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所谓男女间的大防,即便在礼法制度完善的周代以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未深入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并未演变成毫厘不可触犯的普遍禁忌,而在商代,其实男女之间的普通交往,就形式上来看与今天并无太大的不同。侯虎虽是外臣,他并没有在商王的宫廷中直接担任职务,仍然可以随时求见商王的夫人,而若无特殊的理由,一般情况下王夫人也不会拒绝见面。
可是妇好实在不想见到这个人。
此时的妇好,心情恰好入宫以来第一次跌落到谷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丁和她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了,一方面长久别离后的柔情和倾诉都大致完结,另方面因为妇好哺育幼儿的关系,她无法和武丁同房,武丁乐得再去寻找别的女人——首先就是年轻貌美、笑容迷人的妇妌。
对于妇好来说,她刚刚习惯了作为君王夫人的生活,还未能熟悉作为君王正室夫人的权力与威仪;而对于武丁来说,他登上商王宝座已非一日,在压抑了整整七年的少年时代的热情终于得以爆发之后,很快心境就复归平静,生活也回归到了君王的正轨上去。君王本该专心于国事,君王本该多娶夫人,即便有所偏爱,也不能有所偏废。
能够找回少年时代的恋人,并且娶她为妻,对武丁来说,感情方面的毕生的心愿都可以就此了结了吧,而在经过前七年那种半禁欲的生活以后,妇好又似乎点燃起了他作为壮年男子的熊熊欲火。然而妇好却不同,她期望的并不仅仅是锦衣玉食,并不仅仅是正室的名分,她希望爱人可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用毕生的热爱来抚平她内心的创伤——如果武丁只是一个平民,或者是个中下级贵族,这一心愿本不难以达成吧,然而很可惜的,她所爱的偏偏是大商的君王。
妇好很清楚作为商王,即便只是作为大贵族,为了延续子嗣,是应该多娶妻妾的,自己能被摆置在诸妇的顶点,已经是梦中都不敢奢望的奇迹了,爱人为此做了多大的努力,付出多少心血,她虽然并不清楚,也都可以想象得到。她很清楚,作为商王之妇,即便只是作为贵族之妇,就不应该心生妒嫉,应该能够包容其她女性,在那个时代,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理智和情感往往无法划上等号,尤其是心知事实必将如此,而不甘于如此却又无计可施,才是最令人痛苦的。住在华美而空旷的宫殿中,朝看日升,暮看日落,晚间独对着摇曳的灯火发呆,耳畔习惯性地响起侍女的禀报,说君王已经前往妇妌或者别的某位夫人的寝室,不会再过来了,这种日子使妇好感到无比的空虚。有的时候,她甚至开始怀念起居住在玄鸟之祠里的那些日子,那些永远不会感受到外在的冷清,也永远没有余绪体味内在孤寂的日子。那时候偶尔还有期望,还有憧憬,然而对于你所憧憬的事物,在得到后再次失去,那种痛苦的滋味却是最难以按捺的。
还好,可爱的女儿为自己排遣了一部分寂寞,或者不如说,排遣了本用以体味寂寞的无聊时光。
侯虎恰在此时请求拜见,时机选择得实在是糟糕透了——当然,侯虎根本无从揣测和理解王夫人此刻心中所想。初为正室的头几天,以傅说为首,很多官员、贵族都来求见,妇好一开始耐心接待,但很快这种新鲜感就淡漠了,侯虎差一点连末班车都搭不上。
况且,侯虎的氏名也使妇好怒气冲天。“什么,仓侯?!”作为妇好来说,她并不清楚仓侯何已经被刺,并不清楚现在的仓侯虎究竟是侯何的什么人,但她记得自己深埋在记忆中那段悲惨的经历,正是从仓氏开始的……
然而那位侯虎却似乎不肯轻易罢休,他向王夫人进献上无数珍贝宝器,反复请求,甚至买通耿麋和妇好从子方带来的女奴为他美言,终于,在第六次恳请后,得到了王夫人不情不愿的接见。
侯虎为此次见面做好了非常充分的准备,包括斋戒沐浴、焚香净手、梳理须发,也包括置办下更为贵重的礼品。见到妇好以后,他垂着头,双眼谨慎地向上翻,尽量在对方难以察觉的时候快速扫视王夫人的双瞳。
从那对明亮而澄澈的瞳仁中,侯虎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淡淡的忧伤,竭力隐藏起来的痛苦,以及似乎根本无法抑制的厌恶与仇恨之色。看到这些,侯虎心中彻底明白了,他感激子渔的教导,他知道自己此行不虚。
“小臣虎,仓侯绝嗣,小臣继之,小臣与先仓侯何毫无关联。”既然如此,他就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他似乎看到,王夫人瞳仁中的仇恨之火略微减弱了一些。
“小臣请见,是为不敏,想请教夫人一件事情。”接下去侯虎这样说道,这句话带给妇好一定程度上的慌乱——他是什么意思?他想要问我什么?莫非他已经了解到了自己的过去么?
妇好始终不说话,只是用厌恶和疑惑相掺杂的目光望着侯虎。
侯虎也并不需要王夫人回答一些什么,甚至不需要她表示一些什么,他只是紧张地挺了挺腰,按照子渔所教导的话,一字一顿地背诵:“小臣未即侯前在太行为任,有方不服王化,掳掠小臣,践我田土,芟我黍麦,败毁我三世之邑,乃誓报之。然今彼方已服王化,同为王臣,小臣是否还应该求以施报呢?”
妇好静静地听着,依旧不发表任何意见。她隐约听出了侯虎话语中的隐含意,但还未能最终确定。
“小臣遣使彼方,”侯虎继续讲述一个本不存在的故事,“彼云犯我者,其先侯也,归商者,其时侯也,时侯非先侯之子。若小臣求报其怨,彼方不敢辞,请以先侯畁之小臣,以庇时侯,以全宗社。小臣故以求问王夫人,小臣受是?弗受是?”
故事讲完,侯虎的意思非常明确:我这个仓侯不是当初害你的仓侯,你若必要复仇,我可以把当初害你的人交出来,只求你放过我吧。
妇好一字一顿地问:“此事尚有谁知?”
表面上,妇好是在问侯虎所讲述的故事,除其本人外,还有谁知道,但侯虎很清楚王夫人所询问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件使他一想起来就冷汗浃背的事情。于是他表情诚恳地回答说:“先侯咎之妇知之。小王知之。”
妇好此刻还无法把在旧邑门外遇见两次的那名青年贵族和子弓联系起来——子弓虽然被迫参加了她被册封为正室夫人的典礼,却故意站在后排,并且事后也没有如傅说般前来拜见——但她知道小王子弓这个名字。听说连小王都知道自己曾为女奴之事,妇好内心感到一阵慌乱,藏在袖中的洁白柔荑微微颤抖——侯虎本来是想拿小王的名字来给自己做挡箭牌的,他并料想不到,这其实是变相地把子弓推入了不可预见的悲惨渊薮。
而对于妇好来说,小王终究是尚未谋面之人,听说他坚持不肯搬来新邑,或许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见到他。她在瞬间的惊慌以后,立刻镇定了下来,随即就因为“先侯咎之妇”这个名字而怒火中烧,无可抑制。她缓缓地直起腰身,望着侯虎的眼睛,缓缓地询问他:“人而不报其仇,可乎?”
“不可!”侯虎表情坚毅地大声回答,“小臣即将彼妇畁于王夫人,王夫人其裁。”他早就打算牺牲那个和自己毫无亲缘关系的老妇人,从而避过妇好复仇的怒火了。他甚至婉转地示意妇好说:“彼妇已老,旦夕薨逝,小臣已为其备下棺椁。”那意思是说,请您随便处置她吧,我会为她料理后事,不会让消息外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