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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三:此去经年 22
2022-09-19

安德烈的爷爷也是一个安德烈,名字后仍保留着一串父名和姓氏,——他出生时取消家族名和姓氏的习惯还未普及。但他早已忘记了这些,还更喜欢被叫作“安德留沙”,就好像他仍是个小伙子。

某些方面他和安德烈简直一模一样。老人家有着斯拉夫年长者特有的睿智、深沉、饱经风霜的面容,仿佛曾浪迹天涯,度过了坎坷而精彩绝伦的一生,参透人生与世事,只要开口就会说出直击你灵魂深处,让你热泪盈眶的质朴又深刻的哲理。

但事实上,老安德烈一辈子都在他出生的那个小镇经营养鸡场,离开家乡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心满意足,人生最得意的事是娶到镇上最漂亮的姑娘,并能喝倒镇上任何一个男人。

由于难以校正的偏正型阅读障碍,他从未看完过一本书,但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损失,刷刷短视频就足以获得全部精神满足。随着他的AD迅速发展到中期,刷过的短视频转眼就忘,于是更加可以欢快地无限循环下去。

而且,即使已发展到AD中期,老头儿还是逮着机会就想去摸护士姑娘们的屁股,身体协调性的缺失让他越来越难以得逞,这大概要算是病症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地方了。

就算他逮着机会就想去摸护士姑娘们的屁股,大家还是喜欢这个和善又快活的老人,这一点也和安德烈一模一样。——谁能不喜欢安德烈呢?

他尽心尽力照顾老安德烈的情形实在让人感动,尽管他并不赞成老头在此阶段接受治疗。

就像任何最终要作用于人体的治疗手段一样,永远要有第一个志愿者,但很少人愿意做这第一个。AD的微妙和残忍之处在于,在无可挽回的最终阶段之前,它总给人以“还可以稍微再等等”的错觉。

“虽然我脑子不好使,也肯定你们不只有老安德烈一个人选。”安德烈对辛蒂说。

“老安德烈现在的状况最合适,成功的机会最高。而且他病情发展太快,最合适的阶段可能很快就过去了。”

“你们就不能拿别人先试试手吗?反正他已经开始什么都记不住了,再等等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我同你说过,安德烈。”对于安德烈,辛蒂总是更耐心一些,“病症在大规模擦去他的记忆,就像在纸上留出空白,让我们可以把一些关键信息写上去——用不容易褪色的墨水。但人类的大脑毕竟不是白纸,我们不能等擦得太干净,擦拭的过程中也会毁掉纸张,越往后往上写字越困难。”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相信。我还不知道你吗?辛蒂,你就是个大骗子。”

“嘿,是老安德烈自己要做第一个人的。”

“因为你骗他签了字!”

“你讲道理,老安德烈签字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场,他是不是清醒且有自主行为能力?我带了一队精神医生、两车检测仪器和半打律师,就是为了避免事后这样的歪缠。但我没想到歪缠的居然会是你,安德烈!——你确定你要和我歪缠?”

安德烈泄气,咕哝:“明……亚伦那破事儿之后,我再也不信精神医生了。”

“OK,你不相信我,那小霎你总是信的吧?”

辛蒂这句话捏住了他,他挣扎:“小霎呢?我要见她。我不和你说,我和她说,你是坏人,小霎好。”

如此朴素的幼儿园级别的是非观让辛蒂啼笑皆非:“小霎不必在现场,她是大脑,我们都是手指,治疗只需要手指。”

“你又哄我!谁家医生上手术台不带大脑?”

辛蒂哑然:“好吧,她甚至不是大脑,她是教科书。”

这个比喻对安德烈来说稍微艰深了一点,很明显他在绞尽脑汁找破绽,胡子拉碴的英俊面容令人不能直视地扭曲了。辛蒂心软,对他说:“做个懂事的孩子,安德烈,替安德留沙想一想。如果换了是你,有机会成为人类历史上以全新手段真正治疗AD的第一个志愿者,只要成功——而且有很大几率成功,就会被载入史册,每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都要牢记你的名字和事迹,你会不会欢天喜地地赶紧签字?如果知道你孙子试图阻止,会不会抡起拐杖把他揍一顿?”

这个理由打败了安德烈,他不服气地嘟囔:“老安德烈才不需要拐杖。”

“如果不尽快治疗,他很快就需要了。”

“好吧,你说服我了,辛蒂。我总是说,辛蒂能说服任何人。”

辛蒂继续安慰他:“这就像那个著名段子,你知道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是谁吧?”

“是谁?”

辛蒂捂脸:“我们把后面这两句话删掉吧。”

结果没过几天,辛蒂十分惊讶地看到安德烈对他那些从世界各地赶来的亲戚们“科普”治疗原理,居然头头是道:“老安德烈脑子里的东西,就像是写在纸上的字,被橡皮擦掉了。现在他们要重新把字写上去。当然他们手段有限,只能写大字和简单的字,让他能够记得自己是谁,我们都是谁,家在哪里,怎样搭车,怎样做饭,怎样吃药……诸如此类,但这已经足够好了,对不对?”

辛蒂简直要给他鼓掌,换了自己都不能解释得更好。

“那老安德烈会记起他生日时我给他做的蛋糕吗?”安德烈的一个小侄女细声细气地问,“我花了好大力气做的,但他不记得了。”小姑娘圆滚滚的脸上露出伤心的表情。

“我恐怕他不记得那个蛋糕了。”安德烈在她面前蹲下,“我很抱歉,达丽娅,能‘写字’的地方有限,我们只能先拣要紧的事儿写。比如你的名字,你的样子,这样他就会记得你,一直记得你,并知道你爱他,知道他也爱你。然后他每一次生日,我们都给他做蛋糕,我保证,我帮你做。即使第二天他就会忘记那个蛋糕,但他会一直记得你,而且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年,这最重要,对不对?”

看到这个傻大个儿温柔地安慰小姑娘,且安慰得十分在点儿,十分有效,辛蒂真的有种莫名的为他骄傲的感觉。

明石曾说过:“多数时候安德烈都能把你气得无话可说,但又总有那样的时候,你突然为他骄傲。就好像看到一段自己半醉时写的笨拙的小程序,忽然执行了一个漂亮之极的操作。”

辛蒂记得曾为此嘲笑他:“你就算打比方也要找最优雅的那种,你怎么不说是自家的傻儿子忽然学会给你拿拖鞋了呢?”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自己的比喻更形象。

她和老大在隔壁,隔着单向玻璃看着这一群人——以今日人们的家庭和生育观念而言,老安德烈这一家子实在是太多人了。而辛蒂可以确定,等安德烈老去之时,身边也会聚集起如此庞大的家庭团。

“真好,总归有人是幸福的。”她说。

老大点头:“虽然我们已经不需要用这样的画面来激励自己,但看了还是让人心里暖和。”

“这时就会希望小霎也在这里。”

“她选择远离这一切,做缺席的人,我们就尊重她的选择。——谁又能说得清呢?教授说过,也许每一个研究者,或早或晚,都需要一段‘笛卡尔壁炉时间’。”

“笛卡尔倒是最终爬出了壁炉,斯宾诺莎却在阁楼上度过了一生。”

“你是在担心小霎就此缩进壁炉度过一生吗?”

“难道不需要担心吗?”

“但是辛蒂,我们怎能判断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谁更伟大呢?更不用说谁更幸福了。”

“我们无法判断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谁更伟大?!”辛蒂简直震惊,“我一直以为您对纯粹的哲学,抱持着……嗯……某种超然态度。”

“准确地说,我是对任何‘纯粹’之物,皆抱着‘某种超然态度’。”

这话辛蒂就没法接了,她小声吐槽:“是因为最近学院社科组开得多了起来,您得表示不偏不倚的态度吗?”

老大露出好笑的神情:“唉,辛蒂,我就是特别欣赏你这种实用主义态度。”

“可是笛卡尔和斯宾诺莎……”辛蒂有点悻悻地嘀咕。

老大笑意更深:“你知道黎兰心教授是学哲学的吧?”

“Ph.D?我们谁不是呢?”辛蒂冷了一下。

老大点头,表示get到了辛蒂不合时宜的冷幽默,又说:“就像一切纯粹科研出身的人一样,我真正接触到哲学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黎教授一直对此痛心疾首,而我要到更晚才理解了她为何感到遗憾。

“黎教授接受的是这样一种观点:我们可以简单地认为,人类的思考与探索分为两部分,可以找到确切答案的属于科学,没法给出确切答案的属于神学——”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研究范畴出于神学。”辛蒂知道,自己的毛病就是总不能控制开嘲讽的天性,不论对象和场合,“更不用说那些搞社科的家伙们了。”

“我对学院的根深蒂固的鄙视链真的是无计可施。”老大失笑,“但我们姑且先接受黎教授的观点,一切确切的知识属于科学,一切超乎确切知识之外的观念属于神学。而哲学,哲学是两者之间的灰暗地带,至于是桥梁还是沼泽,则视乎你是黎教授还是年轻时的我。

“但是辛蒂,你必须承认,时至今日,我们的所作所为,已经偏离了那曾被划为确切可知的地带,无限接近死亡的阴影之谷,或是曾被认为绝不应是朝生暮死的凡人涉足的领域。不再有前人的足迹,不再有路标,甚至不再有熟悉的可用来辨识方向的星空。

“在这种情形下,你确定笛卡尔就一定比斯宾诺莎更伟大吗?”

辛蒂无语,然后不无挣扎地说:“我总以为隐喻和诡辩应该是我的长项才对。”

“没关系,”老大对辛蒂一向宽容,尽管有时辛蒂觉得是一种因为她无药可救的宽容,“不管你究竟怎么想,你总能够做到,这就足够。”

辛蒂已经习惯这种情形,每当老大说她“能做到”的时候,她都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

“每当我觉得自己脑子够用的时候,就想想你们。”她沮丧地说。

“辛蒂,你的非凡之处不在这里。”老大拍拍她的脑袋,又指着自己的心口,“而在这里。——这里的非凡之处,要到一定时候才能显现。我很抱歉,孩子,我们没有更早看到。”

直到老安德烈的治疗结束,小霎也没有到场,临床由露娜的组负责——是的,老好露娜也已经开组了。

治疗十分成功,老安德烈不到半个月就能出院了。大家给他开了盛大的party。安德烈十分天才地请了满屋子的脱衣舞娘,老安德烈精准地摸到了她们每一个人的屁股,乐不可支。只是当他忘形地想给大家表演一段戈帕克舞时,到底还是差点栽了个跟头。

这丝毫不影响老头儿高昂的兴致:“再怎样我已经是老家伙了,年轻人的舞就让年轻人去跳吧。”他搂着辛蒂大笑着说,“你们已经把我修得够好了,你,你这——”他记得辛蒂,只是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这不在“写入”的内容中。但他很快释怀,豪迈地指向自己一众儿孙,“答应我,亲爱的姑娘,如果将来你决定嫁给他们中的哪一个,一定要把你的名字‘写’给我。”

辛蒂和他开玩笑:“随我挑吗?”

老安德烈十分仗义:“随你挑,谁敢不答应,我就打他的屁股!”

反而是没心没肺的安德烈仍不满意,Party快结束时,他和辛蒂在露台上透气儿,有点伤心地说:“老安德烈不能跳舞了,我真难过。格鲁申卡——我的奶奶,愿上帝保佑她安息——总是说,要论戈帕克,镇子上没人比他跳得更好。”

“不要太贪心,安德烈,跳舞和摸屁股的难度差别太大。”

“所以,他还是会需要拐杖吗?”

“需要手脑协调的动作,有些损伤是不可逆的。但如果只是基础动作,现在有很多辅助手段了。所以别担心,安德烈,也许老安德烈永远不能再跳戈帕克,但很有可能他也永远用不上拐杖。”想了想,辛蒂又说,“或者你们应该劝他少喝点。——你也是,安德烈。”

安德烈释然,又叹了口气:“让老安德烈少喝点,这是格鲁申卡都没能做到的事儿啊。”

说着他忽然想到:“嘿,你们就不能顺手把这也写进他脑子里吗?”

辛蒂好笑:“要不要往你脑子里也‘写’一下,我看你也需要。”

“等我更老一点,就让我再喝几年吧。”

辛蒂摇头:“但是对不起,安德烈,这个我们做不到。”

“为什么?‘别喝酒了’,怎能看都不是很难‘写’的样子嘛。”

“没法和你解释,但就是做不到,这是不一样的。‘写’曾经有过的内容,和‘写’全新的内容,难度不是一个量级。”

“好吧,我不明白,但你说服我了。”

这时屋子里有人喊安德烈,他大声答应着进去了,辛蒂长长地出了口气。

角落里有人笑出声:“安德烈,他真是幸福的孩子,头脑简单,通情达理。”说着那个人走出来,辛蒂直觉他应该是安德烈那一大群堂表兄弟中的某一个,但实在是没法更进一步区分是谁。

对方放下酒杯,向她伸出手:“阿列克赛,我母亲是老安德烈的侄女,我是在他家长大的。”

尽管和安德烈相似,但他的容貌中更多高加索特征,以及清晰的斯堪的纳维亚风貌,更高大、更俊朗,金色鬈发,湛蓝眼睛,留着一把让人印象深刻的大胡子,他说:“我知道你,辛蒂博士,你是‘Ray的新娘’。”

辛蒂怔住,“Ray的新娘”——这还是她和Ray的绯闻疯传的那半个月网上给她的绰号,早已随着绯闻的褪色而烟消云散。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会在此时此刻听到。

阿列克赛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说,我是‘Ray的战士’。”

辛蒂笑起来,那是Ray更久远的破事儿,为了某个小模特,他在酒吧里和人大打出手,对方有半个交响乐团的朋友在场,于是Ray撒钱雇了酒吧里其余的男生,主要是一群刚考完试的医学院学生,帮他混战一场。据说有人伤得不轻,还有学生差点被开除,最后以天价赔偿了事。有趣的是,那伙帮Ray打群架的学生,以及几个恰好在场的路人,之后结成了一个类似兄弟会的组织,自称“Ray的战士”,像模像样地搞起了聚会,常年在网上直播,甚至Ray还跑去参加了一两次,在某个圈子里也算是赫赫有名了。

辛蒂忍笑表达敬意:“失敬失敬,久仰久仰。”

他们一起笑起来。

“安德烈居然没有吹嘘过此事。”

“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了,全家就都知道了,接着全世界就都知道了。”

“OK,”辛蒂做了个拉链封嘴的动作,“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可爱的安德烈,”阿列克赛摇头,“天真的孩子,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虽然他还曾警告我小心你,‘辛蒂的谎话张口就来’。”

“别瞎说,我可没骗他。”

“真的吗?”阿列克赛盯着她,眼睛含笑,“‘写’曾经有过的内容,和‘写’全新的内容,难度不是一个量级?这话你只好骗骗安德烈。事实上,这根本不是一个技术问题,是一个伦理、法律和社会学问题,今天你能在人脑子里‘写’‘别喝酒’,明天就能在人脑子里‘写’十诫了。这才是最可怕的,也是接下来学院真正要面对的问题。”

这下辛蒂真的惊讶了。阿列克赛笑意更重:“怎么?老安德烈家的孩子里,就不能有一个稍微有点脑子的吗?”

辛蒂回过神来:“你不会是那个阿列克赛吧?医疗工程的阿列克赛博士?”

“可不可以请你叫我阿廖沙?”他承认了,再次向辛蒂伸出手,“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是同事了。”

辛蒂笑着和他再次握手:“欢迎欢迎,不胜期待。但是对不起,阿列克赛,我不太喜欢叫人的小名或是昵称,这是我的臭毛病。”

“咱们走着瞧。”阿列克赛冲她眨了一只眼睛,辛蒂忽然注意到,他手边的酒杯里是威士忌,灯影下摇荡着琥珀般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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