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四

妇好从昏睡中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迷迷糊糊地驾起了戎车，朝向大邑郊外奔驰。似乎是有什么神祗在操控她的心灵，操控她的四肢，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究竟要到哪里去。她只是想要逃避，逃避她所不希望的凄苦的人生旅程，她想展开一段全新的旅程，却并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也并不知道何方才是终点。

直到武丁跳上戎车，紧紧地抱住了她，她才再次昏厥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繁星之下，躺在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耳畔有螽斯在鸣叫，还有缓缓流淌的水声。

恍惚间，妇好似乎回到了十余年前的美好岁月中，她在夜半无人时分偷偷地从家里逃出来，从父亲的监视和棍棒下逃出来，来到洹水岸边，倒入那个英俊的商人青年来的怀抱。那时候，他们也经常这样紧紧拥抱着躺在柳树下，不言不动，只是静静地倾听水流的声音、虫鸣的声音，还有各自炽烈的心跳声。

但是妇好知道，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结束了不会再来。在她短暂而离奇的人生旅途中，她看过了太多的死亡，看过了太多的终结，她知道即便有上帝的庇佑，即便有先公、先王的关爱，命定将要终结的，永远也无法挽回。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妇好轻轻张开毫无血色的双唇，问她的爱人。

武丁并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问题，他用尽量显得轻松的语气回答说：“我想要在这里盖一座小小的土房，就象当年所住过的那样，一半在地下，用未刨光的树干为柱，用洹水里的湿泥来筑墙。我曾经说过会娶你为妻，把你带去大邑……不，还是就留在村里好了，你肯来我破旧的小土房做女主人吗？”

妇好露出了凄婉的笑容，她明白爱人的心思，爱人是希望用美好的回忆来清洗她心底沉重的创伤。但那是没有用的，即便自己愿意去小土房中做女主人，土房的男主人也不可能长久留在洹水岸边的夏人村落里，不可能每日只是耕田、芟谷，每晚只是读书、契刻，不可能永远不离开自己的身边。爱人并没有真正明白她心中所想，心底所愿，但她却很清楚地知道，爱人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寻找往日的爱情吗？那可以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却不可能成为他的……

她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了，从那个悲伤的夜晚，她静静地等在岸边柳树下，却等不到爱人急切的脚步、热情的拥抱，从那一刻就全都注定了。这个世界上果然并没有永恒不变之事，而爱人身份的瞬间转变，也注定了她所期望的平凡的温馨的爱情，永远只能是记忆深处的美丽碎片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武丁摘下了一片刚刚长成的脆嫩的柳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就象十七年前他时常为爱人所做的那样，吹奏那“凤鸣”之音。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柳叶了，作为大商之王，是不应该关注，更不能够亲自去吹奏这种乡间音乐的。多少年来，他耳所听闻的只有宗庙之乐、祭祀之乐、宫廷之乐，那大多是沉闷的钟罄之音、冰冷的丝竹之响，偶尔温婉，却永远不会活泼……

当他的爱人仍在天涯彼方，相思而无法相见的时候，武丁也曾经在孤凄的春夜独步于洹水岸边，他望着嫰柳垂丝，他想要伸手摘下一片柳叶来，他的唇边耳畔隐约响起“凤鸣”之曲，然而，在转身望见重重宫阙以后，他就只好苦笑着打消了旧梦重温的念头。

一直到他去往玄鸟之祠，与怀想深处的昔日的爱人重逢的时候，他才重又吹起了“凤鸣”之曲。那次吹奏是一个开端，他和妇好真正婚姻生活的开端，却也是一个终结，因得不到而更感渴盼的爱情的终结。自从妇好入宫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摘过柳叶，吹过“凤鸣”。为什么呢？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肯珍惜已经得到的幸福呢？

凤清亮而婉转的鸣叫，划破了夜空的寂静，在商王的宫殿中，在这个它本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响起，并且久久盘旋不散……

“旨对我说……”妇好缓缓地伸出手去抚摩爱人的面庞，她的手掌白皙但是瘦小，柔软但是冰冷，“西王母山上有凤……他还说，只要打败了羌人，打通了前往西王母之山的道路，我就可以看到凤了。”

武丁紧紧地把爱人搂在怀里，他难得如此专心地倾听着爱人不切实际的妄想，并且频频点头。妇好微微笑了一下，问他说：“你知道吗？凤是雄鸟，它的爱人叫做凰，凤凰双宿双栖，终古不离不弃。”“我知道，”武丁的声音有些哽咽，“你这次离开大邑，就是想去西方寻找凤凰吗？等你病好了，余一人就会陪伴你前往的。不用说在西王母之山，就是在天的尽头，日升月落之处，我也一定会陪伴你前往的。”

“你去吧，我或许是见不到凤凰的。等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洹水的南岸吧。”妇好把头深深埋进武丁的胸膛，用尽自己最后的精力来感受这得来不易的温暖，同时喃喃地说道。

“你不会死，余一人已向上帝和每一位先公、先王求恳，求他们不要召去你的灵魂！”武丁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起来，“将来某一天，我要和你一起去见他们。余一人的王陵即将完工，你将去地下陪伴余一人，直到山陵崩，河水竭，直到永远……”

“不，不是你的先公、先王在召唤我，而是我的母亲在召唤我，”妇好慢慢转过头去，凝望着深沉的窈杳的夜空，“母亲是那样寂寞，和我一样寂寞……我所要陪伴的，是我的母亲，还有这洹水岸边等待着我或为我所等待的，我的爱人来，而不是大商之王。就把我葬在母亲的坟旁吧，我求你了……”

两道热泪淌过武丁的面颊，滴在妇好苍白的脸上。

“我的凤呢？”妇好突然全身颤抖了一下，朝向夜空伸出手去。武丁急忙在爱人的腰间摸索，找到了那枚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随身佩带的玉凤，扯断了丝绦，想要交到妇好的手上。然而妇好却并没有去接玉凤，她继续呆呆地凝望着夜空，然后梦噫般地低声说道：“凤啊，凤啊，凤鸣喈喈，皇皇七彩，窹寐思想，不见君子……”

这首歌她曾经在那晚唱过，在燎火的映照下，在修竹的围绕下，在夜风的轻拂下，在月光的守护下，弹着竹瑟，曼声歌唱过。当时武丁并没能听清歌词究竟是些什么，但是现在，他终于听懂了，虽然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