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老秦纳的宅子也在山上,虽然是最低矮、最平民化、离苏布拉区最近的维弥纳山,但占据了接近山顶相当大的一片区域,视野开阔、景致绝佳,足见这位木材商家底殷实。
属于秦妮娅的内庭,则是整个宅子里地势最高、景观最好,同时也最精致奢华的部分。这一天她早早被唤醒,“我本以为不会这么费劲的。”她的保姆数落道。这老妇人是个释放奴,自秦妮娅的母亲去世后,她就相当于宅子的半个女主人,同时也把秦妮娅当做亲生女儿。像所有遇到这种情形的母亲,她有点恼火地踏上床前高高的脚凳,毫不手软地从一堆彩色条纹薄毯和羽绒枕头里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秦妮娅扒拉出来,“看在伊西丝的份上,”——老保姆有一点埃及血统,总是把伊西丝女神挂在嘴边。“今天可是你的婚礼,我的孩子!你就不能别赖床了吗?”
“我是想早起来着,但我梦到他了——”秦妮娅含糊地说,带着甜蜜的惺忪和隐秘的喜悦,“我不能告诉你们我和他在梦里做的事儿,但那些事儿让我不愿意醒来,我想再多梦一会儿,所以又睡了……”
老保姆又好气又好笑,又满心爱怜:“你再睡下去,就不用做梦了,你的新郎就该来了——至于你和他梦里做的那些事儿,你今晚想重复多少遍都可以!现在快给我爬起来!你这不害臊的小傻瓜!”
她的话引得其他女仆吃吃笑,接着是一阵悉索嘤咛的扰攘,夹杂着莺莺呖呖的吵闹、咒骂和欢笑。昨晚入睡前秦妮娅已经洗过澡,并用象牙剃刀和玫瑰浮石褪过体毛,再细心地涂了两遍香膏。此时女仆们只是把细麻布毛巾在浸过鸢尾和素馨的水里打湿,为她擦去初夏夜间的薄汗。然后她又被簇拥到化妆间,这是一间朝向内庭的又香又软的小房间,香是因为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软是因为地上墙上都是色彩柔和的精纺羊毛薄毯,还装饰着细麻和轻纱。
一个女仆顶起天窗,又拉开朝向内庭的帷幕,初夏清晨的阳光带着庭院里四溢的花香涌进来,宅子里喷泉的阀门是早就打开了的,淙淙水声中时不时响起一段悠扬的乐曲,那是请来的乐师在试音。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秦妮娅被摁在一张编柳条高背椅上——椅背编织着蔓藤花纹,又用水晶石装饰,非常美观,也非常不舒服,以免她又靠着睡着了。一个女仆捧着一面青铜镜子站在她面前——这女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主要是筛选身高,以保证她用比较舒适的姿势长时间捧着镜子时,镜子正对着秦妮娅的脸。还有两个站在她身后,擎着油灯,好让镜子里的那张脸更清楚一点。
一个擅长化妆的释放奴,老秦纳花了大价钱从塞浦路斯买来,又慷慨地给了她自由身。但他总说这笔钱花得值得,她也给老头儿修面和化妆——而在她之前的那个男仆实在拙劣,他给老秦纳拔鼻毛和眉毛时,老头儿喊痛的声音能从男盥洗室传到街上。
化妆师和老保姆,就像两个手艺高超的浮雕匠人打量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似的,对着秦妮娅那张睡得有点浮肿的小脸,带点挑剔和嫌弃地讨论起来。“今天当然得更白一点。”“也要更红一点,但是不能俗气。”“她的脸就是这点麻烦,稍微鲜艳的颜色就会显得俗气。”“还有头巾,别忘了头巾。”“把头巾拿过来先披上看看。”
新娘的头巾是红色的——最近流行用鲜艳的橙红,有精巧的镶边和排穗,绣着百合,象征纯洁;蜜蜂,象征甜蜜;麦穗,象征富饶和多产;还有缠绕的蛇,象征新婚之夜的缠绵,缀着小小的珍珠和碎宝石。把它拿来却费了点周折,负责衣饰的女仆坚持要梳好头才能披上头巾,最后还是老保姆亲自动手抢了过来。
披上橙红的头巾,秦妮娅原本粉嘟嘟的小脸果然被衬得发黄发暗,化妆师往一个浅浅的陶钵里倒进蜂蜜和调了香料的橄榄油——那香料的配方她是谁也不告诉的,再用银匙仔细地调进铅白,一次加一点点,反复放在秦妮娅脸边对比,就像是高明的医生在调配珍贵的药方。
这时老保姆把散发着淡淡腥臭的油膏敷在秦妮娅脸上——油膏里掺着牛胎盘和胆汁,为的是预防粉刺。她手法娴熟地按摩,舒服得秦妮娅又要睡过去了。“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没心没肺的新娘~”老妇人念叨,“真该让加略少爷进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秦妮娅惊讶地睁开眼睛:“可是,她们都说,千万不要让那做丈夫的看到你化妆之前的样子。”“当然,当然!”老妇人赶紧说,“这就是为什么内庭只属于女人,而丈夫的寝室都在外庭。”“但我想加略少爷是不在意看到小姐任何样子的,他的爱我们都看在眼里。”抱着镜子的小女仆活泼地说,引起一片艳羡的附和。掌灯的女仆感叹:“老天啊,那时候竞争可真够激烈!我算是见识到了像加略少爷这样初来乍到,漂亮、善良、和气又有前途的年轻贵族有多么抢手。”“老爷真是明智,小姐也真是聪——”捧着毛巾的女仆表示赞同,她的话没说完,老保姆和秦妮娅一起严厉地瞪向她,老保姆还发出恐吓:“再让我听到谁说这种话,我就割掉她的舌头!”
化妆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幸而化妆师调好了底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转而热烈地讨论起妆容。底妆雪白润泽,一直凃到乳房之下,还包括手臂、小腿、双手和双脚,再拍上细腻的香粉。按照惯例,新娘的乳头用金粉画成小小的花朵,手掌和脚掌用散沫花汁调的铁矿粉染红,胭脂和唇膏则是用更昂贵的铅丹、朱砂和埃及红甲虫制成。
秦妮娅的眉毛昨晚也已精心修过,装在贝壳里的眉膏也是化妆师的秘方。外头常见的眉膏是用墨鱼汁和海枣灰调成,颜色单调死板。她的这一盒却是细腻的深棕色,非常接近黑色,又带着丰富的光泽——方子她倒是私下里告诉了秦妮娅,其实很简单,把一种埃塞俄比亚特有的大蚂蚁略微烤制,再捣碎了加进去。
眼妆最是昂贵,化妆师把青金石和孔雀石的粉末加入棕榈油搅拌,直至均匀黏滑,再细细地刷在秦妮娅的眼睑上,趁着眼影还未干,用细细的空芯芦苇杆,把蓝宝石粉末和金屑吹上去,让她的眼睛显得几乎大了一倍,神采奕奕。最后在她的眼角贴上一颗小小的火焰形状的黑痣——那是维斯塔圣殿守贞的标志,表明她还是纯洁无瑕的处子之身。
为秦妮娅梳头的是从维斯塔圣殿请来的高级奴隶——大家都敬畏地把她叫作“夫人”。出嫁这一天,姑娘们可以梳维斯塔圣女的发型,但通常都是梳头婆子们的模仿之作。很少有平民能请动圣殿的人。众所周知,维斯塔圣殿绝不可能用金钱打动,只会向权势低头。因为秦妮娅的婚姻引起了罗马最高贵夫人们的兴趣,订婚仪式甚至在芬芳法庭的庭审现场举行,被众多贵妇人的围观和祝福,这才得以让圣殿屈尊纡贵,派来一位梳头奴隶。
而维斯塔圣女的发型,也确实非得专业人士操办不可。这发型古老而繁复,先将头发分成六束,分别用六种不同的方式编成辫子,辫子里还要编进特制的细铁丝来固定造型——只有维斯塔圣殿知道怎样把铁丝锻造得如此纤细又如此柔软。再用一条长长的羊毛和丝混纺的发带把它们盘在头顶,于脑后打结。这条发带和新娘的衣服一样,必须是织物的本色,所以越是雪白轻薄,越是昂贵。
当然,为着新婚之夜的欢愉,贴身的衣物可以偷偷染上其他颜色,并尽可能地精致华美,秦妮娅的胸衣和内裤全是丝绸的——还不是在小亚细亚和北非沿海城市里重织的那种稀疏轻薄的“新丝”,而是直接来自赛里斯的致密软滑的缎子。关于要不要往胸衣里塞几条帕子,负责服装的女仆和老保姆认真讨论了一会儿,结论是婚礼这天就不必了,处子之身的新娘不宜过于胸脯高耸。
秦妮娅贴身的吐呢卡也是丝质的——当然是“新丝”,但也足以让人惊叹。婚礼还没有开始,已经有特别亲密的宾客来了,主要是亲戚们,有女宾溜进了更衣室,都是年轻姑娘,秦妮娅的姐妹和闺蜜,个个花枝招展,哪一个身上的颜色都比秦妮娅鲜艳。这确实让人恼火,但也无可奈何,因为婚礼这一天,新娘必须全身雪白,除了头巾和鞋。
秦妮娅的鞋在女孩子中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样式非常别致,据说是从庞贝城传过来的,罗马城里还没流行开,模仿角斗士的战靴,但精致华丽得多,细切的小牛皮染成和头巾同样的橘红色,密密地穿着金丝,缀着宝石和珍珠,编织成繁复华美的样式,一直绑到膝盖下,更妙的是鞋底的造型,在脚后跟那里非常心机地加厚加高,对于娇小,甚至可以说有点矮胖的秦妮娅来说,这点小心机非常可贵。而姑娘们争相把玩之余,都在暗暗记下样式,盘算着回去和她们负责衣饰的奴隶或相熟的鞋匠商量。
但新娘礼服中最重要的,是她的腰带,所有的新娘,无论贫富,都用同一种粗纺的羊毛腰带,新娘的母亲要为她在腰间系上,打一个特殊的“真爱结”。那是每一个有女儿的罗马妇人,从女儿出生起就反复练习的打结方式。而每一个罗马男人,从订婚那一天开始,也要练习如何得体地解开这个结——新婚之夜,做丈夫的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开它,再把新娘抱进婚房。曾有慌张笨拙的新郎,手忙脚乱,越解越紧,最后不得不动刀解决,闹了大笑话;也有喝高了的新郎太过兴奋得意,解开得过于熟练流畅,同样被嘲笑不成体统。
秦妮娅的母亲早已去世,按说应该请亲近的女性长辈来代行这一职责,但她和老秦纳商量后,将之托付给了她的老保姆。这很不合规矩,但也很感人。那个平日里严厉、多事又碎嘴的老妇人,在为她的小姑娘的新婚礼服最后“封印”之时,哭得如此厉害,不得不被扶到一旁去休息。秦妮娅也哭了,其他女眷和女仆也都陪着掉了眼泪。
擦干眼泪的秦妮娅和女伴去了后庭的小花园,她们要采摘家中的花朵,给新娘做成花环。当下的风尚是用白色和紫色花朵,她们摘下百合、茉莉、铃兰和、紫罗兰和勿忘我,由心灵手巧的女仆编成花环,戴在新娘的头上。
这时老秦纳已经在外庭张罗得满头是汗,作为一个精明商人,他深信无论是多么训练有素的管事人员,无论开出多么吸引人的奖励,只要老板一个眼错不见,就能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出错,所以重要时刻话事人非得事事躬亲不可。于是他起的极早,收拾清爽之后就一直忙着到处检查监督,向仆人们训话,给乐队和厨师打赏——这一天来宾太多,家里的厨子应付不来,雇了专门做大宴会的厨师,自带小工、厨具和餐具的那种。接着他迎接招待早到的宾客。虽然这时来的主要是亲戚,而亲戚里没有谁比他家更有钱,倒也不必特别殷勤地张罗。
第一位尊贵的来宾是从朱诺神庙请来的占卜官。当然,真正的占卜是在订婚时就进行了的,此时只是走个形式,彰显这场婚礼的档次格调,所以来的是一位衣着华贵举止雍容的老占卜官,用的却是最敷衍的鸟卜,占卜官用手杖在天空中画一个圈,等有鸟飞过——而在山上根本不用等,尤其是初夏,从早到晚都有鸟儿盘旋。随后占卜官宣布“吉兆”,整个占卜环节就完事儿了。自从罗马城里第一对新人举行婚礼以来,还从未在这种时候占出过凶兆——尽管糟糕的婚姻比比皆是。
占卜官嘴里吐出“吉兆”二字后,新郎终于可以进来了。就像所有第一次结婚的傻孩子,加略小哥不顾那些更明白人情世故的滑头朋友的劝阻,早早地傻傻地等在门外,又因为紧张,一杯接一杯地喝仆人递出来的掺水的蜂蜜酒,结果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直奔搁尿壶和马桶的小隔间。虽然这条街上就有两间公厕,但加略小哥太过爱惜他那一身雪白笔挺又熏得香喷喷的托加,还有崭新的价钱不菲的凉鞋,不愿意在进门前染上什么颜色和味道——那是帕拉蒂尼山上的公厕都不可避免的。然而这时来的客人已经很多,仆人们实在忙不过来,那个小隔间也被搞得很有些狼藉,还不如街上正规的公厕。
尽管有种种不可逆料的小状况,婚礼仍然欢快又热闹地进行着,越是尊贵的客人来得越晚,这是惯例。所以每个受邀的客人都会打听当天的宾客名单,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选择到达的时间。当然,这种场合绝不会有人想到要邀请阿普,尤其新郎还和他是同行。但娄忒丝却是非常受欢迎的客人,因为她能为宴会增加罗马城里不可多得的赛里斯风情。而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稍微早到一点,恰好赶上了新人向家神献祭。
就像所有的商人家庭,秦纳家供奉的家神,除了双生子劳尔,还有墨丘利和福尔图娜,最先献祭的是新娘,她端着一个大托盘,里面放着她儿时的玩具和衣物——这个环节非常适合炫富,最高级的炫富应该是东西既精致昂贵,又明显有些年头,表明这家的姑娘从小就娇生惯养,幸福优渥。
随后是常规的献祭,由男主人进行,祭品当然比平日丰富、但也不太过分,水果、面包、鲜花、酒和香料。新郎帮着把祭品在神龛前摆好,并和新晋的老丈人一起点燃香油,表明从今往后,他也将为这个和他不可分割的家庭出一份力。
接下来就是等待订婚时占卜的吉时,好举行正式仪式,跑腿的奴隶们被派了出去,以迎接为借口催促还未到场的证婚人。因为加略小哥的贵族身份,婚礼仪式是马努斯式的,也就是通常所谓“手婚”,由作父亲的把新娘交到新郎手里。手婚仪式必不可少的糕点被搬了上来,是一只巨大的蜜糕,由许多块拼成,可以看出来自不同的烤炉,面团配方不同,蜂蜜剂量不等,烘烤火候也各异,呈现出深浅斑驳的色调,但满满点缀的蜜饯、坚果、糖果和鲜花足以弥补这小小的遗憾,浓郁甜美的香味弥漫开来,小孩子们根本招架不住,嗷嗷地就扑过来了,被阻止后还有几个哭闹起来。老秦纳很有先见之明地安排了三个仆人守在这块珍贵的糕点旁,以防仪式前被哪个冒失的小崽子破坏了。
食物和饮料从第一个客人进门时就开始不间断地提供,足够丰富,足够奢侈,能哄住最挑嘴最不知好歹的小崽。因为不是正规晚宴,没有设专用的宴会卧榻,而是模仿“陶罐馆子”——这又是庞贝城里流行起来的新奇法子,把食物盛在大大小小的陶罐里,摆放在各处桌台上,有些用冰块镇着,有些用热水燉着,厨子们来来回回地补充食物,仆人们来来回回地更换冰块和热水,客人们自行从罐子里取用。当然,身份尊贵的客人由随身奴隶代劳。事实上,在中庭还有专门为身份特别尊贵的客人准备的休息室和进餐间,毕竟今天的十位证婚人里,有七位是元老,其他身份高贵的来宾也不在少数,尽管多半只是奉上礼物,同老秦纳打个招呼,向新人们敷衍地祝福一番,喝一杯酒,就匆匆离去。经历了不宜嫁娶的一整个五月和六月上半月,进入一年中公认最适合婚礼的日子,这段时间罗马城里的婚礼可真不少,大家都有点疲于应酬了。
让老秦纳惊喜的是,阿格里皮娜夫人和赛维莉娅夫人都派人来了。赛维莉娅夫人派来的是一位高佻的女性,娄忒丝记得在芬芳法庭见过她,象牙色的皮肤、漆黑的大眼睛和鬈曲的黑发,挂在胸口的小小金牌上刻着她的名字“卡珊达”,所有这些都表明她来自东方行省,这块金牌同时表明她还是奴隶身份。但满庭的公民和释放奴,谁也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郑重地称她为“夫人”,就像对那位来自维斯塔圣殿的高级奴隶一样。
不同于阿格里皮娜夫人家那位倨傲的来去匆匆的礼宾,卡珊达夫人既不急着离开,也没有去中庭,而是在外庭转悠,还和娄忒丝搭起话来。
“你家律师没来真是太可惜了,”她说,把一小块裹着鱼籽的熏猪肉卷塞进嘴里,并优雅的舔了舔手指,“我家夫人对他印象很深。”
娄忒丝此前从未见过任何人嘴里塞着食物,还能如此清晰而不失风度地说话,不由得大为敬慕。“为着帝国司法界的和平,也为着他的人身安全,我强烈建议我家律师不要参加任何日常社交活动。”她开玩笑地说。
“那么——你,和你家律师?”卡珊达夫人朝她眨了一只眼睛,俏皮而风情万种,话里的暧昧含义和玩笑意味不要太明显。
“哦,不不不!”娄忒丝难得的红了脸,连忙解释,“我很小就和我的母亲一起得到了自由,所以他对我没有权利。”又赶紧用更轻佻的玩笑表明自己没有任何不快,“拜托,我亲爱的夫人,您是见过我家律师的。以他的尊容,在罗马城里,我觉得不花钱只怕是不行的。”
卡珊达大笑起来:“这谁能说得准,各人各有心头好啊。”说着,她拿着酒杯的手翘起尾指,含蓄地指了指某处,在那里,秦妮娅是中心,在众多宾客中巧妙周旋。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已婚的罗马女性不再受那些做姑娘时规矩的束缚——尽管那些规矩如今也已松弛得不像话,而新娘虽然仍是姑娘,一只脚却已经迈进了已婚女性的行列,得以初步施展社交手腕,秦妮娅的表现让人感叹她不愧是老秦纳的女儿。与此同时,老秦纳带着加略小哥,在应酬另一个显然更高级、更重要,也更私密的小圈子的客人,无暇顾及外庭的宾客。
“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男人们都喜欢娶这种,”卡珊达带点嘲弄的接着说,“他们就是抵抗不了向这样的小东西求婚的诱惑,娇滴滴、软绵绵、胖乎乎,而且说实话,不管她怎么演,总让人觉得有点蠢。”
娄忒丝犹豫片刻,还是不敢贸然附和这位夫人似乎有点唐突的小恶意,便笑着说:“我得承认,所有这一切,加上老秦纳的身家,如果我是男人只怕也要求婚。”
卡珊达冷笑一声:“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你将要成为元老,那么你只会娶元老家的女儿;如果你的父亲不是骑士,你就不能嫁给贵族——哪怕是外省贵族。但现在,他们显然什么人都娶,也什么人都能嫁。”
“但这仍然可算是一个非凡的胜利。”对方如此肆无忌惮,娄忒丝决定把饵吞下去,“我看她要把全城商人家姑娘们的心思都搅乱了。”
“而且,你知道吗?她网住的没准是条大鱼。”卡珊达夫人倾身,凑到娄忒丝耳边,嘴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廓,“阿格里皮娜夫人被流放的时候,我们这位新郎精明的母亲——愿普落塞庇娜护佑她的灵魂,可是好好地偷偷浇过一把冷灶。”
“哦,这我倒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母亲出自科尔涅利乌斯家族。”娄忒丝大感兴趣,“难怪阿格里皮娜夫人会遣人来。我还当她是为了弥补在芬芳法庭上对两个纯真灵魂的伤害呢。”
“不然你以为加略小哥凭什么把案子递到芬芳法庭?”卡珊达吃吃笑起来:“科尔涅利娅们也没有早年那么抢手了。再说罗马的夫人们从不弥补伤害的灵魂,只会再浇一勺热油和酱汁,闻闻味道,皱起眉头,然后吩咐拿下去喂狗。”
“那您家夫人又是为了什么?我尊贵的夫人。”娄忒丝胆子更大了,笑着问,“别让我以为是为了我家律师,他是同您提鞋都不配的。”
卡珊达丝毫不介意她的冒失,“我家夫人当然是纯粹的好心,喜欢看到相爱的年轻人顺顺当当地结婚。”她悠然地说,“至于我吗,我不过替我家夫人到处转转,到处看看,尤其是那些她感兴趣的人。”她伸手,替娄忒丝把一绺头发掠到耳后,“可不要小看你家律师。夫人们意外地发现了一条司法界的下水道,而且是工艺精良质量可靠的下水道。说不定有些早就该冲走的东西,就可以清一清了。要知道,罗马城里一条真正可靠堪用的下水道,可是比十座神殿更有价值。”
卡珊达说得轻描淡写,但娄忒丝的心怦怦直跳,她压着心跳,极力用同样轻松的态度说:“我只当元老院法庭里,要金子做的下水道也有呢。”
“别傻了,娄忒丝。还是你故意和我装傻?”卡珊达嗤之以鼻,“我和我家夫人一样的脾气,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清心直说。”
“我的错,”娄忒丝轻笑着摊手,“我的错,我亲爱的夫人,请原谅我。让我猜一猜,即使是罗马,也不会用大理石来砌下水道,而元老院法庭里尽是上好的大理石。”
“所以我喜欢同聪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聪明的美人。”卡珊达轻叹,声音又酥又软,“大理石砌下水道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一块大理石甘心用来砌下水道。至于元老院法庭里,什么夯货都自以为是上好的大理石。”
周围的宾客开始注意到这两位不同寻常的女人的窃窃私语,大概是因为卡珊达夫人的身份,又或者是因为罗马城里,人人都能嗅出阴谋和机遇的味道。有些胆大的投机分子开始跃跃欲试地凑过来,卡珊达朝了娄忒丝䀹了䀹眼睛,她心领神会,悄悄往后退了退,和她拉开一点距离。
此刻恰逢吉时,婚礼仪式继续进行下去。十位证婚人——七位是元老,都已到场,其中年纪最轻、精神最好的一位,开始读那份长长的婚姻契约。这是整个婚礼中最无聊的环节,但又不可或缺。手婚仪式意味着这是一桩有夫权的婚姻,即丈夫对妻子、妻子的财产,以及她未来的子女都拥有绝对的权利。但是当然,仅仅是名义上的“绝对权利”,因为老秦纳兴隆的生意和庞大的家产,因为秦妮娅是独生女,又因为加略小哥虽然有相当不错的身份及光明的前途,但当下财政状况还是颇为窘迫,所以关于这对夫妇未来财产以及各种相应权利的契约就不得不极尽繁琐,以充分保证双方以及两个家族都能从这桩联姻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并规避风险。——这也是当下帝国绝大部分“有夫权婚姻”的真实情形,有限的体面的夫权,真正使婚姻牢靠的则是各取所需、休戚与共,并以契约保证。
当然,所有的讨价还价在从订婚到结婚之间的两个多月早已里完成,实在谈不拢而不得不一拍两散的情形也有过,但不管谈判时双方如何锱铢必较,到了婚礼时,都是走形式的一团和气。为了不让宾客厌烦,这个环节乐队格外卖力,佳肴又换了一拨,虽然大家都有点吃不下了。
读契约的证婚人显然惯于做这件无聊的苦差事,居然有本事把一份如此枯燥的文件读得抑扬顿挫、情深意切。尽管如此,当他终于宣布读完了的时候,大家还是纷纷松了口气。
新郎新娘要和各自的父亲一同在契约上签字,加略小哥的父亲据说因为身体的缘故,留在外省老家,没能到场,由老卡皮托代签——这老家伙终于如愿以偿,即将成为元老,自然很乐意与同行中的后起之秀搞好关系,尤其他俩先后险些在栽在同一个人手里,更增添了一点惺惺相惜之感。签字之后,老秦纳把契约交给加略小哥,同时秦妮娅说出她的誓词:“你,盖乌斯,在哪里;我,盖娅,就在那里。”
不管新郎和新娘叫什么名字,在婚礼的这个环节,他们都是“盖乌斯”和“盖娅”。不知情的外乡人会以为这是罗马特别被崇敬的夫妻神的名字,或者是已经成神的老祖宗夫妇。但通情达理的罗马人更接受这样一种解释:最早的时候,在七丘之地,婚礼曾是贵族的特权,而当平民也开始获得这种权利的时候,很有一段状况百出的混乱过程,有能力和权利主持婚礼的人供不应求,常常在婚礼上叫错新人的名字,于是索性把所有的新郎都叫作“盖乌斯”,所有的新娘都叫作“盖娅”——反正罗马世界叫这两个名字的最多。
接过契约的加略小哥也庄严而动情地回答:“你,盖娅,在哪里;我,盖乌斯,就在那里。”随后老秦纳把秦妮娅的手放到他手里,这是整场婚礼的高潮,宾客纷纷朝两人抛洒鲜花,新娘的闺蜜们围上来唱起了《朱诺颂》,“汝可知朱诺驻足之处,合欢与桃金娘怒放,金色柑橘熠熠闪光……汝可见她来到新人面前,那圣殿富丽堂皇……她说,二人须永结同心,无惧世间风雨;她说,二人须彼此扶持,哪怕山高水长……”罗马城里每一个妙龄少女,都曾年复一年在姐妹或朋友的婚礼上唱这首歌,根本不需要事先排演,不管多少人,哪怕由最蹩脚的乐队伴奏,张口就能唱得宛如天籁。而无论在多少场婚礼上听过多少次,这首歌也总能让最冷酷严厉的心灵感到某种温柔的牵动,稍微多愁善感的人到这时就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而温柔牵动、热泪盈眶之后,婚礼进入了一段有点尴尬的时间。理论上这时在新娘家的仪式已经结束,新娘应该和新郎一起离开,去往他们的新家了。但根据已不可考的古老习俗——有人很不成体统地认为来自那场对萨宾人的掠夺,新娘须得在黄昏时才能离开家门,尤其是第一次出嫁的姑娘。而占卜得来的吉时往往不怎么体谅这种习俗,以至于仪式结束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到黄昏。如何把宾客留住,消磨这样一段时间,就成了每一个张罗婚礼的人最头疼的问题。
普通人家倒也省事,宾客们直接告辞回家了,新娘出门时通常只有家人相送。这段时间正好留出来收拾婚礼的残局,如果新人特别相爱,或者新郎特别急不可耐,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先温存一番,新娘的家人也多半睁眼闭眼。
对于真正的豪门,这也不是问题,有时他们还会特意吩咐把吉时提前,好留出足够的时间举办一场公共活动:演出、角斗、赛马,诸如此类,不仅宾客们不肯散去,没有受邀请的人还要想方设法挤进来凑热闹,足以把婚礼最后的环节变成盛典。
而像老秦纳这样身份不高的殷实人家,办法就不太多了,无非是乐队更加卖力,仆人足够美貌懂事——有时他们还会花钱从外面请来漂亮姑娘,甚至漂亮小伙子供客人取乐,再辅以大量的美食和美酒。尽管如此,交情不是那么深厚的宾客,此时还是会纷纷告辞,有些实在却不过情面,会承诺新娘出门时再来。
原本娄忒丝也打算这时就走掉,但让她惊讶的是,卡珊达夫人一直留了下来,还在众人奉承讨好的环绕中给了娄忒丝一个“别走,等我”的眼神。而娄忒丝怎会放过这种机会,遂继续在庭间流连徘徊。与老多这样蹭吃蹭喝的老手和波吕克斯这样厚脸皮的掮客为伍。留下来的女宾大都退到内庭,但娄忒丝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地方。
当夕阳最后的光芒给整个宅子蒙上淡淡的金色光辉时,音乐再度转向欢快急促,宣布婚礼即将进入下一个环节。新郎等在门廊,新娘在女眷们的拥簇之中,而新郎的朋友们个个摩拳擦掌,喜笑颜开,把这群姑娘逐一端详,同时也被姑娘们打量品评着。当早已来到门外的另一支乐队开始闹哄哄地奏起《塔拉西索》——这是一支关于抢劫、打闹和交欢的下流小调,非常宜于婚礼。新郎的朋友们冲向女眷,先是那些最漂亮的女孩子,然后是她们身边的姑娘,再然后抓住谁是谁,包括一些凑热闹的妇人和婆子,小伙子们抱开尖叫笑骂的女眷,不管她们的捶打踢咬,好让新郎能冲到新娘面前。这个环节是如此受欢迎,到最后往往席卷在场所有宾客,不论男女老少,大家一通混乱的拥抱推搡,还有人想趁乱来抱娄忒丝,被她不客气地狠狠踢在膝盖上踹开了。
老秦纳请的一队雇佣兵勉强维持住了现场的秩序,焦点再度回到新郎和新娘,按照规矩,新娘这时应该被母亲抱在怀里,而抱着秦妮娅的还是她的老保姆。老妇人再一次嚎啕大哭,哭得纯良的加略小哥手足无措,居然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拽秦妮娅。老保姆只好一边哭,一边把秦妮娅的胳膊往他那边送,女眷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嘘声,新郎的朋友们不甘示弱地起哄,所有人都忍俊不禁。除了老秦纳,后面的环节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当加略小哥终于把秦妮娅从老保姆怀里“抢”过来,两人手拉手迈出家门的时候,娄忒丝看见老秦纳孤零零地落在人群后面,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铜酒杯,在托加上擦了擦,放回桌上。
其他宾客也跟着涌出门外,火炬手和乐队早已准备停当,雇佣兵开路,邻居们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婚礼游行是罗马城里最常见的夜间余兴节目,不管是不是新人的亲友,所有人都可以参加进来,载歌载舞地在大街小巷穿行。火炬熊熊燃烧,乐队演奏各种淫荡滑稽的曲子,大家跟着唱,唱到最不堪的地方会爆发出欢笑和口哨,沿途的人家一般都会开窗出门看热闹,路过亲友的家门口,还会有柠檬水和蜂蜜酒递出来,有人顺便回家,有人中途加入,女眷们向前方抛洒鲜花,新郎的朋友们向后一把一把地扔榛子和小麦,对穷人和乞丐来说,这是不可错过的机会,他们从全城各处蜂拥而至,紧跟在队伍后面捡拾。
队伍的中心当然是新娘和新郎,新郎在前,新娘跟在他身后。新娘身边是两个小男孩,一个捧着一罐香膏,另一个拿着一卷羊毛线,新娘要在新房的门柱上涂香膏,再把羊毛线绕上去。还有几个小男孩跟在新娘身后,举着山楂树枝扎成的小火把,在新房门外,火把要扔向人群,而抓到火把预示着一年的好运气。因为曾经发生过太多烧伤事件甚至火灾,现在扎这种小火把也成了一门手艺,要保证到达新房门前时,火把正好熄灭。
新房在阿波林里街,位置不算太好,虽然老秦纳的财力足以让小两口也把家安在山上,但加略小哥坚持要把加略家的老宅子作为新房。他的这种操守让秦妮娅很是骄傲,老秦纳当然也对此表示欣赏,至于他掏钱把宅子从里到外翻新一遍,又置办了全套家具,送上满屋仆人,就都是不值一提的细节了。于是这支新婚游行队伍从维弥纳山顶下来,几乎穿过半个罗马城,每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新娘就要向路口的神龛供奉一枚银币。家境不那么富裕的会改成供奉铜板,或者折中一下,只在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路口供奉。但老秦纳的女儿当然不会克扣神明所应得的,在第一个路口,她奉上的是一枚金币,之后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枚银币献上。至于随后引发了怎样的争抢打斗甚至混乱,那是罗马城里另一个世界的事,与这场幸福欢快,几乎完美无缺的婚礼没什么关系了。
卡珊达夫人居然一直跟在人群里,虽然上流社会的成员也经常参加到婚礼游行中来,还有过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中途将新娘劫走的闹剧,但卡珊达夫人的好兴致还是让娄忒丝惊讶。她在几个强壮奴隶的护卫之中,慢慢落到队伍的后方,娄忒丝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卡珊达夫人牵住她的手。
“我们要一直跟到新房,参加小两口的晚宴吗?”娄忒丝问。
“哦,不,我只是想看看而已。”
因为队伍太过嘈杂,她俩凑得这么近,还是要扯着嗓子问答。
“看看?”娄忒丝不明白。
卡珊达夫人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想看看。但必须承认,我失望了。我还以为他们会别出心裁,去到那棵树下做点什么,或者邀请那棵树来参加婚礼呢。”
娄忒丝哑然:“所以!”她朝卡珊达夫人嚷嚷,“什么少女和树的真挚爱情,也不过说说而已!”
“就像世间一切爱情!”
“就像世间一切爱情!”
她俩相视大笑,然后卡珊达夫人说:“既然看来那棵树不会出场了,那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家夫人在旁边有个小宅子,今晚有个小小的宴会,你来吗?娄忒丝。”卡珊达夫人低头凝视着娄忒丝,火炬的光映在她乌黑的眼睛里。
娄忒丝的心跳开始加快,手心冒出汗来,罗马贵妇人夜间的“小小宴会”,对她来说,曾经是传说般遥远的存在,就像传说中奥林匹斯山上诸神的盛宴,或是色雷斯隐秘的酒神的狂欢。而此刻,有人邀请她参加。
“小小的宴会?”她咽了一口唾沫,发现自己不争气地在微微发抖。
卡珊达夫人又笑了,火光下她美丽的笑容微微扭曲,显得妖艳又诡异:“哦,来吧,娄忒丝,你会喜欢的!——相信我,罗马夫人们的欢愉,你是无法想象的。”
于是她们手拉手,离开了婚礼游行的队伍,而在她们身后,人群兴高采烈地唱起了《坏心眼的渔夫》——
“我像一条光溜溜的小鱼,
在暖洋洋的水波里嬉戏,
你像那强壮的渔夫,
心眼那么坏,鱼钩那么粗,
鱼钩上还抹着蜜……”
唱到这里,爆发出了一阵轰笑,歌声更加欢快,几乎有点跑调——
“我吞下你的鱼钩,
它顶着我的喉咙,
那白色的蜜一直蹿进我心里……”
随着歌声和欢笑,游行的队伍继续前进,就像永恒之城的每一个夜晚每一场喧哗吵闹的欢聚,仿佛永远不会结束,直至时间与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