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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十章 孝己(其一)
2022-10-01


傅说被驱逐的消息传到甘邑,躺在席上,行将就木的甘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有这样一天的呀。”他虽因傅说的谗言而被驱逐,本身却并不为傅说遭到同样报应而感到欣慰,相反,这更加深了他日暮途穷的悲哀。“傅说是个可恶的家伙,但他并不是小人,”他这样对儿子甘告说,“一定是有小人隐伏在君王身侧,进了傅说的谗言。”

“儿子并不这么认为,”甘告站在父亲的身旁,垂着头,面无表情地说道,“驱逐傅说的不是什么小人,也不是君王夫人,而是我王本人。我王矗立大邑,极目四方,无所不见,亦无所不能,傅说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又招致了多方的怨恨,君王怎么还会把他放在身边呢?正如父亲当年被逐出大邑,不是傅说的谗言,而是因为父亲对君王已经无用了呀。”

甘般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喘着气说:“你比我聪明,你是大商的栋梁。等我入土以后,你就到大邑去吧,君王一定会重用你的。”

就这样,甘般和傅说先后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这标志着武丁朝前期的终结,以侯虎、侯告为重臣的中期,正式展开了。

武丁朝的中期,是大商统治中原总共五百年间最为繁盛的时代,疆域空前广大,东起山东半岛,北到河北北部,西到渭水中游,南抵长江流域,四方之土,均在掌握之中,就连四至的外族也纷纷表示愿意臣服。可以说,大商王朝已经达到了因时代和交通所限,所能够达到的最大疆域。

十三年岁末,武丁开始营建自己的陵墓,基址选在洹水北岸,旧邑的所在地。一般情况下,商王的陵墓都距离时邑不远,通常相距一水,表示生者和死者之间的阴阳相隔。当大邑还建在洹水北岸的时候,王陵是建在更北方的漳水北岸,这里埋葬了般庚、小辛和小乙三代君王。然而王陵也不可能距离时邑太过遥远,太过遥远则不便于洒扫和祭祀,因此武丁想在旧邑建陵,同时也把般庚等三王的陵墓迁移过来。

——这就是现在河南省安阳市西北冈的殷代王陵区。

既然要营造王陵,那么原本只是废弃了的旧邑就必须全部堕毁。自从武丁迁居洹水南岸的新邑以后,多众、贵族们纷纷跟随,只有极少数失宠、不能参与朝政的贵族留了下来,这其中也包括早就已经只剩下虚名的太子子弓。旧邑的毁堕,标志着子弓将被迫再次进入商王的宫廷。

这是包括妇好在内很多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应亚其之请,在武丁十四年的岁初,妇好领兵远征下危。下危族更在土方之北,游牧于今天河北省的西北部地区,在它西面是太行山北麓,并无大商的封国,而在它东面,广袤的燕北平原上,却有其侯、召方等多家诸侯存在——亚其本是其侯的支族,也受封于此。毫无疑问,素来强悍的下危对商之燕北封国构成了莫大的威胁,武丁希望通过此次出兵,基本解决北方问题,使得燕北诸侯、任都安如泰山。

此次北征,以妇好的本部兵马也即子方之兵为主力,子束泉担任前线指挥,亚其作为燕北诸侯、任的代表,统合周边兵马从侧翼协同作战。战事进行得相当顺利,下危被打散,一部分北逃,翻越燕山山脉去依附危方,另一部分向东流蹿,进入竹国境内。

竹国的大抵位置是在今天河北省最东部的滦河东岸,那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方国,据说在上甲为王的时代就和商人有所往来。不过后来商人的势力向南迁徙,以图中原,对燕北地区的控制力逐渐减弱,竹国也就消失在他们的记忆中了。《尔雅·释地》中说:“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觚竹就是竹国,后世也写作孤竹,它或许是商周时代中原人所能接触到的最东面的国家吧。

妇好、亚其等人合兵一处,追杀下危的残余势力,逐渐逼近竹国。竹国之君不敢抵御,亲自来到妇好营中觐见,并且献上逃入自己境内的数百名下危之民。竹君跪在地上说:“敝邑仰慕大商已久,只是僻在东荒,无缘朝觐。今夫人来到敝邑,我愿举邑臣服,唯夫人之命是听。”

妇好在心里冷笑,确实竹国距离大商太过遥远,然而商的封国,比如其、召,距离竹国都不到十日的路程,若因仰慕大商文明而想要臣服,早就可以通过他们贡献方物了,何必要等到今天?然而竹君虽然是因势所迫,终究没等商军开入境内就主动降伏了,为了给四方外族作个表率,妇好也不能不假装诚心接纳。

作为大商君王的正室夫人,作为远征军的统帅,妇好未及禀报大邑,就自作主张地封竹君为任爵——并非君王,如果封以侯爵,怕会引起朝野议论,说自己擅权吧,封以任爵,问题应该就不大了。于是竹君——从此就应该被称为“任竹”——欢喜叩拜,回到邑内,立刻就准备了大批珍宝进献给妇好。

三千年以后,考古工作者发掘妇好墓,得到了一件石罄,石质细腻,音声脆美,上刻“妊竹入石”四个字,那正是任竹(任、妊古字相通)所进献的宝物。传说极东之地有医无闾之山,山多玉石,为“东方之美”,大概这件石罄就是出自医无闾山的宝物吧。医无闾,现在写作医巫闾,在辽宁省锦州市辖区内。


妇好凯旋而归。在与下危交战的时候,她把全副精神都运用到军事行动上去——虽说那时代的战争并无后世那么多阴谋秘计,但分析斥候侦查所得的情报、布置行军路线、确定决战场所,乃至于亲自上阵以擂鼓来控制战斗节奏,仍然是些很费脑筋的事情——虽感疲累,却并不觉得无聊,或者无暇去理会种种无聊。等到班师回归大邑,虽然身旁是数千雄师,是蔽日的旌旗,妇好心中却感到无比的寂寞和苍凉。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代王出征呢?我究竟是王的正室夫人,还是他的臣、他的亚呢?

越来越接近大邑了,妇好的心情变得略微好了一些,她希望能够尽快见到自己的爱人,见到自己的好友妇妌,见到自己的女儿,也见到视如己出的子启。只有呆在他们身边,才能让她真正体会到自己是一个妻子、母亲,是一个女性,而不是什么诸侯之伯、军队统帅。虽然或许是习惯使然,她逐渐喜欢上了战争和祭祀,但在内心深处,她仍然只想做回真正的自己。

虽然连她也未必清楚地认识到了,真正的自己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

大邑之民一如既往地朝向他们的君王夫人欢呼,为再次的胜利,为更多的虏获而欢欣鼓舞。王宫在大邑之北,因此邑北并无大门,只在洹水岸边开了道小小的水门,妇好以及随同献俘的数百名商军(余众暂时屯扎于邑外)是绕了一个圈子,从大邑南门开入的。通过已经精心平整过,垫以黄土、洒以净水的街道,他们逐渐走近王宫。

王宫之前,再次垒起了高高的土台,武丁穿着洁白的礼服,头戴高冠,腰围彩绸佩带,手里捧着代表最高权力的玄珪,正静静地站在土台之上,等自己的统帅,更重要是等自己的妻子归来。这种献俘仪式,妇好已经经历过许多回了,然而这一次似乎有所不同。

远远的,妇好看到在武丁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相貌竟然和武丁差相仿佛,也一样的方脸、长须,一样素服彩带,一样头戴高冠,只是手里没有捧着玄珪而已。她有些诧异地询问同乘的亚其:“那是谁?”

亚其以手遮额,抬头望望,回答说:“是小王孝己吧。”

妇好骤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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