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说来,孔子和孟子都生于乱世,他们都不曾真正见识过天下大治,礼乐完备、人文灿烂的盛世风光。(像西周之初到成康年间“绥万邦,屡丰年”的奴隶制鼎盛时期。)但晚了三代的孟子,对于礼乐时代逝去的感慨和惋惜,远不如孔子来得强烈。生于战国中期的孟子,已经把礼崩乐坏当做既成事实接受下来。他并不想恢复奴隶制盛世那一套雍容、典雅、安详而傲慢的秩序。他只想唤醒一点统治者的人性,减少一点乱世的痛苦。
从这一点来看,孔子应该比孟子更具悲剧性,孔子是在为一个行将逝去的时代负重,他在尽力留住一些将要消失的东西,在孔子心目中,它们有无数的名字,曰“仁”,曰“孝”,曰“礼”……又都代表了他心目中那个曾经辉煌,却已日薄西山的时代,那个郁郁乎文哉的时代。
想象一下孔子,一个睿智、和善、慈祥而高贵的老人,他徘徊在盛世的废墟上,絮絮地向弟子们追述在乱世中已经显得迂阔的道理;还有,他整理诗三百,看到《黍离》一章时,心中该掠过怎样怅惘又苍茫的情绪。而孔子的恋旧情结已经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每一个后世的文人,使得“三代之治”成了一个永恒的向往——那隔了十万八千年甚至可能从未有过的天下大治。
然而,我们比较一下《论语》和《孟子》两书,一个含蓄、和顺,略带几分优雅,几分风趣;另一个则是急切、激烈、滔滔不绝的,甚至有点尖刻。分明让我们感觉到孟子灵魂里激烈和痛苦的成分比孔子要多得多。
这也是有可能的,孔子的礼乐时代尽管已经坍塌崩溃,却仍有一片废墟供他凭吊,其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在他摩挲回忆之后,还在他的《论语》里闪光,(也在后世文人的心里闪光),然而孟子来迟了,他与废墟有了隔膜,不可能再尽情的将情怀抱负寄托其中。他的周围是乱世的黑暗,他想在这黑暗里点着一点光,但错过了盛世的余晖,他没有地方借火。
同时,孟子又明确地知道他该做的是什么,也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他努力要打动统治者的良心,使更多的人接受他的“道”,进而拯救乱世里不幸的人们。他没有时间,也没有余地再来雍容和顺。当然,孟子并没有做到,他的结果也是不得不退而著书,但他始终相信他可以做到,只是还没有做到。所以,孟子心里始终有一种焦虑执着,言词里始终有一种雄辩的激烈气势。
相比之下,孔子要拯救的是太不可能了,因此他反而从容得多,那么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从容。他知道他心目中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知道世事的丑恶和自己努力的徒劳,但他相信他该做的,他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他看不到结果但他已经尽力。可是孟子没有这种从容,他的“民”始终是不幸的一群,他看不到他们获救;他的“王”也永远利字当头,他等不到他们的觉醒。
所以我想,孔子的一生虽然比孟子坎坷,但他的晚年一定比孟子平静,他盛世的火已经熄了,然而他的笔下留着火的影子,投射到后来的人的心里。
但孟子还认为自己可以救“民”,庄子则认为只能救个人。
但老子比庄子更消极,老子看透了什么都救不了,也什么都不想救。他的《道德经》五千言写的干净、冷凝而简括,淡淡道来,无懈可击,却并不强调,字里行间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冷酷,像那一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看得人心里发寒。不同于孔子那苍茫而温雅的回忆,那种独善其身却照亮人心的高贵固执,老子是真正伤透了心的厌倦冷漠,偶尔才有的一丝愤怒和悲悯,最后也淡了,到弃智绝圣,忘情寡欲。一个真正彻底绝望的灵魂,只剩下一点微弱的述说的念头,留下一本薄薄的书。更进一步,他就骑青牛出函谷,绝尘而去了。
老子也有他的废墟,不同于孔子那片满是回忆的故园,而是一片被彻底放弃的荒土。同样,庄子也不同于孟子,孟子渴望在废墟上重建些什么,不再是盛世巍峨的大厦,而是可以给他的“民”遮风蔽雨的一国之“仁政”;庄子则不同,他并不想再重建什么或修葺什么,他要在废墟上开出花,在绝望的废墟上复生出希望。
《道德经》没有丝毫浪漫气息,而《庄子》是绝对浪漫主义的,那些神话、寓言,排比、对仗,音韵铿锵、自由奔放、绚丽张扬,苏子说“如万斛清泉,不择地而涌出”,确实道出了那种文字上的快感。庄子的思想我们且不论,他的文字真痛快极了,像极了一树繁花,恣意又随意,尽情而尽性,绝不可能出自一个忘情寡欲的灵魂。
庄子的主张也许是冷的,但他宣传他的主张是热烈的,就像他笔下“姑射之山”的神人,“肌肤若冰雪”、“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多么冷漠遥远,却偏有一份“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的飞扬自在。
事实上,我们可以说庄子比老子更愤激,更偏颇,话说得更过火,叹息的声音更大,但这正说明,他的心还是热的。
庄子向老子学来解脱之道,但他的解脱不再是老子的冷淡忘怀,变成了一种释放。老子要泯灭世间的牵累,沉入寂冷幽玄的空间;而庄子要挣脱世间的牵累,让自己飞起来。飞向他的蒙昧和光明,浑沌和澈悟,就像废墟里开着的无忧无虑的花,用自己无心无思、自由自在的灿烂,掩去废墟的荒凉,追求空气、阳光和雨。
日本有学者把庄子的文章称作“光明的形而上学”,光明的确是庄子文章的格调,无论他写得是什么,都有光在上面照着。
这样说吧,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黑夜:孔子的黑夜留着一痕盛世的余晖,人性的光华;老子的黑夜则是一片漆黑寂静;孟子想要点起火来驱散黑夜;而庄子抬起头来,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在飞向星光的过程中,他超越了他的时代,时代的阴影和负重;甚至超越了他自己的主张,那主张的高明和消极,而接近了永远临照着的自然的光、自由的光、生命的光。
“只能保守着自己,也算是节吧。”
那何止是“节”,那也是生命的力量、尊严和光彩,就像从废墟里开出的生机盎然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