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枝半影
编辑:锡安
就像任何一座大都市,永恒之城里越是靠近市中心的店铺,本地居民越少光顾,他们主要是做游客和暂住人口的生意,偶尔服务于贵族和有钱人,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游玩的兴致大于购物需求,以及对货物的品质和价格没什么概念。至于正经过日子的市民,尤其是苏布拉区的那些,他们说到购物,通常是指去陶丘市场。
陶丘市场在城外,挨着台伯河左岸的仓房区。日复一日,整船整船的橄榄油被运到罗马,这些橄榄油装在一种特制陶罐里,批量制造,笨重粗糙,装满油后重达三蒲式耳。运输和储存的过程中,橄榄油浸透了陶罐,使得它们没法再做其他用途,倒空后只能砸碎,洒上生石灰(这是为了掩盖橄榄油变质后的味道),再统一堆放在仓房区后的一块空地上。
这项工作有专门的奴隶进行,砸碎和码放都自有门道,加上生石灰与橄榄油的粘合,形成一座不断生长的颇为坚固和规整的小山丘。人们都说总有一天这座陶丘会超过七丘中最高的卡匹托尔山,毕竟七丘不再生长,而陶丘每一天都更高更大一点。已经有无处可归的流浪者,不顾碎陶片和生石灰带来的不便,在陶丘避风的一侧聚居,还有人开玩笑说,这些流浪汉也算是住在山上的高贵罗马人了。
挨着着陶丘,依托码头和仓房区,形成了被市民们称为陶丘市场的固定集市。这样的集市当然不能和城里有着柱廊和遮阳棚,被绿树与喷泉环绕的商街相比,集市上大多是临时摊位,顶多有个简陋的棚子,留给顾客的通道更是狭窄曲折,马车和轿子根本进不来。但要论商品的数量、质量和丰富程度,比城里任何商业街、广场和会堂毫不逊色,价格更是便宜许多。天气好的日子,这里总是挤满了人——几乎来自诸神创造的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皮肤黝黑、头发鬈曲的埃塞俄比亚人,他们肤色稍浅、头发也不那么卷的北非同胞;皮肤雪白、眼睛碧蓝的日耳曼人,以及皮肤不那么白,眼睛不那么蓝的高卢人,还有他们更北方的身材更高大魁梧的近亲;笑容温和,胡须花哨的叙利亚人,和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神情狡黠的犹太邻居;还有面色冷峻,通常瘦骨嶙峋的沙漠民,以及来自更远的恒河流域的巴里嘎扎人,手掌和脚底都染成砖红色;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希腊人,来自每一个海岛和每一个城邦,彼此倾轧争吵,却又被视为一个紧密联系的排外的特殊群体;甚至还有更遥远的东方人,头发乌黑,眼角上挑,都自称是赛里斯人,并指摘其他人并非来自赛里斯。
除了摊主、顾客、伙计、奴隶和脚夫,这里还有不计其数的闲杂人等,有还没有被神庙接纳的各路游荡祭司,以及伪装成祭司的占卜者和神棍;有头饰鲜艳、眼神大胆的舞女和妓女——当然也并不全是女性;有卖弄各种技艺的乞讨者,弹琴、唱歌、驯蛇、耍猴戏、浑身涂得雪白装作雕像、演讲、演戏、朗诵诗歌、展示身体的残缺和肮脏;或是拿着一朵花,捧着一尊神像,抱着或可爱或可怖的孩子,背着不确定还有气儿没气儿的老人和病人——谢天谢地扛着尸体乞讨的行为被立法禁止了;还有人什么也不拿,什么也不演,只是瞪着眼睛,摊开手掌要钱……当然,还有任何有人有钱聚集的地方都少不了的小偷、扒手、放贷人、打手、黑帮分子,无所事事所以格外危险的流浪汉,以及大商人和各个行会雇来的维持秩序的看守和保镖。
久而久之,陶丘市场区分成了不同区域,同类的摊贩聚集到一起,彼此竞争倾轧,使得商品花样更多,价格更低,但也招来更多需求明确出手阔绰的客人。娄忒丝最常去的是东边偏南角的文具区,罗马城里每一个文书助理,最终都或多或少会养成一点儿文具收集的癖好,即使她不是那种需要到市政广场和各个会堂招徕生意的自由文书助理——这些文书助理更重视文具的精美和时髦,因为客户往往据此判断他们的水平。
但这一天,她和奥托小哥先逛了更中心的梳妆用品区,采购了一大堆剃刀、刮刀、镊子、磨刀石;让毛发柔软的滚筒,筒芯里可以装上燃烧的木炭;还有不同形状的梳子、发夹、填充物;各种规格颜色的铁丝、发带和发绳,以及不同口径的卷发棒;还有能给头发和胡须染色的染料,从天青到橘红,任何世间存在的颜色,都有可能被罗马人顶在头上;而当下最新潮的家伙什儿是一种新型的剪刀,不同于传统的π形,而是交叉的x型,刀口能做得更长,也更省力。当然,因为是新鲜玩意儿,价格相当可观,即使是在陶丘市场也得算是奢侈品了。“真可惜,只要再过一季,罗马城里所有的工坊就都能做出这样的剪刀了,价格也会跟着掉下来,但我等不及了。”奥托小哥颇为怨念,原来他已经确定要追随卡里古拉少爷去往东方,这机灵的小伙子立志成为希律王的宫廷中最擅长罗马发型与妆容的造型师,“我总不能指望罗马城里再出一个卡里古拉少爷,对长发造型有特别的嗜好与需求,更不用说准我贴身随行和伺候了,”从小在阿格里帕大浴场讨生活的孩子自有他的街头智慧,“而我毫不怀疑,我们的小少爷将在犹太地引发一轮罗马风潮,到那个时候,谁会是最权威、最受追捧的造型师呢?”他一边说,一边翘着手指,指向自己的心口,得意洋洋。娄忒丝忍不住笑起来:“我毫不怀疑,即使我们的小少爷再次回归东方风格,你也能在犹太地引发一轮罗马风潮。”
说话间他们逛到了相邻的珠宝首饰区,这是任何女人和任何造型师都不会错过的地方,而女人和造型师的组合,则是此处每一个摊主的噩梦。“这副怎么样?”娄忒丝拿起一只耳环,对着摊位上的锃亮的小铜镜在自己耳边比划,“会不会太做作?”“怎么会?”摊主是一个干瘪的埃及人,表情像水银一样灵活,话语像蜜糖一样甜,“美丽绝伦啊我的好小姐!即使是奈菲蒂蒂王后和克娄巴特拉女王,也不会比您更适合这副耳环了!它就该在您这样的美人的耳垂上闪闪发光!”但奥托小哥完全不受影响,挑剔地左看右看,皱眉、摇头:“确实太做作了,不适合你,娄忒丝。这是那种放在首饰盒子里比挂在耳朵上好看的玩意儿。”“喂!”摊主对他怒目而视,他不以为意,还亲昵地拍了拍摊主的肩膀:“听我说,我的朋友,我不妨教你一个乖,遇到那种脸特别长的中年妇人,或者头发都白了的老夫人,你把这副耳环拿给她们保准没错,随你开出什么离谱的价格。”
摊主被他搞得没脾气,讲价的气势也弱了下来,于是娄忒丝和奥托小哥联手,用摊主嚷嚷“杀人打劫啊啊啊”的价钱买了一颗黑珍珠。当然不是真正的黑珍珠,是用黑曜石打磨的,但打磨得非常精致圆润,还相当心机地做出了一道细微的瑕疵——而这道瑕疵是应该加价还是减价,是他们和摊主争执的关键点。
“越细越好,必须是银的,”在另一个摊位,奥托小哥帮娄忒丝选了一条细细的银链子,并叮嘱,“不然哪怕用丝绳或浅色皮带也行,一定不要用金链子。”他把那颗“黑珍珠”挂在银链子上,又在娄忒丝后颈帮她扣好。娄忒丝就势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会想念你的,我亲爱的,还有谁能像你这样和我配合默契,大肆杀价呢?”
“我也会想念你的,我亲爱的,还有这里的一切,”奥托用脸颊蹭她的头顶,“离开你们,离开这一切,我一定会一路哭到耶路撒冷的。”
“少来!你才不会!”娄忒丝笑着说,“你是那种到了阿卡戎河边,还能把笑容挂在脸上的人。”
奥托也笑了:“因为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笑容是最好的面具、护身符和武器。”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万一,你的笑容不再管用。一定要坚持你是帝国公民,处置你必须走帝国的司法程序。”娄忒丝似乎不经意地,闲闲地对他轻声说,“你知道,不管隔着多远,我们都会赶过去的。”
“喂!就不能盼我点好吗?”奥托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不自觉地用了点力气,握紧了娄忒丝的手。
这时他们来到了文具区,整个陶丘市场娄忒丝最喜欢的地方,甚至也可能是整个永恒之城她最喜欢的地方。若非在罗马城,谁也想不到一个卖文具的地方会这样人潮涌动。有来给刚识字的孩子买木质字母玩具和灰笔的父母或祖父母;有来给文法学校的小情人买蜡板和铁笔的少女;有专挑便宜货的教师和店主,有把文具当做奢侈品的挑剔的收藏家,有出脱赃物的盗贼,以及来为失主找回有特别意义物件的失物捕手……有的摊子只卖蜡板,从最便宜的橄榄木到最昂贵的黑檀木,甚至更昂贵的象牙板,还有桃花芯木、雪松木、玫瑰木、山毛榉木、椴木、橡木,总之世上所有能切割和拼接的木材在这里都能看到。有的蜡板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精美的花纹,用黄金或白银做成铰链和卡扣,镶嵌着象牙、贝母、螺钿、细碎的宝石甚至真正的珍珠和青金石;有的像半面墙那么大,用铁箍边,需要两三个人才能抬起来。蜡的颜色从雪白到金黄,高级货铺得又厚又平整,就像是没有人踩过的雪地或是退潮后的沙滩,让人忍不住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字迹,也有薄薄地铺一层的便宜货,聊胜于无,根本没法用,买主都还得自己铺一层蜡。
所以卖蜡的摊子往往和卖蜡板的在一起,有的根本是一家,主要是铺蜡板用的块状蜡,也有封印用的条状蜡,最贵重的装在精美的雪花膏瓶子里,柔润得像猪油,芬芳如香料——里面也确实掺了各种香料,以及所有人们能想到的匪夷所思的玩意儿:花瓣、花蜜、贝母粉、宝石粉、角斗士的血、神殿花木上的露珠、圣物的灰烬、圣女的骨粉、奥林匹斯山顶的雪、卡斯塔利亚圣泉的水、甘草、月桂、玫瑰或百合精油、研磨过的琥珀、整粒的珍珠……用来融化这些蜡的小炉子和小锅,铺蜡的勺子和刮板,也都极尽精致。当然也有粗糙和便宜得可以即用即弃的同类工具,用于那些干草包裹,一摞摞垒得像石块的便宜蜡块。还能买到清理和刮擦蜡板的铲子和浮石,以及撬封蜡用的小刀,有些小刀做得极为巧妙和精致,可以把整块的封蜡原封不动地撬起来——至于它们真正的用途,就还是不要细究了。
还有的摊子专门卖纸,主要是羊皮纸和莎草纸,一摞又一摞、一卷又一卷,一排又一排,数量是如此之多,简直会让人疑惑世上哪有这么多羊和莎草,有些羊皮纸厚实得可以传给子孙,有些薄的几乎透明——这么薄的纸要么极昂贵,经过最细致的打磨,平滑柔韧,几乎透光,通常还染着淡淡的颜色,画着若有若无的精美底纹;要么极便宜,曾被反复使用又反复打磨,接近支离破碎。这样的摊子旁总有招揽生意的磨纸工,用浮石小心地把羊皮纸上的字迹磨去。也有浮石和还没有来得及磨去字迹的纸出售,还有配套的拉伸绷紧羊皮的木框或铁框,有些顾客更愿意买回去自己磨,至于哪样更划算,各人看法不同。
还有的摊子专门卖铁笔,各种粗细、长短、轻重,能适合世上所有的胳膊和指头,从刚学写字的孩子稚嫩的小手,到水手或老兵饱经风霜的大粗手。有的美轮美奂,价值连城,仿佛艺术品;有的造型粗俗不堪,让人怀疑是不是另有用途,还有的简陋之极,也便宜之极,成打成打地卖,通常是无良教师或学校和授课捆绑在一起强行塞给学生的,不用修笔刀再加工一番没法使用。所以修笔刀通常一起卖,有的刀片像半片指甲那么小,有的可以则同时当餐刀和匕首用,还有更讲究的书写者,会买整套的修笔工具,不同的刀头可以把铁笔削磨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在其中一个摊子,娄忒丝看中了一枝铁笔,做成天鹅羽毛的样子,雕工非常精致美丽,栩栩如生,但价格也非常美丽,让人惊骇欲死,而且摊主非常死硬,一毫不让。娄忒丝和奥托两人联手,和他缠斗许久,竟还是未能让他动摇。最后他们只得走开,娄忒丝闷闷地说:“它究竟只是一根铁棍,只是雕工好而已,并没有任何镶嵌和其他值钱的装饰,实在不值那个价格。”
“总有一天它会降价的。”奥托小哥安慰她,“陶丘市场,没有任何东西的价格能够保持不跌。”
这里还有专卖墨水瓶的摊子,墨水瓶的花样就更多了,从小得可以用来装情人的血液,挂在胸口的小吊坠,到市政机构和大型商行定制的公用墨水缸。造型更是千姿百态,从栩栩如生的百合花,到憨态可掬的小猪,从神圣庄严的奥古斯都胸像,到塞浦路斯三十二式,有些姿势必须从不可描述的部位蘸取墨水。最近的革新是在瓶口支起一个小小的螺旋或十字格,可以把多余的墨水刮进瓶子里,这种格子可以单卖,大小不同,适用于不同的瓶口。而墨水瓶摊子旁总会有墨水和油墨摊子,有些同样是一家人开的。有的摊子只卖黑色和棕色的墨水,最便宜的只比水贵一点点,最贵的会让你怀疑是液体的金子。有的摊子则铺开了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包括骨螺紫——严格来说,普通人使用这种颜色并不合法,有一种解决办法是用一种特殊的掺着金属粉末得溶剂稀释一下,使之闪烁出介于紫色和金属之间的光泽。但这种溶剂使用起来得非常小心,否则会把皮肤烧伤。一起出售的还有各种造型的搅拌器,最昂贵的是用一种被称为“沙漠水晶”的材质制成,据说不会被任何墨水染色或腐蚀,使用过后用清水就能冲洗干净,还有各种过滤器和过滤纸,用来过滤劣质墨里的杂质。
卖算筹的摊子也在这个区域,虽然算筹究竟算不算文具一直有争议,大部分文书助理和奴隶坚决反对,娄忒丝倒是无所谓:“不借助算筹,我实在没法记账,帝国的数字系统太混蛋了。”所有的算筹都是一样的制式,一块带有均匀切口的薄板,切口里是可以滑动的“钉子”,但就这简单的两样,却因材质和造型的不同而千变万化,有的极尽奢侈和精美,价格高到几乎无法在算筹上表示出来;有的粗糙之极,估计是给平民区的厨娘和走街串巷的小贩用的;最小的可以藏在手心,“钉子”就是一根根细针,用于一些见不得人的算计;也有某些商行挂在墙上或摆在地上给客人们公用的大型算筹,“钉子”是一个个大理石球,必须很有点膂力才能推动。围着算筹摊子的还有刻工和铁匠,可以把商行或商家的名字刻在算筹上,甚至可以刻上客人要求的各种图案和文字,而客人们要求的图案和文字,有些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还有的摊子什么都卖,足可以装备起一个皇家文书官,笔、墨水瓶、油墨、蜡板、纸、算筹,相关的各种配件,以及围裙、袖套、油灯、烛台、印章、金粉和银粉……还有各种各样的盒子、匣子、箱子,有些匣子本身就是一套完整的文具,箱盖打开来是一块蜡板,掀起蜡板下面有算筹,文具的大小尺寸鬼斧神工,摆放镶嵌得像是世上最精密的机关,任何文书助理看到了都要走不动道。
还有些摊子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乱七八糟,但暗藏玄机,只要提出需求,他们可以伪造一切文书、印章、封蜡和签名,惟妙惟肖,被模仿的人自己也无从辨识。
还有的摊子出售各种范本,从执政官就职演讲到角斗士乞求自由的发言,从告知孩子出生的报喜信(细分成给不同亲属的)到给死者的悼词,帝国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可以在此找到对应的文本。娄忒丝颇为惊讶的发现,其中已经有一类条目赫然是“高贵女性于诸神庙申诉代理”,还用小字注明“克劳狄娅风格”。当然,这样的摊子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文具区,而是书籍区了。
挨着书籍区的是古董区,挨着古董区的是家具区,挨着家具区的是厨具区……整个陶丘市场其实并不大,但没有人敢说自己逛过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摊位。这既是因为这里实在摊子太多,太过拥挤,也是因为不同于城中的老字号店铺,这里的风向变化极快,仿佛福尔图娜在这片区域特别喜怒无常,有人大赚特赚、飞黄腾达,有人一直倒霉,直至坠入地狱。市场的氛围也变化不定,时间、季节、天气、时局、潮汐、供求关系、运输能力、城中的风尚变化,等等,等等,无不在陶丘市场及时而直观地反应出来。但大多数情况下,台伯河浑浊的水面反射着太阳的金色光芒,将这片混乱、拥挤而嘈杂的集市映衬得生机勃勃、流光溢彩,仿佛即使到了世界末日,永恒之城的人们还是会继续大买特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