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芸娘摸了摸灶台,上面没有灰。
这里是不会有灰的。张生吃饭在灶台上,看书也在灶台上。小屋除了灶台和木板架起的床,家具都去了典当铺。他三年前考上秀才,不是廪生,没什么粮钱。老母过世后,他也没其他营生的本事,只剩下走仕途一条路。
芸娘几年前同张生搬到山上。虽然生活清苦,但眼见着他中了秀才,过了巡回科考,心中也是欢喜得很。
张生彻夜苦读令人心痛,芸娘能做的也唯有在他疲倦至极时吹灭油灯,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张生也爱极了芸娘,每次看到她就吃吃地笑,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张生一早去了山下镇子收钱,芸娘就想做些家事。她走到床边,看着床头挂着的白雪红梅图。那是张生几年前买的,那时他还有几个铜板富余和一些家具,如今已家徒四壁,卖得只剩下老母的白玉和这幅前朝的古画了。
古画白雪红梅冬日山路,虚实相间,山石应物象形,红梅长短疏密有序,纵横交错,颇有气势。张生爱极了它,宁将三食改为一日两食,也不愿再典当这幅画了。
只是人终究是要吃饭的。芸娘打开米缸,用木勺子刮了刮缸底,知道明日就要出门,这几粒米是填不饱肚子的。
她决定去找熟人借点米。
(2)
张老平日会在山间小道上散步。
天气晴朗,芸娘决定先去道旁林中摘些山楂。她刚到林中,就看到有一个黄杉女子,比芸娘长上几岁,不过二十来岁。眼眉细长俊俏,一头金簪,口脂也涂得十分艳丽。
她认出了芸娘,芸娘也认出了她。
那是镇子首富张大麻子的爱妾黄姨娘。她是个厉害角色,让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张大麻子转了性,为她在外置大宅,还有丫鬟小厮差遣,出手阔绰。
“我看着一身红衣俊得眼熟。这不是张秀才家的娘子吗?”
黄姨娘将山楂在肩头擦了擦便塞入嘴里,脸一皱,嘶的一声。“我今日出门时撞见你家相公进了我家铺子。他那模样,不是当货就是收钱,总不是去赎货的。我说的可对?”
芸娘不理她,只自顾自找枝头的山楂。较熟的山楂不是被鸟吃了就是被黄姨娘吃了,她只寻到两颗半生的,立刻摘下塞进袖中藏好。
黄姨娘吃了个饱,伸出小指甲抠着牙缝里的果皮,呸呸向外吐皮,还不忘扶正头上的簪。“下个月便是乡试,你相公不会带你上路吧?看你俩过得辛苦,我倒有个法子……”她舔了舔嘴角,忽然捂起嘴笑道,“不如我跟大麻子说说,让他问张生把你讨来给我当丫鬟,你给我捏脚,你相公拿些银钱。等他考中了再来把你领回去,若考不中,便也不要来领了……要说你这等神仙人物,我家大麻子可是见都没见过。若你愿意,晚上还可将你留在房中……”
话还未说完,芸娘手里的山楂已经朝她飞过去。一颗被她躲开,另一颗则打在她头上,打落了两根发簪。
黄姨娘桀桀桀地笑了起来,也不置气,忽然身体缩小,裙下甩出了几根焰色毛尾,一转身,脚不沾地跑上大道,一面跑还一面桀桀桀地笑。
两枚落下的金簪,变成了两片大大的枇杷叶。
(3)
芸娘在山腰的山道上找到了张老。
张老是个常人一半高矮的老头儿,蓝布儒服,身边跟着执拐杖的童儿。二人都不到拐棍的一半,走到娇小的芸娘的面前,也不到她肩膀。
张老走得极慢,眼睛在眉毛下若隐若现,走着走着便停了,鼻子里吹出了一个白泡。童儿叫了他几声也不应,只能凑到他耳边大吼一声“张德福”!
鼻泡炸裂,老头跳得老高。“敢直呼老夫姓名,你是造了反了。”他一把夺过拐杖便要打。
小童灵活地东躲西闪,对他做了个鬼脸,跑到几步之外,看到了芸娘,“哟,芸姐姐!近来可好。几日没见想念得很,张兄可好?”
芸娘本想着光明正大借米不是难事儿,但真开口又面红耳赤起来。张老走到了跟前。她施了一礼,后头的便说不下去了。
张老明显知道二人窘境,不调笑反倒安慰。“山里啥都有,我带你找些新鲜玩意儿便是。”呵呵笑了几声,带着芸娘和小童向来的方向走回去……
在芸娘看来,张老选的那片山地都是野草。小老头儿倒是颇有兴致,四处翻找。
“张德福你找什么?”小童走过去。
张老在一丛大片叶地前停下,将手杖递给小童说,“挖!”
小童大约觉得新奇,也不多嘴,直接用手杖戳松了土,又徒手揪住那些叶子,拔起了一串小小的果实。
“红苕,番邦来的。”张老抚着白胡子,“山下农户在低处种,不知怎么山上也有了……不知是谁家的,见着了就是我们家的了。这点不够,再来点儿!”
小童手不停嘴也不停,“红苕我知道,来庙里的人说吃多了会出虚恭,张兄去参加乡试,到时万一在场中大呼小叫,气味销魂,岂不……”直到头上又挨了一下才住嘴。
不一时,他们已拿了不少。土砂拍尽,芸娘和童儿用衣摆兜两兜走。红苕蒸了便可食用,回去路上三人还捡了一些枯枝。
柴有了,火石却被张生给当了。三人进门才发现。
“去镇上寻苏公!”张老朝小童吆喝了一声。
童儿跑出门外,一会儿就不见了。
(4)
苏公半柱香功夫就到,黑色长须,面堂红润,像个寻常人家的员外。他和芸娘张老都是旧识,见面后也不多客套。不知刚才小童说的,还是他见灶台下有柴无火。他不多话,卷了衣袖蹲下身去,熟练地将枯枝树叶灶下塞了塞,又用两根枯枝摩擦了两下。不知用什么门道,一会儿灶内就有了火光。
火着了,他又揭开锅盖勺了些清水,将红苕放进锅中。不一时锅中就冒出了白烟。
他放下衣袖,才看向芸娘。“方才我出门之前,在当铺后堂听见掌柜说话,张生他今日可是去收钱了?”
芸娘说是。苏公环顾小屋,最后落在了那副前朝古画上。家中除了它,确实已无他物。“今日他拿到不过几个铜钱,掌柜本来相中了他随身的白玉,被他一口回绝,说是家母遗物。可单凭那几个铜钱,路费都不够的……这要如何是好?”苏公问得直接。
芸娘沉默地看着灶下火光,并不回答。
苏公见她不愿说话,便又去看那副画,终于还是说道,“我与仙子相识于前朝,今日的窘境,仙子记得有多少回吗?”
芸娘心中酸楚,刚想要开口……小童从门外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张兄在路口,马上回来了。”
苏公皱了皱眉,不再说理,又去看了看一眼锅中红苕——它们还需蒸些时候,便说了声珍重,遁入房中的角落,犹如一道掠过的阴影消失不见了。
“那老生也告辞了。娘子珍重!”张老也拱了拱手,用拐杖戳了戳地,地上冒出一股云雾似的白烟。小童与他一同站在烟中,张老又用拐棍击打了两下地面,那白烟便裹住二人,被地吸走了一般隐下去了。
屋中除了灶中的噼啪声,已无他响。
芸娘不再望门外。她走向床头,纵身一跃,跃入画中。
(5)
她的发髻发梢先没入画中,变成虚虚几笔的黑色绒毛。一袭红衣入画后也淡漠几分,与画中红梅相宜,恢复成前朝古画本来的模样。
她站在画中,微微侧身,双手缩入袖中,右手攥袖微微放在颊旁,好似含羞,又好似为自己遮挡风雪,身体已变得一张纸那么薄。面容也模糊了,面容是淡淡的藕色,脸没入了纸面,唯有颊上淡淡的红润和怀春又忧郁的眼神毫无差别地进入了画中。
她整个人都没入了画中,与古画合为了一体。
风雪、红梅、站在山道上的少女……这才是古画的本来模样。
张生推门而入,门内空无一人。
母亲过世以后,他一直一人生活,陪伴他的只有这幅在集市上看到的古画。当时只是偶然一撇便迈不开步。卖画的见他驻足不走,便问他是不是要买。张生着魔似的问价,卖画也只要了他囊中几个铜钱。他如获珍宝,感到从此一人不再落寞。
他走入家中,灶上的红苕吸引了他。芸娘跃入画中惊落的红梅花瓣被风吹到了角落里,他没有看见。他揭开了锅盖,看到了红苕,本该四处寻找有谁来访,他并没有走出门,而是走向了有着芸娘的白雪红梅图。
他望向古画和芸娘,双眼湿润,跪下去磕了三个头。挂画被取下来,卷了起来。
这样的场面,两百年来芸娘见过不下十次。
“小仙有小仙的快乐,何必惹那世俗凡尘……”张老和苏公都如此说,但她记不住,做不到。她有本事让看画人一见钟情,能轻易被达官贵人王公贵族收入家中,从此只在人间极乐之地驻足。可她总选择了一个又一个书生相伴。而这些书生,到最后无一不是被区区几文钱难倒,在功名之路上将她换取金银。
她不怨恨,考取功名的之心和求道之心别无二致,仕途也本该是人间最要紧的。她一次次帮着书生在卖出画时挣上银两,也不知那些书生最后是成为清廉的父母官,还是坠入了人间恶道。
她不怨恨,不代表不悲伤……
画中的红梅稀零凋落,白日也暗淡了下来。她抬起头,白雪落在她的脸上。
次日清晨,她听到了张生的声音。画未被展开,依旧只能听。
“虽然你只是画,但不知怎么我……”
张生长叹了一口气,“我想了一整夜,家母的白玉如我要价低些,掌柜的或许能许我赎回。”
芸娘看向飘雪的天空,张生的声音和雪一起飘落,雪落在她的脸上,她望着远方,等着画卷的再次展开,等着自己再被卖上一个好价钱。然而她久久没等到,却又过了一会儿,听到头顶飘来张生的声音。
“我早上去当铺,遇见了他们家的二夫人。“
芸娘一惊,知道那是谁。
“夫人说与我家母是旧识。我没听家母提起,但那夫人将我的名字和情况一一说得清楚,还说曾受我家人之恩,愿意帮我……”
芸娘害怕起来,不知那妖妇要做什么恶事。
张生继续说道,“夫人拿了三十两纹银给我,说是我家中曾接济他们黄家,对他们家有恩,现在连本带利还我,让我可不去典当,之前当的如要取也可以取回来。”
说到这里,他有些哽咽,“我不取了,我亦不打算归来。我要带着你和家母的遗物一齐上路,寻一处更好的地方,过上安生日子。今日之事已是上天眷顾,我不可辜负。”
芸娘在画中山道上一直看着空中。白雪还在飘落,风已停了。两百年来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知是要担忧还是感激。
张生将古画、放凉的红苕和三十两纹银塞入了行囊,走出门去……如他所说,再没有回来。
而后芸娘看到的是,那三十两纹银里的二十两助着张生一路走向皇帝的大殿,剩下的十两却在放入了囊中就现了原形——
它变成了一坨混着山楂核的狐狸粪便,恶臭,还隐隐发出了桀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