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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最终卷:跃入深海 41
2022-10-12

“我没有放弃。”亚伦说,“你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只是坐在黑暗和灰烬里。你得自己做些什么,去感受、认知、理解、寻找,也许会很缓慢,也许会很迟钝,也许要用很多年,甚至也许只是徒劳,但你不能放弃。

“因为事实上每个人生来都是如此,一无所知地被放逐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人类自诞生之初就是如此,惊恐、蒙昧、混乱——可能至今很大程度上也还是如此。

“我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一点,每个人生来都是如此。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蠢;有的人敏感,有的人麻木;有的人生而所在之处,有的人用一生的时间也走不到,甚至看不到。但所有的人就其本质来说,都在荒原之上,而我们除了继续走,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如果你已经尝不出威士忌的味道,但你知道那对你很重要,你有选择。你可以放弃,也可以假装,还可以选择继续去尝,走遍这个世界,尝每一种酒,好好地尝,放下自己,用心去尝,不要怕失望,不要怕醉。只要你走得够远,尝得够多,总会有那样的时候,因为天气,因为环境,因为温度和湿度,或者仅仅因为有人唱起一首歌,因为吹过来的一阵风,你尝到了那种味道,也许很淡,也许仍隔着什么,也许很稀薄,也许和你记忆中的味道并不一样,但你确实能尝到,而且让你明白为何它曾对你那么重要。

“然后记住它,连同那首歌和那阵风,再等待和寻找下一个这样的瞬间,并相信总有一天你能够再一次尝到,再一次,再一次,直到你真正找回那种味道——也许一生的时间不够,也许你永远不能真正找回,但这一切仍然有意义,哪怕这意义只在那些转瞬即逝的瞬间。

“生命总该有一点意义和价值,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哪怕只有一个人看得见。

“——这也是我用了更久的时间才懂得的:你不能放弃,还因为只要你不放弃,就总有人看得见,总有人不会放弃你。”

辛蒂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听亚伦说,不带偏见、抵触和爱憎,“我很抱歉,亚伦,”她轻声说,“我一直没有好好了解你。”

“不是你的错,辛蒂,是我的问题。当我真正能够看清以前的自己时,我才意识到阿徹是怎样一个朋友,而小霎,说真话,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有什么资格被她爱,我凭什么得到她的爱。”

“这样的问题没有人能回答,说得出的理由都不是理由。”辛蒂温柔地说,“但至少有一点我是肯定的,而且是小霎教给我的,所有的人都有资格爱和被爱,所有人。”

亚伦再一次翻开书:“那是真正的你吗?那是真正的我吗?如果我并不完美,你看,如果我不过是我自己,如果我把所有你不喜欢的东西,所有犯下的过错全部呈现在你面前,你还会爱我吗?”他抬起眼睛,看着辛蒂:“故事里的女孩子这样问她的爱人,而他无法回答,即使这只是一个故事,他仍然无法回答。但我能够,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她还会。我得到过那样的爱——我没有资格得到那样的爱,所以我不能放弃。

“即使那个时候,我坐在她身边,她的头枕在我腿上,她看着我,而我仍然感觉不到她的时候,我以为那会是世界末日,但那不是,尽管我仍然感觉不到她,但我知道我不能放弃。

“我没有放弃,辛蒂。我对她说,我要去找到那个爱她的我,把他带回给她。”

时间真的是奇怪的东西,辛蒂想,那些疯子和智者,他们说得没错,也许时间真的只是一种错觉和幻像。就像此时,就像此刻,仿佛过了很久,其实窗外天色仍然明亮;而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某段旋律,隔着那么长的时间,却依然就在身边,栩栩如生。

“感谢生活,生活对我义重情深……”辛蒂仿佛又听到了爱娃的歌声,似远似近,如天光下温暖的雨点,洒向这个世界,这个瞬间,“她给了我这样一颗心灵……我能感受苦难,也能感受幸福……世间每一个人的歌声,都出自我的灵魂……”

辛蒂做了一个决定——事实上,她是决定不再做决定。她伸出手去,仿佛和小霎一起,和明石一起,温柔地碰了碰亚伦的脸颊,说:“你做到了,你找到他了。”

“我还没有,我只是知道该怎么做了。”亚伦的声音也很温柔,真正的温柔,沙哑和粗砺之感仍在,却仿佛是生活与经历的赠礼,“我去过一些地方,遇到过一些人,阅读、学习、感受,真正和人相处,做一些真正的事情。我在路上了,辛蒂,但我知道,路还很长。

“我说过我会对你说真话,所以我必须承认,我还没有做到。就像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和阿列克赛一起,还装作没有任何事,到现在还一个字都不说。

“如果是以前的我,只要这样的念头就会让我失去控制,可能早就已经把刀比在你脖子上了——”

“你被诺爱米影响了,这些西西里人!”辛蒂嘀咕,“再说你试试,我还真不怕被刀比在脖子上。”

亚伦笑起来:“是的,我猜我没法得手,而你还会再扎我一针。”

辛蒂几乎有点窘,她袖子里还真有一支Requiem,同时没有克制住自己摸了摸袖子的动作。

亚伦的笑意更清晰,笑着说:“但是现在我可以不问,可以等,就好像我并没有多么紧张和害怕——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确实还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紧张和害怕,只是我的理性做出判断,告诉我应该害怕。——现在我还是只能做这么多,只能这样做。如果你不说,我就可以一直等下去,聊任何你选择的话题,一直聊到世界末日。”

“如果我们在一个完美的世界或完美的故事里,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辛蒂说,“那个曾经的你必定还在,总有一天你能够找到他,带回他,带给她。——而即使你不能,这仍然是一个好结局,一切仍有意义与价值,因为我们知道你能够,只要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就能找到他,她就能等到他。”

“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了,是吗?”

“该死,亚伦,为什么你要这么犀利,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安德烈?”

“我说过,辛蒂,那需要非常幸运,而我们,很遗憾,都不是特别幸运的人。”


辛蒂曾反复考量,到底要怎样对亚伦说。——当然什么都不说也是一个选择项。“你应该实话实说,”老大如此建议,“对于你,辛蒂,我的建议永远是悬搁判断,说真实的情况,做最少的干涉,不要想太多,更重要的是,不要责怪自己。”

“是因为您一直担心我的马基雅维利倾向吗?”辛蒂苦笑,“我看上去就像是不会说真话和走直路,以及热衷于给自己加戏的人吗?”

“基于你被赋予的优先信息处理方式和思维回路,‘马基雅维利倾向’似乎不可避免,甚至可以说是重要组成部分。”老大真的是年纪越大越平和,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只以最小的动静淌过,而任何意外和困境其实都不值一提。如果不是知道不可能,辛蒂简直要怀疑他也接受过基因干涉——学院里也确有这样的传闻。

“但事实证明我们低估你了,辛蒂。”老大继续说,更加和蔼,“尽管我认为这种疏忽可能带来了更好的结果。事实证明,‘马基雅维利倾向’并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既有勇气和能力走直路,说真话;也有勇气和能力采用马基雅维利的方式;更重要的是,能够判断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

“我是个老人了,孩子,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尽管所有研究都表明,个体的寿命与种群的智慧和文明程度强相关,但具体到个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过了人生的某个临界点,思维能力甚至理性都会急剧下降,更不用说体力和创造力了。

“我已经无法给你真正的建议了,就像我已经无法真正指导和引领我们手头的研究工作。我所能做的,只是相信你们,并让你们也相信自己。需要的时候,让你们稍微安心一点,安静一点,耐心一点,就像那些递给你们奶茶或小饼干的慈祥的老祖父;必要的时候,用睿智的声音一脸笃定地告诉你们‘一切都自有安排’、‘所有这些都不会是白费和虚度的’,就像篝火旁那些满脸皱纹的老酋长或者老巫师——尽管多数时候他们自己也不是很确信,可总得有人这么说,而且总比没人这么说要好。”

但也许这是真的,“一切自有安排”,“都不会是白费和虚度”,无论什么,改变一个宇宙,还是拯救一条河流。“扑灭一个灵魂很容易,就像摁熄一只萤火虫,”辛蒂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句子,出自哪位她已经忘记了名字的诗人,“要点亮它却很难,就像点亮一颗星辰。”她看着亚伦,他脸上和眼睛里的光与暗影,微弱,而真实。说真实的情况,她对自己说,不要多想,不做决定,而且,不要责怪自己。


“我这就告诉你,亚伦。”她说,“我发誓,什么都不隐瞒。”

对“外行”做解释是最困难的,即使亚伦有足够敏锐的头脑和接受能力,尤其是意愿,强烈的感知和理解的意愿。但小霎说过,这是辛蒂的长项。让她懂得并不容易——辛蒂已经记不清多少人diss过她知识构成甚至智力水平的缺陷。事实上,到现在她也并不认为自己真正弄懂了所有这些事的现实状况,更不用说原理和逻辑内核:EGIR疗法、卡洛症紊乱、潘多拉之棺、ERGIR试验、全脑扫描解读、触点植入和信息回传、意识重构、认知调校、W2——不对,是TianZhu……所有这些,以她的知识结构和认知水平根本不足以理解,但正如老大所说,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该怎么做,以及该怎样说。

更何况亚伦实在是远远超出辛蒂预料的接近完美的接受者。

他只是听着,认真、专注,眼神冷静又清明,有时闪过一点犀利的光,表明他确实get到了关键之处。如果这曾是一个黑暗、疯癫又失控的精神,那么他一定在辛蒂不知道的时候,获得了她始料未及的自控力,能够点亮自己,就像点亮一颗星辰——当然,也有EGIR的作用,尽管消极和冷漠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但人类的精神和意志仍有其无限的潜能。就像最终他们不得不转向TianZhu方案,以真实的人类大脑作为意识回传的介质和载体。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亚伦,”辛蒂如实相告,“第一次回传不仅没有成功,还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制,加剧了卡洛症的进程,潘多拉之棺的生理修复和再生功能已经严重超载,现在只是勉强运行,而且我们根本无从获知意识与精神的损毁程度。我必须告诉你真相,亚伦,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所有的计划、方案和设想,都是仓促应对之举,没有任何人,敢对结果做任何预测。我甚至不能告诉你,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那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呢,辛蒂。”

辛蒂沉默了,说真话,不要做决定,不要责怪自己,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我原本希望你可以永远不必知道。”


“因为这不是投票,无法权衡,只能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其他任何人无权做任何决定甚至干涉。”闻教授曾这样说,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如果你问我,我当然会说,遇到我们谁都不知道哪种选择成功率更高的时候,选择预期损失最小的方案,选亚伦,而不是辛蒂。——因为如果结果是失去,那么很显然,失去亚伦的损失要小于失去辛蒂。”

“为什么就不能认为我的成功率可能更高呢?”辛蒂的抗议无力得简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而闻教授脸上的神情表明她也这么觉得:“虽然你可能很难理解,但我拜托你努力理解一下,辛蒂。在目前的情况下,必须承认,成功率到底由什么决定我们几乎一无所知,一切都只是推测甚至猜想。

“是的,你的信息处理方式和思维结构明显优于亚伦,但他的触点植入和信息回传比你早太多,用于建模的信息量比你多出远不止一个数量级;是的,你与小霎共享一部分基因干涉方案,这让你们有常人无法取代的心意相通能力,但亚伦和小霎共享的记忆信息更多,交织部分更紧密,更强烈……还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吗?辛蒂,不要挑战我,我可以一直说下去,词穷了我也能现编下去。”

“如果我们不仅仅从学术角度考虑,亚伦的身份——我是说他是圈外人,不管是法律、伦理还是可能引发的社会关注,圈内人总比圈外人更安全。”辛蒂继续挣扎。

闻教授看着她,目光犀利,“你不是在说服我,辛蒂,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你不是最优选择。我一辈子都在和人打交道,孩子,不要质疑我对人的判断,你在犹豫,你有牵挂,你踌躇了——尽管你不肯承认。你做不到像狄阿娜那样断然拒绝,直面自己的软弱和牵挂,但你的软弱和牵挂并不比她少。我说过,最终还是要取决于当事人的意愿,甚至我认为这也是成功率的重要因素。

“而亚伦,尽管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但以我对人的了解,他会毫不犹豫地签字授权,根本不会看一眼协议到底怎么写的;会催着你连夜动身,就像脱掉一双旧靴子一样把全部生活和所有人扔在身后,就像他整整一生都是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如果不是呢?如果他也有了让他软弱、牵挂和踌躇的人和事呢?或者EGIR所形成的保护机制足够强大呢?”

也许是辛蒂的错觉,闻教授的眼神黯淡了片刻:“那还有什么可说呢,辛蒂,那样的话,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也没有选择了。——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很可惜,我们从来不是选择者,人类从来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选择者。”

闻教授是对的,尽管有些无奈和不甘心,辛蒂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细节上有出入:亚伦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对他而言并不是像一双旧靴子那样不值一提,但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就像他整整一生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我很高兴,我没有弄错——我就知道这不会错:生命总该有一点意义和价值,哪怕只有一点。”亚伦站起来,从辛蒂的角度,正好看见最后的天光透过窗户,勾勒出他的轮廓,让辛蒂回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仿佛被看不见的大风从正面扑打过来的感觉——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

他对辛蒂伸出手:“辛蒂,赶紧的,你说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有选择,亚伦,我必须告诉你,你有选择,你不是唯一的人选。”辛蒂作最后的挣扎——人们看不清自己的心,她早就知道,人们永远不可能看清自己的心,但总有那样的瞬间,就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和照亮世界,你能把自己的心看得清清楚楚,黑暗与光明、软弱与坚强,恐惧与希望……她知道自己怀抱着怎样的希望甚至幻想,也知道自己怀抱着怎样的忧虑甚至恐惧,并不惮把所有这些明明白白地摊开来让人看到。

“你吗?辛蒂。”亚伦垂下眼睑,眼神锐利、危险,而又该死地迷人,“不,我们不能这样对待阿列克赛,就像我们不能这样对待安德烈。”

“这个呢?”辛蒂指了指他手里的书。亚伦微微一笑,把书放在沙发扶手上:“这是一个好故事,所以放心,他们有的是更好的选择。——如果你愿意,辛蒂,把它拿走,留着它,或者将来还给我。”

“告诉我,亚伦,结局是什么?”最后,辛蒂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莫名的不相干的问题,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知道,“他们给这个故事安排了怎样的结局?”

“和书里一样,完全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是一个怎样的读者。”亚伦这样回答,“如果你是一个理性而冷静的读者,那么也许一切最终仍是虚无,女孩消失在黑暗洞穴中混沌而无意义的暗海,而男人独自游荡在星际,永失所爱。

“如果你是一个感性而温柔的读者,那么一切仍有希望,男人度过了漫长、丰富而有价值的一生,女孩找到了万千生灵梦寐以求的真实与意义。

“甚至如果你更温柔一些,他们还会再度相遇,拥抱彼此,更真实,更有意义,不管是在黑暗之中,还是在群星之间……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所有这些,我的朋友,都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是一个怎样的读者。”

【最终卷:跃入深海】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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