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妇好第一次踏上战场，这个本不该她涉足的纯男性的领域，源自武丁的心血来潮。狩猎进行到第三天，只能整天在帐幕中枯坐，静等爱人带着大量野兽禽鸟归来的妇好，感觉索然无味，提出要先抱着孩子回去大邑。武丁为了使妻子展眉一笑，提出教她驾驭马车。

“驾车乃是士自小必须修习的六艺之一，应该会很困难吧。”妇好有些踌躇不前。武丁安慰她说：“精熟很难，学会却易。况且，我并非要教你驾驭战车呀。”他挑选了一乘坚固的两马驾驭的轻车，抱着妻子就跳了上去。

妇好一开始很紧张，双手牢牢捏着缰绳，两眼紧盯着前方地面，白皙的脖颈不自然地僵硬地歪斜着，而轻车也象灌饱了酒的醉汉一样，忽左忽右，踉跄蹒跚。武丁手把手地教妻子如何抖动缰绳，如何把自己的意志通过这四条皮带传递到驾车的马的身上——“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马，它们很能明白主人的心意。”

终于，初时的胆怯感逐渐消融了，妇好终于意识到，看似不大平稳的双轮马车，其实并不那么容易侧翻倾倒。她的手腕逐渐灵活起来，轻车前进的轨迹也逐渐变得平直了。于是武丁命令打开辕门，让夫人在广阔的原野上练习驾车奔驰。

很快的，妇好就体味到了驾驭马车、驰骋纵横的快感。她享受着风声在耳畔“呼呼”鸣响，任由自己乌黑的长发高高扬起，速度带来了在宫廷中永远也感受不到的刺激，尤其是在进入宫廷以后，她的人生变得富足而平稳，更变得简单乏味，她现在正需要这种非同寻常的刺激。她感觉自己象是插上了翅膀，翱翔在无际的蓝天当中。

天边突然响起一声鸟鸣，清脆并且嘹亮——那是传说中的凤在鸣叫吗？妇好抬起头来，看到在湛蓝的天空和翠绿的草地之间，隐约闪现出一条璀璨得令人目眩的七彩虹桥。果然，是凤飞过了天际吧。此刻的自己，不也正象一只美丽的凤，展开双翅，在风云和光影之间自由地穿行着吗？

武丁侧立在车厢里，双手在背后柱着厢壁，凝视着妻子美丽的面庞。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回到了多年前洹水岸边那个贫瘠的小村庄中，因为他在妻子脸上看到了久违了的少女般的活泼和快乐。

两人沉醉在各自的世界里，直到前方传来几道呼啸声，直到一支箭矢狠狠地钉在车厢前部。妇好惊呼一声，吓得几乎松开了驾车的缰绳。武丁及时反应过来，一把抢过缰绳，同时把自己的身体遮蔽在妻子面前。“跑太远了，前面应该是羌人！”他怒吼一声，奋力勒停轻车。

果然，他们看到数十名甚至更多的衣衫褴褛的蛮族，手里端着长矛、弓箭，正向轻车疾奔过来。武丁缓缓地掉转轻车，他开始后悔刚才不应该在惊吓中那么快把车勒停的。马车冲刺的速度实足惊人，但从静止加速为奔驰却很纡缓，而在这种状态下想要掉头，更需要耗费相当长的时间。然而武丁凭藉着高超的驾驭技术——那也是在进入宫廷、继承王位以后才开始学习的——他终于还是在羌人冲到以前掉过头去，并且开始策马狂奔。

妇好吓得紧缩在车厢里，连头都不敢抬。直到她听见爱人闷哼一声，随即有某种温热的液体溅到自己脸上——那是武丁流出来的鲜血——才注意到有一支无羽的流矢楔在爱人肩上。她惊呼一声，跳了起来，抱住武丁的肩膀。“没关系，小伤而已。”武丁说了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连带轻车也偏离了前进的方向。

一支箭矢从耳边掠过，带走了几丝鬓发，但妇好已经不再感到恐惧了，有一种更强烈的情感压迫过来，使她几乎遗忘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她接过武丁手中的缰绳，把轻车带到正确的方向，然后就这样，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支撑着爱人的身体，抖动缰绳，朝向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危急关头，她似乎激发出了源自本能的驾驭天赋。事后想来，父亲曾经提到过的自己的祖先原本是夏后的诸侯，是军中的勇士，最后为夏后桀的逃亡而殉难的传说，或许是真实的吧，自己体内，或许真的流淌着诸夏战士的澎湃热血。总之，仅仅一个上午，她就学会了驾驭马车，并且能够在羌人的追逐中，能够在漫天横飞的箭雨中，安全地驾车奔逃出来。无论速度，还是指向的准确程度，都使痛苦地抚着肩膀的武丁瞠目结舌。

营地派出了接应的兵车，领军的是耿麋。“君王受伤了，立刻送回营去！”耿麋这样下令，却被武丁摆手制止了：“你想让天下都嘲笑说衣人的君王遇见羌人，却狼狈地带箭逃回去了吗？不，余一人不报此仇，誓不回营！”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就在妇好的搀扶下爬上指挥战斗的戎车，捡起了鼓槌。

“羌人就在前面，他们胆敢袭击余一人，”武丁强忍伤痛，高声呼喊，“战士们，为你们的君王报仇，余一人每一滴血，都要他们一百颗首级来偿还！”

耿麋带来的二十乘兵车，车上的甲士全都振臂高呼，以响应君主的鼓动。武丁关照妇好：“派一乘车，先送你回去。”然而妇好却反对说：“君王受伤了，需要人照顾，戎车很大，多载一人没有关系吧。”

武丁拗不过妇好的坚持，况且也不放心让她单独回归营地——此处距离营地，估计还有将近一半的路程呢——只得勉强答应了。于是在武丁的指挥下，商人的战车很快就和羌人的散兵遭遇了，先是密集的箭矢往来，然后就准备冲锋。

武丁想要擂响战鼓，却突然感觉受伤的肩膀钻心般疼痛，一条胳臂竟然举不起来。妇好搀扶着他，接过他手里的木槌：“君王来指挥，妾来帮你擂鼓吧。”武丁无奈地点一下头：“鼓声要沉稳，由缓至急——你侧过脸，看余一人点头，点头一下，你就擂一下鼓。”

于是妇好就在武丁的指挥下，开始参与并协助指挥她平生的第一场战斗。鼓声隆隆，兵车冲入敌群，短兵相接，车右的甲士抡起了铜戈、铜矛，还有狭长的大刀、沉重的手斧。逐渐的，武丁点头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实际需要了，并且他的下巴开始发酸，他的脖子开始僵硬，然而他惊讶地发现，妻子已经转过头去，紧盯着战场而不是自己的表情。

妇好神情泰然地擂响战鼓，此刻在巫女生涯中培养成的音乐修养转化成了非常清晰明快的鼓声，鼓声的节奏又自然转化为战斗的节奏。妇好就这样开始指挥战斗——不是王的战斗，而是她自己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