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不管你在做什么,不要停下来。”Ray说。
辛蒂这才做贼心虚地意识到,自己用的是视网和颅内语音模式,Ray不可能知道她在做什么。
Ray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在辛蒂身后坐下,动作熟练高明之极,让辛蒂的头恰好能向后枕到他的膝盖,而他恰好能低下头,吻到辛蒂。
辛蒂心念一动,微微调节终端的角度,开启录制模式,同时回吻他,那是一个带着面包酵母、罂粟籽和浅烘古伎咖啡芬芳的吻,轻柔而迅速,仿佛暧昧的朋友或是相处很久的恋人。Ray显然很享受这种陪伴方式,心满意足地喝她喝剩的咖啡,吃她吃剩的面包,一手轻轻捏她的肩头和脖颈,舒服得简直要开始咕噜,有点忘形地说:“我们结婚吧,辛蒂。”
辛蒂笑:“拜托,现在是早餐时间,一般求婚不应该是晚——噢!该死!”她惊呼,“我还连着网呢!”
“那就当着全世界的面回答我呀。”Ray丝毫不以为意。
——视频在这里被掐断。足够了,这短短几秒的画面,两句半对话,足以在网上掀起海啸。几乎在辛蒂把它放出去的第一秒,她就看到了第一个热搜风暴:“Ray神求婚了!她的回答呢?”
辛蒂关闭终端,摘下目镜——她已经不用再做任何事了,且事态发展也已不再是她能够控制的,即使她是世上最高明的Eliminator,还拥有最先进的实验室和处理机。
她也坐上沙发,靠在Ray身边,Ray熟练惫懒地一歪身,滚进辛蒂怀里,枕着她的腿,脚跷上扶手,大嚼面包和坚果,一任碎屑落满辛蒂的浴袍。
这一刻,连辛蒂都感到了某种隐约而温柔的牵动,淡淡的类似幸福之感。
“你的回答呢?宝贝儿。”Ray含糊不清地问。
辛蒂哑然,Ray可能有ADD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但她还是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忘了她的名字,以及她随名字附赠的那句警告。
但她当然不会同他计较,她同他打起了太极:“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对我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而且你应该知道,甜心,我永远抗拒不了聪明美丽的专业人士沉浸在某种看上去很重要的事情里的样子。”
“这纯粹是‘邻居家的草坪更绿’。——你若是到我们学院,每层楼都能找到一打沉浸在重要事情中的聪明美丽的专业人士。”
“但她们都不是你,亲爱的。”
辛蒂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看到Ray的鬓角有了一缕缕银丝,让她的心变得特别柔软,一句“好吧,我们结婚吧”几乎脱口而出。
但是,当然,她知道她不能这样回答。
“你要听假话?真话?还是心里话?”她微笑着反问Ray。
不出所料,Ray熟练地回答:“我要听你的每一句话。”
辛蒂看着他的脸,他老去却依然英俊的脸,还有那双不老的如梦如幻的眼睛,她的手指拂过他的眼皮,他的睫毛——少女时代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情形,说:“假话是,我们有协议,记得吗?你签字了、付钱了。即使只有一个晚上,我也是你的心理医生,这样做不合法。”
“确实是假话,宝贝,你瞒不过我。你和我一样,永远不会因为一件事不合法而止步。”
“真话是,我们并不相爱。”
“胡说,我们不知多么相爱!”
“别这样,Ray,我会当真的。”
“难道你不知道,一件事,如果你当真了,那么它就是真的。”
“它不是真的。”辛蒂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吻了Ray的眼睛,同时飞快地弹开眼角的一颗泪珠,“我们都知道,它不是真的。于你,只是解开了最终一个心结的放松,是进入人生最后、也是最好的自我之境前片刻的犹疑与眷恋;于我,只是往昔梦境的投影,是我终于下定决心,用一生的时间在浩如烟海的显微影像里辨认星际尘埃之前,最后的任性与放纵。”
Ray抬手,手指滑过辛蒂的脸,滑进她的头发,“虽然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拇指的指腹轻柔地摩擦她的眼角,“但是不管是什么,请你不要哭。”
“我没有哭,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到了你最好的样子。”她按住他的手,与他手指交缠,“我看到过你最糟糕的样子,全世界都看到过,那曾让我心碎——”
“对不起,”Ray打断她,“对不起,我曾让你心碎。”
“你曾让许多人心碎,”辛蒂微笑,“可是有什么关系,心就是用来碎的——我再一次确定,心就是用来碎的,即使是神的心。——现在我知道你也曾经心碎过,那让我很高兴,更让我高兴的是,我看到你的心与你和解了,而你与你的世界和解了。其中甚至还有一点点,我轻轻推了一下的力气。——这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奇迹,就好像我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了所有那些,看过的、懂得的、学到的,都是为了这样一个时刻,让我来轻轻地推一下my god,让他最终与这个世界和解。”
Ray闭上眼睛:“我要怎样做,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
辛蒂侧脸,吻他的手指:“不,我不能太贪心。”
“那个幸运的人。”他嘟囔。
“谁?”
“我不知道,但是嘿,美人儿,我是谁?!除非你爱着别的什么人,不然怎么可能拒绝我。”
“是的,你是Ray,我们所有人的神。”辛蒂忍俊不禁,“我想,我是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了,这个世界也不会原谅我了。”
Ray睁眼,微笑:“任何时候,我是说任何时候,只要你吹一声口哨我亲爱的——吹口哨你总会吧,我就出现在你身边。”
辛蒂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响亮得让Ray忍不住称赞:“好女孩!”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辛蒂继续联络明石和小霎,明石依然无法接通,小霎依然没有回应。辛蒂开始担心,再次联系老大,确认小霎植入触点传回的信息正常平稳。“应该是在睡觉,”老大判断,“似乎是比平日睡眠时间要长,小霎一般每天睡三四个小时就够了。但也不是没有特殊情况,偶尔她也会一口气睡足二十个小时。”
“难道就不能搜索到她的位置吗?”
“辛蒂!你以为我们是在做什么?”老大语带责备,“我们收集记录的是实验对象的数据,不是他们的隐私。”与习惯游走在违法边界的辛蒂不同,老大始终有一种老派绅士合情合理、遵纪守法的精神,“记得吗?我同你说过,关于小霎的一切,我们都要悬搁判断,‘乐见其成’,尤其要克制过度关切和干涉的冲动——当然,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样做可能是难了一点。但我认真建议你好好界定一下你的职责范围,再拿出专业精神来严格遵守。”
老大一贯温和,这样的话已经算是相当严厉,辛蒂乖乖地怂了,虽然仍有些不信:“这种程度的数据收集竟然还能和隐私区分开?”但那毕竟不是她的专业领域,也只好按照老大的指示“悬搁判断”了。
并继续用她的法子找明石和小霎。
是的,可以确定是明石带走了小霎,用亚伦的话说,“我让他带她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辛蒂赶到时,亚伦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是他那个程度的“正常”,动作依然失调,面部表情还略为失控,但总算能正常交流,眼神也恢复了正常的阴沉的清明。反到是祖比他看上去更不正常,紧贴着李医生,瑟瑟发抖,看到辛蒂时几乎没扑过来求拥抱求安慰,被辛蒂一记眼刀给劈回去了。
明石不在场,所有人仿佛都失去了主心骨,就连李医生看到辛蒂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立刻将与亚伦沟通的大权和重任拱手相让。
安德烈更是激动得将辛蒂一把抱了起来:“再别让我帮着摁住亚伦了!更别让我再捆他了!这TMD都是什么事儿啊!我健身真不是为这个!再来一次我就退团,给多少钱也不干!”
阿敏和安索性根本就没露脸。
看到明石在“The Void”苦心孤诣维持的秩序,在他失联不到十个小时就分崩离析,鸡飞狗跳。辛蒂一面在心里鄙视他毕竟还是图样图森破的外行,一面也不禁感叹他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到现在还没有崩溃,也可算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奇迹了。
她甚至判断他大概是终于崩溃了,对亚伦彻底撒手,听从自己心底的声音,带走了小霎——很可能还用了点非法手段,比如安眠药或者镇静剂。辛蒂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至少可以确定小霎是安全的。然后她开始盘算有没有可能在联系上明石或小霎之前,把亚伦给解决掉。
看过那段视频,辛蒂十分确定,不管老大、小霎和明石,可能还有闻教授怎么说,不管这样做是越界还是玩火,她不能再对亚伦放任不管了,不能再什么都不做地把自己的朋友放在他身边了。
她的任何一个朋友,不管是小霎,还是明石,甚至安德烈,非要勉强算的话还有祖。
事实上她有些奇怪,为什么没有更早看清事态:亚伦其实一直处于一种被放任不管的状态,尽管好像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围着他转。他们中大多数,包括闻教授推荐的李医生及数个医疗团队,以祖为代表的精英小弟们,还有阿敏和安,都不过是听差拿钱,一种“陪太子发疯”的心态,久而久之拖成了连辛蒂这个外人都肉眼可见的消极怠工状态。而对老大和闻教授这样的大牛,以及他们身后的研究团队,包括米拉、露娜和雅塔她们,亚伦这个人又未免实际上并不相干。只有明石和小霎,辛蒂叹息:亚伦只有明石和小霎,然而他们又实在太在意。
她忘了安德烈——当然安德烈是不算数的。
如果是昨夜之前,她还不能下定这样一个决心,去做如此出格和越界的事。为了对她来说重要和值得的东西,她何止不怕和任何人对着干,她甚至不怕干掉任何人。
“还没找到他们吗?”亚伦烦躁地问。
这是辛蒂第一次和他单独面对面,也是辛蒂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样子:一个一直被放任不管、也从未接触到真实世界的孩子,敏感、孤僻、古怪又疯癫。构成他的是那些本应被每一个正常人随着成长而逐渐深藏进意识最深处的材料,原始而纯粹:渴望、恐惧、孤独、愤怒、迷茫、惊奇、抗拒……还有大量的、失控的,不知该如何放置也找不到出路的爱。——是的,那是爱,尽管扭曲、疯狂、黑暗又盲目,但那仍然是爱。
从某种意义上说,辛蒂甚至看清了他和小霎的相似:拥有与常人迥异的非凡之处,又对真实世界和真实人类一无所知。似乎整个世界都放在银盘子上端到他们面前,有无限的空间给他们挥霍其非凡之处:天才、美丽、光芒、异于常人的意志和力量……但所及之处没有阻挡,没有人,没有边界、没有墙,也就没有真正的回响。
辛蒂从未讳言她对亚伦的厌恶,尽管小霎爱他,明石对他忠心耿耿,但在这一刻,辛蒂看到了一个还远远没有成年甚至成型的灵魂,蜷缩在颠倒众生的外壳里。
她还仿佛能够透过这层外壳,看到很久之前那个哭了又哭,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孩子;以及那个终于不再哭泣,却仍然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孩子。
所以她能够完全无视亚伦的烦躁,冷静地说:“不是你让他们走,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吗?”
亚伦这才正视辛蒂,或者说正视这间病房里此时只有他和辛蒂单独相对这件事。“我认识你。”他说,“你是小霎最好的朋友。”
“是的,而且,我也是明石最好的朋友。”
亚伦眯起眼睛:“这么说,我们也应该好好相处才是。”辛蒂眼角的余光瞟到他在悄悄地慢慢地活动手指,似乎在判断对自己身体控制的恢复状况。
一丝细微的疑惑掠过辛蒂心头,但她不能分心,亚伦阴沉的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他说,带着点抽搐的古怪的笑,似乎要极力显得恶意又轻佻:“那么,如果我睡了你,他们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回来了?”
辛蒂双手交握,搁在下巴上,迎着他阴沉的眼睛里阴沉的疯光,语气没有一点动摇:“你真的希望这样的情形发生吗?”
“睡你?哦,不!我可不像Ray那么没品,你才不是我想睡的女人。”
“我是说后一种情况,明石和小霎,他们永远不回来。”
忽然之间,无法形容的,就像是一道电流掠过,或是一蓬灰烬腾起,亚伦一动不动,表情和眼神也没有丝毫变化,但辛蒂仿佛听到哪里有一声轻微而清脆的“咔嚓”声,就好像他心底或是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被捏断了。
他知道辛蒂知道了。
他抬起眼睛——亚伦的招牌定场表情,被粉丝们形容为“亚伦要杀人了”的一个细微的面部表情。然而再疯狂的粉丝想必也未曾见到过,此刻他抬起眼睛时,脸上掠过的那种凶狠与狂暴。
“我当然要她回来,不然我杀了他!我和你说,这一次明石他死定了!”
视频里的神情又出现了,尽管此刻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面部肌肉,那种扭曲、狂乱和不管不顾却几乎一模一样。
辛蒂心里疑惑更重,但声音和表情不为所动:“然后呢?杀了他之后呢?”
亚伦咬紧牙关,辛蒂甚至能听到他牙齿的格格声。
“如果小霎还不走,你就连她也杀了吗?”辛蒂轻声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音量和音调,轻柔、平稳而安定,“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我可以帮你,甚至不需要杀掉明石,你只是想要小霎离开,不是吗?让一个人离开有很多方式,任何事情的解决都有很多方式,我们有选择,每个人都有选择,并不一定要用最激烈最无可挽回的方式,也并不一定要伤害自己和他人。”
亚伦不语,但是狂乱的风暴出现了止息的迹象。辛蒂后背反而开始冒汗,但她当然不会在面上显出一点端倪,继续说,声音更温柔——如果她愿意,如果需要,她的声音可以非常温柔,甚至带着催眠般的蛊惑,“你知道我是谁,亚伦,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小霎爱你,非常、非常爱你,虽然她没有经验,爱得冲动又笨拙,但你要原谅她,你要慢慢来,她真的没有好好地爱过什么人,她真的不懂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要给她学习的时间,你要耐心,要温柔,因为你也是爱她的,对不对?”
“当然、是的,我是。”亚伦嘶声说,但音调总归是降了下来,平静了许多。
“那多好,你们可以一起学着去爱,就像小孩子手拉着手学走路。你见过小孩子学走路的样子吗?多可爱,是不是?”辛蒂微笑,“这话可能全世界只有你和我会相信:小霎她真的是一只丑小鸭,但她也真的是一只天鹅。全世界只有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她看到亚伦的嘴角微微扬起,听到他的声音里几乎带上了笑意:“是的,我懂。”
很顺利——也许太顺利了,辛蒂背后那根看不见的线绷得更紧了,牵得几乎发痛。她默默握紧拳头,朝亚伦稍稍凑过去一点,带着笑意,带着爱意,仿佛最好的朋友间絮絮地分享秘密:“所以你要牵着她呀,你要给她时间呀。嘿,想听一个秘密吗?”
“嗯?”亚伦也凑过来了一点,不仅嘴角,连眼睛也微微弯了一点,“什么?”
“在遇到你之前,小霎一共只有五件T恤,一模一样;三条牛仔裤,一模一样;还有七八顶一模一样的棒球棒,和两三双同款同色的马丁靴。——嘘,”辛蒂竖起左手的食指,压在嘴上,“可千万别让小霎知道我告诉你了啊——”
“好的。”亚伦垂下眼睑,笑着说。这时,辛蒂看见他的眼皮上漾起细微的抽搐,然后他再次抬眼,眼睛亮得惊人,脸凑近辛蒂耳旁,还温柔地抬手,把她的一绺鬈发掠到耳后,轻轻地、慢慢地说:“哦,辛蒂,辛蒂,你很厉害,真的,我要鼓掌了……但是,亲爱的辛蒂,从我记事起,也许还在记事之前,我就一直、一直、一直,在和你们这些心理医生打交道。我说,这样的伎俩你就大可不必在我——”
他话没说完,辛蒂扳住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扭向一边,另一只手飞快地把一管药扎进他后颈。
“抱歉,我可不是对谈派,我一向主张先好好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