一次分离,一次又一次融汇,周而复始,无穷无尽……人类知识与智慧的演进不是笔直向上的线条,而是曲折缠绕,回旋往复,在洒满鲜血,渗透泪水,遍布误解、偏见、错觉、争端的大地上顽强生长的知识之树,经历一次又一次摧残、凋零、枯萎,又一次次自枯萎中重生,越来越高大,越来越繁茂,开出花朵、结满果实,一次又一次,生生不息……他还看到更广阔的地方,更多的人,更多的痛苦、思索和死亡,看到所有和自己相似的心灵、头脑和灵魂,经历着相似的怀疑与迷茫,渴望着智慧,渴望着世间万物的真相,也和自己一样,用尽全部生命和思维,只为将人类的认识向前推进毫厘,有的人做到了,更多的人倒在途中,转瞬就被遗忘……他那颗匍匐在昏暗密室中的衰老的心灵,感到无法言喻的痛苦,也感到无法言喻的骄傲……

——再给我多一点时间,再让我多看一点,让我走得更远,再多走一步,再停留片刻……


七、祝福


无限拉长的意识越来越稀薄,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得太远,越过了极限……

——不能再往前了,米利都的阿拉克西曼德,时光无限,知识与智慧没有尽头,但人的生命和意识自有其极限……

(已经没有时间了,转瞬间跨越太漫长的时空,耗尽了生命的火与意识的光芒,摇摇欲灭……)

——没有时间了,米利都的阿拉克西曼德,这已经是极限,这已经是尽头……

——再给我片刻,再给我瞬间……让我知道我是否在这世上留下了哪怕是一点痕迹?我的光芒是否如一只萤火虫,照亮了毫厘之间的夜空……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


耳畔的轰鸣声终于归于沉寂,演讲者清澈的声音回荡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那声音是如此的坚定,又是如此充满自信,就好像她从未经历过失败,也从未受到过伤害。

阿拉克西曼德从不曾在女性的声音里,感受到如此的睿智与信念,就像他从不曾见过如此美丽动人的面容,那是从未经历过任何劳苦,从未亲历过任何不幸的人才有的美好的容颜。在他的时代,只有刚出生的婴儿才有那样纯净的容颜。尽管当他仔细看时,能在这张脸上看到时光的痕迹——也许她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年轻。

但更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从不曾在女性身上看到过的智慧的光彩。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演讲者继续说道:“我们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质疑?如何面对随之而来的阻挠和责难?今天我们聚集在此,新阿卡德米基地的米利都厅。而在它用以命名的古老时代,那个古老的城邦,当泰勒斯第一次问道:世界的本源究竟是什么?当阿拉克西曼德第一次试图测量太阳到地球的距离——尽管他的测量结果错的离谱。他们是不是也曾遇到过这样的诘难和指责: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对于那个风雨飘摇的偏僻小城邦来说,他们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义?对于他们艰苦贫困的生活来说,他们的所思所想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们都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没有泰勒斯提出这个可以说是宇宙的终极问题的问题,如果没有阿拉克西曼德第一次让人类正视世界和宇宙,没有在他们之后,一代又一代爱智者用‘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不断拓宽我们眼睛、头脑和灵魂的视野,我们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就不可能拥有这一切!”

泪水涌上了阿拉克西曼德那双不在此处的双眼,他那颗不在此处的心灵,感觉到撕裂般的喜悦和震撼,他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胡说啊……米利都才不是风雨飘摇的偏僻小城邦,我们也没有过的多么艰难困苦好吗……”

演讲仍在继续:“直面最本质的不可测和不能确定性,仍然不断地试错,不断撞墙,不断地付出代价、寻找出路,只有这样,人类才能不断提升、进步,无数人类所憧憬的未来才有可能实现。

“所以,在这里,我再说一遍,不管面对多少质疑、责难和阻挠,哪怕你现在告诉我,后世的人们将确凿无疑地证明我们所做的一切是无用的,错误的,甚至是有害的,此刻我们也不会停下探索的脚步。——因为我们的事业就是如此,所有推动人类前进的事业都是如此!”


掌声响起,热烈、持久,演讲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闪亮,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最后,请允许我表述米利都的阿拉克西曼德的一个观点,作为结束:万物自有其秩序,这是最高的正义,世人俗见所谓的‘不义’,终将在时间的秩序和宇宙的规律中得到补偿和完满。”

破碎般的痛苦穿透了漫长的时空,从他那颗衰老的心脏,直至此时此地渐渐消散的意识,但那痛苦是何等的喜悦,何等的激昂。阿拉克西曼德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在此时、此刻、此地,能够拥抱这年轻美丽的演讲者,抚摸她乌黑的短发,凝视她热情睿智的双眼,亲吻她柔嫩美丽的脸颊。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对她说些什么,多么希望她能够听到自己的话语。

他不知道她为何演讲,不知道她面对的是怎样的质疑、责难和阻挠,不知道她从事着怎样的探索,取得了怎样的成绩,又将面对怎样的结局。他只想用尽自己全部的生命和力气,紧紧地拥抱她,只希望用尽自己全部的精神与意识,哪怕传递给她一点点勇气,一点点信心与坚持。

“坚持下去,我美丽的姑娘,坚持下去,无论你研究的是什么,无论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即使只为了你,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爱智者经受的所有痛苦、彷徨、挫折和磨难就有了意义。坚持下去啊,我的美丽的姑娘。”

一缕看不见的思维的气流,轻轻掠过演讲者乌黑的短发,那是来自无法想象的时光深处,老去的爱智者默默的祝福。

“坚持下去,我美丽的姑娘。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也将凝视你的哲人之渊,你一定能看得比我更远,看到更光明美好的未来。”


八、归来


一弯朦胧的残月,挂在蓝紫色的夜空,淡淡的光芒洒向漫长的海岸线,起伏的潮水镶嵌着细细的银线,时隐时现,仿佛在无限广袤深邃的空间里,有谁在拨动巨大的琴弦。

万千时光如潮水般退去,曾经触手可及的星空再度变得遥远,灯火璀璨的夜色再度变得黑暗宁静,只有零星的灯塔若有若无的微光,指引着大海上旅人与归来者的方向。

阿拉克西曼德知道,自己也许再也不能看到米利都的港口与城墙了,再也不能回到他简陋的小书房,油灯微弱的光芒,照不清羊皮纸上潦草的字句,窗外不知哪个学生种下的苹果树,雪白的花瓣在夜风中纷纷飘落……

起伏的水声在耳畔形成轻微的轰鸣,他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宁静。


不久之后,米利都的阿拉克西曼德去世的消息,肃穆地传遍了小亚细亚、希腊本土和大希腊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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