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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工业中心
作品:我与电影若干事
六、香港:映画梦之城Ⅰ
2023-01-03

2018年10月10日的早晨,我的朋友罗扎与我,我们自九龙码头搭乘最具香港特色的双层巴士,往沙田出发。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抵达香港沙田区,在此之前,对这个区几乎没什么印象。甚至元朗印象都要深些,因为《省港旗兵》、《黑社会》等港片里,偷渡来港都要先经过元朗的大片山区,陈木胜导演监制、关信辉导演的《五个小孩的校长(内地名:可爱的你)》故事发生地也是位处元朗的“非牟利性幼稚园”。

这是一片老式工业区。楼房都是四面方正的“罐装”型,而且命名大抵是“xx工业中心”、“xx工业大厦”这种格式。街道较窄,后来我查资料才知晓,此地果然是堵车的重灾区。尤其沙田中心,天天都堵,巧的是我们去的那天,因为闲人游客自然错峰,完全没有经历充满“沙田风格”的大塞车。

依照与陈木胜(Benny Chan)导演私人公司制片人Lam哥哥的约定,我们来到了名为“山尾街”的具有鲜明倾斜度的短街上。街的两面各有一个“工业中心”,其中一个只得两个看上去很可疑的小门,由穿着背心、短裤、凉鞋的老坑叔把守。真的非常可疑,给人一种进去以后,很可能会踏错误入倒卖人体器官的黑诊所、或一头撞进连环杀人狂匿身的心理咨询单位之类的……微妙感觉。而另一个,就是那种看上去很普通、很平庸、平均消费比较低的商业综合体,内地也轻易可见,通常伴随着地铁站和大学城一并出现。

约的是下午,我们在商综体模样的工业中心里吃了一顿不折不扣的工作餐,十几蚊就有很大一份咖喱牛腩配饭,兼有一杯最基础的“0T”,就是冻柠茶(Lemon Tea)。之后仍未到约定时间,我们便去逛了卖日本杂货的小超市,我有存心要做纪念的缘故,买了一个针线多用套件,里面有两个不同材质的顶针——已经是我放眼能看到的唯一可能保存比较久的金属件。罗扎不知是不是有同样的念头,她买了两个收纳包,给我一个。事实证明便宜无好货,都坏得很快。

这时还差一个钟头才是right time,外面突然开始下暴雨。香港是真有那种戏剧化的天气,前一秒阳光普照,后一秒大雨滂沱。于是我们又在同个小超市,买了一把一次性的透明雨伞。在一楼的星巴克,我们打熬过整钟,天还是不大晴,只不过从大雨变作淅淅沥沥。我们两个人就打着那把临时买来的塑料伞,穿过并不宽阔的、有坡度的街,走向对面那看上去很可疑的工业中心。

陈木胜导演的工作室就在那里面,是他在那里等我们。

 

2023年1月2日的中午,我同一位影评人朋友一道重温了陈木胜导演《三岔口》。这部电影里有一整套特别经典的撞车镜头,是男主角郭富城,因为听杀手告知他寻找了十年的女朋友已死,失魂落魄,手离方向盘脚松刹车。他的车本来暂停在一个有鲜明倾斜度的工业区街道上,没有拉手刹,所以即刻开始自动倒车,向斜坡下方滑落,车越滑越快,靠近十字路口时,往来车辆猝不及防,造成了连环大撞车,直至将男主撞飞出他的车,险险落在一辆大货车的车轮前。

在双脚离开了沙田的数年后,在陈木胜导演已经离开的第三个年头,新年伊始时,我指着屏幕,告诉我的影评人朋友:“看,这里是沙田‘山尾街’。”

而我们百无聊赖,等到落雨、又等到雨停,来来回回在这条街上虚度时光的同时,完全没有认出这就是那倒车撞车名场面的发生地。

何况,这也不仅仅是郭富城倒车撞车的地方,那个撞车的十字路口,还在第40届金像奖最佳影片《怒火》里果断撞死了林国斌饰演的黑帮大佬“猛鬼”。

更不止如此,山尾街及附近的工业区,是很多电影工作室的所在地。本着拖着设备能不跑远就不跑远的就近原则,这周围的全部工地、楼宇、街道,包括公路隧道,都曾是港片取景地。根据新闻看,不远处的隧道还曾借来拍过《拆弹专家1》。 甚至沙田区公所,也没有被放过,《怒火》中挟持人质的爆炸案,正是在彼处拍摄。

从这个角度,香港确实算得是电影爱好者的梦想之城,你踏在这个城市,偶然路过的一个小巷,都可能如“山尾街”,曾经为产自香港的电影贡献过不可替代的、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场景。陈光荣有一段著名的电影原声配乐旋律,曾在《杀破狼》与《杀破狼2》里都使用过——Dead-end Alley(巷战)——它的电影语境,就发生在一条完全普通的窄巷中。即使在那里拍摄过非常精彩的动作影像,它还是十年不变、无人问津。2015年夏天我和一帮电影发烧友朋友在香港,一道去探访过这条小巷,结果发现它根本、没有、半分、变化。连拍电影时洒的红色颜料都任其干涸在地。我也无从判断这是不是十年前拍巷战留下的颜料。

不过不要紧,我们这些发烧友当时就当它是拍摄洒下的颜料。我们当中的一些人直接去就地趴下了,在原本巷战横尸的位置,不介意扮演尸体,请朋友帮忙留影。

我们也去到过位处大澳的天后庙,核对过相关电影后发现,拍摄是嫁接的,通常会使用大澳天后庙的外景,以及其他天后庙的内景。香港有102间天后庙,有一些仍由本地宗族负责维护,我们猜测这座天后庙的内部可能是不允许拍摄的,或者是它的外表够古朴但内部并非是“合适剧情的氛围”……总之为什么拼接不得而知。香港电影中有很多这样的修改化用和内外拼接,使得场景既显得真实又完全符合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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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电影中,几乎所有的外景都可以找到出处,内景就很难说,有一些非常真实的都市建筑内景完全是在仓库搭建出来的,几可乱真。又有一些“香港特色”的建筑群,如屋邨,如水上棚屋区,如著名的寮屋村茶果岭,就会采取虚实结合的拍摄方法,拍摄部分实地外景,再用搭建模型和特效等补完内部场景。这样拍摄的时候剧组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度,有效避免围观与市民投诉。

警署内部一般都是布景,也有借现成办公室拍摄的,实是因为很难拿到进入拍摄的许可。香港政府方面的拍摄许可是个非常玄妙的东西,分得超级细致,假设你要拍摄一段下水道的追逐戏,两个角色从掉进下水道开始,直至追打到跑出内河、爬上公路继续追,那么你需要下水道的拍摄许可——这是归渠务署管,你得问他们批。然后你出下水道了不是,你进了护城河,但凡你脚踩出下水道的入口碰到了内河的河水,你就需要水务署的许可了!这一脚就踩过了两个permit!你要两个都拿到、时间都统一才能拍这一脚!不管你这个下水道是不是搭建的假景,你都需要!但这还在追不是吗!还要爬出内河,人上公路!好的!现在你又需要路政署的许可了!在此当然不可能再设计任何一边跑动、一边顺手捡了个橙子或者从地摊拿了个面包的场景,因为你拍摄到了路边饮食摊,你还得多申请一个食环署的permit!——NONONO!!没有人会愿意这么做!所以即使拍摄平时有宵夜路边摊的路口他们也不会设计这样的动作,对香港动作片导演来说,拿这些许可比拍摄一个动作演员在栏杆内外反复花式横跳难度要高得多!!!

陈木胜导演在日,几乎所有的本地采访中都会抱怨政府说要支持香港电影,可总是说一套做一套,没有实际行动上的支持。不具体细分这些政府部门的多头管理、文件冗余,是很难体会到他那种抓破脑门的悲愤的。倘若细分至此,是真的烦,大家要珍惜看到的香港本地警匪片中各路角色大显神通的骚操作,毕竟为了实现这些令人血脉贲张的瞬间,幕后人员可是几乎动员了自己全部的大聪明小智慧,在政策与规矩的夹缝间施展腾挪,一次次走出了超风骚的凌波微步。

“虚实结合”——不仅是技术革命,也是各种客观条件使然。我必须得说陈木胜导演绝对是这方面运用的翘楚。

像如今我们经常开玩笑说“陈木胜是香港最好的条子”,是因为Benny导演在他的遗作《怒火》当中,发生故事的“东九龙总区警察总部”,是拿特效修改了部分外貌的工业大楼外景。而此处现存的建筑,根本不是警署,此处从开始到如今都不是警署。此地原本是徙置区居民楼,是导演幼年时成长、看电影的地方。他把自己小时候的家坐标化用成了东九龙总区的警察总部,仿佛是圆了自己一个做警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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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怒火》东九龙警署截图


2020年8月23日,陈木胜导演病逝在香港养和医院。此时距离他独立导演第一部电影处女作《天若有情》上映,刚好过去了三十年。

从过去还不认识Benny导演的年月,我就一直很关注跟《天若有情》、跟陈木胜、跟成龙、跟香港有关的电影故事,喜欢收罗各种细节。我有一整箱各种版本的成龙传记,包括在成家班工作过的外籍武行写的成龙传记。完全看完之后,愈发觉得没什么看头,因为其实没有讲到很多拍电影的细节,很多是站在吹嘘偶像和猎奇的角度。这装满成龙传记的书箱经常被我在卧室里拿来当凳子坐,至少塞满了书本的收纳盒是真的很稳,绝不轻易滑移。此外也想不出有什么实际用途。

言归正传,由于长期收罗资料,所以我很早就知道拍摄《天若有情》的时候,Benny导演在工作中有经历过一些不愉快。可这毕竟是他的所谓“电影处女作”,而且业内一直有传言,说男主角“华Dee”的身上有一些导演自己的原型,故我觉得他对这个电影应当还是会有些感情的,所以我自己每年过生日的时候,会发《天若有情》电影里女主角在自己的生日跟男主角过生日吹蛋糕蜡烛的照片给他,在片中,男主角问女主角为什么这时来找她,她的回答是“今天我生日,所以来找你”——我很喜欢这句台词,每年这时候发给导演,是想问他讨个“生日快乐”的口彩来满足一下自己。当然,他都能会意,会欣然祝贺我的生日。

他走了之后,过了两年后,制片人Lam哥哥才告诉我,他其实不喜欢《天若有情》,传说中的不愉快是十分的不愉快,他每回提到这套片都有很多抱怨。好尴尬,但是吧,我还是很庆幸当年给他发了那些截图讨欢喜,而且他也欣然回复。倘若没有做过,连这样的事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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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天若有情》生日片段


电影《天若有情》的结局——须知这结局的段落,几乎是香港文化符号,是超逾电影文化符号这个单独项目的“香港制造”:这段结局,是身负重伤的男主角砸碎婚纱店的玻璃,抢劫了一套婚纱,用机车载着穿着婚纱的女主角,直抵跑马地乐活道1号的圣玛加利大堂,在教堂许愿私定终身。就在女主专心跪下为两人的未来许愿时,男主角偷偷一人独自骑车回程,去援救他的江湖兄弟,途中伤重不治,徒留下女主角赤着双脚、提着婚纱,追逐在空无一人的公路高架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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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天若有情》的“香港制造”标志性镜头


无论如何我一直很喜欢这个结局,这种没有结果的奔跑的意象,几乎充塞着全部的陈木胜电影,他的很多人物都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奔向痛快而没有答案的结局……连喜剧片里的儿童角色也不例外(2017年《喵星人》的吴优优)。

大部分时候,我觉得这种奔跑本身是无怨无悔的。可是《天若有情》的结局并不在此列,从知道这部电影的这样一个的结局之后,忧疑就萦绕着我,许多年都令我不安……究竟女主角赤足跑下那公路桥后,会发生什么?她会了解、并且接受男主角已经暴死街头的现实,然后开始一整个没有那位激情爱人的普通的人生吗?她会执著地留在原地,一直幻想一直等待吗?

这些对他人来说毫无意义、只对作为观众之一的我产生了影响,成为不断拓展的想象折磨着我,直到那年那日。

我的朋友罗扎跟我不一样,在得知导演病逝之后,她在深重悲痛当中,去check了导演整个病程、抢救的全部路线,包括养和医院在香港的位置等等。我却已经没有那种心情探究任何事。忽然隔天半夜,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整夜,跟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倾谈。

她告诉我:其实《天若有情》里男女主角相遇的那个十字路口,就在“沙田山尾街”一旁,导演从建立自己的公司开始,就一直、亲身、默默停留在那个路口旁边。

而养和医院,就位于《天若有情》女主角三十年前赤足奔跑的那个高架公路桥的终点。想必作为“华Dee”原型的陈木胜导演的灵魂,从医院中走出来,就能够看到他反复提及的、象征着他“最好和最坏的情人”——电影本身——的女主角“JOJO”,他的新娘。

依然年轻,永远十七岁,穿着婚纱、散着头发、赤着双脚,站在那座高架桥的终点,在他的面前。

终于等来他,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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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天若有情》的少女新娘JOJO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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