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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半影之地
作品:珀里穆尼亚之歌
希波吕忒
2022-09-14

一支尼利斯人的船队在黑海上航行。

海水在月光下荡漾,火的投影在波浪中摇曳,领头的一只船上,行吟诗人拨动琴弦,苍老而优美的歌声传遍整个船队。

他唱着遥远的国度、神奇的景色,异族人的风俗和传说,他的歌声穿越希腊,穿越爱琴海和克里特,黑海和红海,直到非洲和亚细亚,以及更遥远的地方。

“见多识广的诗人啊,请告诉我们阿玛宗的故事。”一个英俊强壮的年轻人这样说。

他是船队的首领,尼利斯的王子卡里卡斯特。

诗人沉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阿玛宗——对于您这样年轻高贵的英雄,阿玛宗是一个可怕的诱惑。”

阿玛宗,女人的国度。

但不是温柔美丽的魅惑人的女子,如传说中海岛上的女妖;而是强悍尚武的女战士,征服她们,是每一个希腊英雄危险的梦想。

“阿玛宗位于小亚细亚的特尔墨冬河畔,在它的国土上,既有宽广的平原,也有茂密的丛林,既有冰雪覆盖的晶莹的群山,也有漫长的平坦的海岸。在特尔墨冬河注入黑海的地方,是阿玛宗的港口——特米斯奇拉。

“特米斯奇拉,危险的港口,从这里开始的航行以掠夺为目的,而来到这里的船队是为了征服,就像您和您的勇士一样。

“阿玛宗女人以掠夺为生。她们从小学习格斗和杀戮,长大后就割去右乳,以免影响挥动和投掷武器。她们买卖男人来获得后代,如果是男孩子就杀死,如果是女孩子,就留下来,抚养成为和她们一样的战士。”

年轻的勇士看着前方:“那里,火光闪烁的地方,是不是就是特米斯奇拉?”

“是的,王子殿下。”在他身后,一个年迈的将军这样回答。

“是谁在统治那不可靠近的国度?是谁,在那里把勇士们拦阻?”

“是阿玛宗的女王——希波吕忒。”

“阿玛宗的女王——希波吕忒,战神最宠爱的女儿,阿玛宗的女战士中最英勇、最坚毅,也是最智慧的一个。

“她的头发和皮肤闪耀着太阳的光芒,她的眼睛里揉着黄金和黑夜的颜色,深邃而明亮;她的身材如同翱翔在奥林匹斯晴空的天马,矫健有力,奔跑时像风,休憩时像沉静的母狮;她能够拉开阿波罗的神弓,射穿火神锻造的铠甲,驾驭波塞冬的龙,穿越宙斯的雷电之阵!当她披着血红的战袍,驾着青铜战车奔驰而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仿佛看到了战神以女人的身躯降临世上。

“阿玛宗人崇拜她,就像崇拜战神本人一样。”

于是尼利斯王子的眼睛里燃起了火焰,年轻、骄傲而危险的火焰,他说:“我倒是很想让这战神的女儿知道,在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神族的血液。”

众人都沉默了,只有海水拍打着船身,送来越来越近的灯火的投影。

——那里就是特米斯奇拉,那里就是阿玛宗。


黄昏的战场

阿玛宗的女王希波吕忒,从对手那停止了心跳的胸腔里,抽出自己的剑。

手法、力量和角度都非常巧妙,血带着风声,雾一样喷出来,却没有一点落到她身上。夕阳的余光照亮了染血的剑,又反射到她脸上,她那没有一点表情的脸便散发出淡淡的赤金色光芒,如同一张金属的面具。在她前方,是尼利斯人沉默而愤怒的军队,在她身后,是阿玛宗女战士们崇敬而骄傲的目光。

这是尼利斯王子卡里卡斯特眼中最后的景象。

卡里卡斯特倒下时,低沉的骚动掠过他的军队,仿佛战栗掠过每一个战士的胸膛,又忽然止息,因为人们看见希波吕忒伸出双手,托住了死去的王子,用庄严的姿势将他举过头顶。

希波吕忒的身材比一般男子还要高,每一个人都看见了卡里卡斯特的尸体,从最前面年迈的将军里琉斯,一直到船舷上拉弓待发的弓箭手。

希波吕忒的声音清越而具有穿透力,在黄昏的战场上熠熠闪光,她说:

“尼利斯人,你们都听见了。在决斗之前,你们的王子曾说过,如果他败在我的剑下,你们就撤退,留下武器和黄金。

“这是指着赫拉和阿瑞斯发出的神圣的誓言,如果你们胆敢违约,如果你们胆敢前进一步或射出一箭,我就撕碎他的尸体,扔到我的王国每一座高山之上,让我的鹰和我的狼来分食!他将永远得不到安息,他的灵魂将一直徘徊在冥府门前而不能进入。

“如果你们遵守誓言,我就用最好的香料和亚麻布来为他装殓,我所有的战士都将为他哭泣,就像对待我们的兄弟一样。

“我是阿玛宗女王希波吕忒,我说过的话,每一句都会做到!现在,尼利斯人,回答我!”

随着她话语的余音,夕阳落进了远方的大海,黑夜宛如巨大的羽翼,覆盖了海岸的战场,使得船上的弓箭手一时间失去了目标。

很快地,一只只火把亮了起来。

火光中,希波吕忒的腰、腿和手臂就如青铜铸成,已经很长时间了,却还没有一丝动摇。以至于有人产生了奇妙的怀疑,他们的王子是否真的已经死去,还是睡在了一尊女战神像手中。

终于,老将军里琉斯开口了。

他说:“阿玛宗的女王啊,我们将遵守卡里卡斯特的誓言,留下武器和黄金,离开你们的国度。现在,请你过来,把他的遗体还给我们。”

希波吕忒冷冷地说:“不,里琉斯,你过来。”

尼利斯的队伍中便有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原来名震希腊的阿玛宗女王,也是这样一个胆小鬼……”

话音未落,一阵整齐肃杀的兵刀之声从阿玛宗人的队伍中传来,愤怒的女人们不约而同地用剑敲击盾牌,声音是如此惊人,动作是如此整齐,仿佛她们共用着同一颗心和灵魂。而那颗心和灵魂就是希波吕忒,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不需要任何提示,撞击声就停止了,好像被无形的锋利的巨刃切断。

希波吕忒说:“我的话决不说第三遍——里琉斯,你过来!如果你再犹豫片刻,我的战士将血洗每一艘战船,不会让一根桅杆漂回尼利斯。”

在这样的杀气与威仪面前,再没有一个尼利斯人敢随意出声。白发苍苍的将军屈辱地穿过战场,走到阿玛宗女人中间。

火光熊熊,照着一队队阿玛宗女战士,如金如墨的肌肤、强有力的肢体,她们的右乳都是被割去了的,老将军顿觉有寒意弥漫过来。而当他看见希波吕忒扛着卡里卡斯特的尸体,一闪就消失了,敏捷得如同某些非自然的妖魔一样,寒意又变成了克制不住的颤抖。

在他的指挥下,尼利斯人开始撤退,他们把武器堆在空地上,又从船上搬下黄金。

希波吕忒回到宫殿,女人们接过王子的尸体,抬到一旁去清洗和收殓了。

她们用特尔墨冬河的水,洗净那年轻的肌肤上的血污,把蜜蜡填进伤口里,用麝香和薄荷味道的香膏涂遍他的全身,再抹上一层玫瑰香油,然后用镶紫边的白色亚麻布,把他包裹起来,就像红海岸边尼罗河畔的人们常做的那样。

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她们在唱歌,古老庄严的调子——

  当我们重逢,

  在极乐之岛,

  我的兄弟啊,

  我将与你拥抱……

极乐之岛是传说中英雄的归宿,在天边的大海之中,每年收获三季果实,所有战死的英雄都在那里饮酒作乐。即使他们是敌人,到那时也忘记了仇恨,如同兄弟一样。

最后,人们会剪下他的一绺头发,用金色的丝带系起来,放进雪花石盒子里。在阿玛宗的战神殿,收藏着上千个这样的盒子——纪念所有在公正的决斗中被阿玛宗女王杀死的异族的勇士。

像所有尚武的民族一样,她们尊重自己的对手和敌人,即使是入侵者或仇人。

希波吕忒清楚每一个步骤,因为在刚刚成为女王的时候,她喜欢亲自做这些事情。

现在她只是静静地躺在浴池里,头靠在一尊雕像的膝盖上,雕像手里淌出带着花香的水流,冲刷着她的头发,那头发是漂亮的金棕色,湿的时候却变成了深棕色。

她忽然清晰地回忆起了那些年轻、强壮而美丽的尸体,身体上的伤口,脸上的神情,可是她已经不再记得其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除了今天这尼利斯的王子,但她知道,很快她也会忘记——没有人会长久地记得被杀的人,人们记得的总是杀戮者……希波吕忒做了一个少有的动作,她叹息了一声,用一只手捂住脸……

这时,一阵锐利的寒意从脊椎处窜上来,她猛地从水里跃起,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匕首,黝黑的匕首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霎时间就逼在那人的脖子上。

被制住的人咯咯地笑着:“我还是不能成功啊,希波吕忒陛下。”

是一个年轻的阿玛宗女人,穿着贴身的皮甲,浑身湿淋淋的,她提着一个头颅,已经被浸泡得有些浮肿了。

希波吕忒收起匕首,说:“如果不是你,现在我面前就有两颗头颅了。”

女孩子把头颅给她看:“可是,我以为你会感谢我呢,陛下。”

希波吕忒看了一眼,淡淡地问:“是那个在我说话时发出冷笑的人吗?”

“他还把你叫作‘胆小鬼’,”女孩子说,“如果是原来的你,这一句话要用所有尼利斯人的血来偿还,但现在,你居然随便就放走了他们。”

“于是你就认为可以来偷偷捅我一刀,然后代替我的位置。”希波吕忒冷冷地说。

惧意和恨意从女孩子蓝紫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但她撅起嘴唇,装得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把头颅一下子扔得远远的:“我在冰冷的海水里游了那么远,才杀死这个人!你却这样说我!”

希波吕忒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安慰地说:“别灰心,迈拉尼珀,只要你有肯等待,总有一天能够偷袭成功的。”

这名为迈拉尼珀的女孩子是收养在宫中的战士的遗孤,也是希波吕忒的心腹。她年轻、嗜血、聪明而残忍,希波吕忒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这孩子是适合杀人的人。而阿玛宗的女王需要这样一个人。

迈拉尼珀崇拜希波吕忒,但她还不懂得掩饰对王位的野心。

原来阿玛宗有一种风俗,任何一个女人,无论是奴隶还是罪人,只要杀死了女王,就获得了角逐王位的权利,如果在竞争中获胜,便成为新的女王。

所以在阿玛宗的历史上,几乎所有的女王都是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对她们而言,比敌人的箭和矛更危险的,是不知何时会出现在身后的暗杀者的阴影。

注定了的横死的命运,永远被窥伺着的感觉,是成为女王必须付出的代价。虽然希波吕忒认为自己不是太在意,但每当看到迈拉尼珀,或是其他年轻的战士,她还是会觉得淡淡的悲凉,无论是怎样的崇拜,怎样的赤诚,总有一天,她们中会有一个人来刺杀自己。

迈拉尼珀倔强地咬着嘴唇,说:“广场上点燃了篝火,战神殿里准备了祭典,人们在欢呼你的名字,年轻的祭司把你今天的胜利编成歌谣,唱给我们在奥林匹斯山上的父亲。可是,陛下,这样的胜利真的能够让你满足吗?”

“哦,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得意过。”

这样的回答让迈拉尼珀发出一声冷笑:“只因为杀死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漂亮小王子吗?”

希波吕忒用她惯常的嘲弄的声音说:“你又知道什么?”

“我是不知道!”迈拉尼珀涨红了脸,“但我知道这不是战争,只是你的表演。就算你无敌的名声传遍了希腊,对阿玛宗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激动起来:“我还记得你刚刚当上女王的时候,虽然那时我还在给你牵马,但我也记得那些战争的盛况!

“我记得那次雅典人联合斯巴达人来进攻我们,整整两天两夜的厮杀,尸体把特尔墨冬河口都堵住了。战争结束后,我们把尸体放在残破的船里焚烧,黑海被火光照得一片赤红。

“我记得那时你让人们堆起了一座山,你骑着马站在山顶。希腊人在哪里占了上风,你就朝那个方向冲过去,一边张弓射箭,每次都是五箭齐发,当五个希腊人被射倒的时候,你就到了,只要你到了,就没有一个进攻的希腊人能够活着回去!

“虽然斯巴达人凶猛、雅典人狡猾,但谁也不觉得畏惧,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就在后面看着,随时会冲杀过来,与我们一齐作战。虽然英勇的桑蒂帕拉和智慧的克罗利娅都死在那场战争中,还有许多我不知道名字的勇士,但即使是现在,一提起那场战争,每一个战士都会觉得有火在胸中燃烧!

“可是你的火已经熄灭了,希波吕忒,我知道你的火已经熄灭了!为什么你不再让我们战斗了!为什么你总是把战争变成比武!我们强悍的战士在老去,她们已经忘记了战争,我们年轻的勇士没有经验,她们从来没有见过战争。如果你死去,或者有一个希腊人比你更勇猛善战,我们将面临怎样的命运?难道阿玛宗又要被征服?就像败给尼密阿人的那一次,连女王希波茜柏利都被掳为奴隶!”

尼密阿人的征服是阿玛宗屈辱的历史,女王希波茜柏利爱上了尼密阿国王莱喀古特,不战而降,阿玛宗被掠夺一空,大部分战士沦为奴隶。但希波茜柏利并没有得到莱喀古特的爱情,她受尽折辱后又被转卖,最后不知所终。

迈拉尼珀故意提起这段往事,留神看着同样是女王的希波吕忒。

但希波吕忒平静地说:“你为什么激动呢?迈拉尼珀。每当这样的时候,真正的王者就会降临。在不幸的希波茜柏利之后,不是有伟大的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吗?如果我死了,当然是让更勇敢的战士登上王位,也许就是你,迈拉尼珀。”

阿尔艾尔拉是希波茜柏利之后的阿玛宗女王,因为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破坏力,所以被称为“旋风之王”。她曾多次改装出海,救回被俘虏和囚禁的阿玛宗战士,当她的事迹在希腊和小亚细亚传开的时候,更多的多阿玛宗人逃了回来,其中还有不少人杀死了年幼的儿子,带着新生的女儿。这些女人因为屈辱和仇恨变得疯狂,阿尔艾尔拉把她们组成精悍的军队,战无不胜。失去女人和孩子的男人们曾三次集结成军队来进攻阿玛宗,每一次都伤亡惨重。在阿尔艾尔拉统治的时候,阿玛宗战士的威名才真正震慑了希腊和亚细亚。

迈拉尼珀以为希波吕忒把自己比作阿尔艾尔拉,不由得为自己的暴躁而惭愧了,她一下子跳进水里,一蹿就到了浴池的那一头。

希波吕忒的脸上浮起淡淡的,不可捉摸的神情,带点轻蔑、带点羡慕,又仿佛是失望。她轻轻地说:“愚蠢的孩子,即使你活到成为女王的那一天,你还是什么也不会明白。”

然后,希波吕忒走出王宫,走向欢呼的人群和战神的神殿,就像历代胜利的阿玛宗女王一样。


战神的颂歌

歌声响起,庄严地升上高高的穹顶,又回旋着洒落到每一个角落,一直传到神殿之外聚集的人群上空,从柔和到激越,从激越到悲凉,又从激越悲凉中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喜悦和欢快……那是阿玛宗年迈的祭司尼索,带领祭司们唱起了战神的颂歌。

唱给死去的英雄,也唱给活着的战士,死者获得了宁静与光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战斗,为了族人、为了生存、为了荣誉,也为了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敌人。为了她们在奥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父亲——战争之神。

像一切古老的民族一样,战争与祭祀,是阿玛宗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所以战神的祭司拥有和女王一样崇高的地位,甚至更高,因为在她面前,连女王也要跪下去,跪在神像巨大的阴影里。

祭司尼索已经很老了,但她一直保持着战士般挺拔的身姿,她的眼睛仍然明亮而锐利,她的面容虽然丑陋,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热诚,显得非常迷人。她喜欢大声笑,喜欢高声说话,夹杂着一些粗俗的诅咒和漫骂,让人觉得温暖而开心。当她在祭典上讲话的时候,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在愤怒地咆哮,但只要看看那些阿玛宗人喜悦信赖的面容,人们就会知道,这个苍老瘦弱的女人对她们有怎样的影响力。

原来从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的时候起,尼索就是阿玛宗的祭司。整整五十年,经历了六位女王的统治,尼索仍然在这里。几乎每一个初生的女婴都得到过她祝福;每一个战士都到她这里寻求激励和指点;她把勇气和镇静赐给那些初上战场的人们,而每一个死者都被抬到她面前,由她阖上双眼。事实上,希波吕忒也是由她抚养长大的,她把希波吕忒叫作“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请让我献给你一杯酒,祝贺你荣耀的胜利。”神殿里的人群散去之后,尼索对希波吕忒说。

“这是我的荣幸。”希波吕忒这样回答,可她的声音异常冷漠,沉静的眼神也似乎起了细微的变化。

尼索看在眼里,却装做全然不觉,将酒杯递到她面前:“我为你骄傲,我的孩子,你是战神最宠爱的女儿。”

希波吕忒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你应该为我骄傲,尼索,是你把我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尼索一直注视着她,然后笑起来:“可是你并不会因此而感激我。”

希波吕忒也笑了,却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冷笑:“那些阿玛宗人的爱戴和服从还不能让你满足吗?你何必在意我想些什么呢?”

众人之前伪装出来的亲密和温情消失了,两人冷冷地对视着。过了一会儿,尼索轻蔑地说:“你以为我在意吗?没有一个女王不恨祭司。但那些被你们痛恨的事情都是必须有人去做的,即使阿玛宗没有尼索也没有希波吕忒,仍然会有人做同样的事情,这是我们的力量,我们的责任,不是人间的东西,而是来自神的旨意。”

希波吕忒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手:“你实在是有蛊惑人的力量,我亲爱的老尼索。可你又是什么人呢?我怎么能肯定你所说的,就是神的旨意。”

尼索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我是什么人?我倒是看清了你是什么人!你这个冷漠自私没有心肝的小娼妇!我早该把你赶出阿玛宗!”

希波吕忒点头道:“一点不错,你早该把我赶出阿玛宗,那样我反而会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你以为在希腊人的土地上会有什么不同吗?你以为那个希腊人真能给你幸福吗?!”尼索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天真!一样淫荡!”

“够了,尼索。”希波吕忒冷冷地说,“你没有资格说任何人天真和淫荡。”

尼索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愤怒地看着希波吕忒,却没有说话。

希波吕忒的声音更加冷静了:“你说我母亲是我父亲的奴隶,父亲杀死了她,而你救了我。但我所知道的事实是,是你杀死了我的母亲,为了惩罚她爱上了一个希腊人。又把我从我父亲的宫殿里抢走,所以小时侯,在我的梦里,总有一个男人像受伤的狮子一样喊我的名字。”

“那不是在喊你,是你的母亲,为了纪念她,我给你也取名为希波吕忒。”尼索带点恶意地纠正她,“是那个希腊人告诉你的么?你宁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我只是喜欢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并不认为那个希腊人能给我幸福,他连自己也保护不了。”希波吕忒的声音里又蒙上了那种淡淡的嘲弄,“即使你杀死了我的母亲,即使你杀死了我的爱人——或者说你以为他是我的爱人。我也明白你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我们恨希腊人,恨所有的外族人,他们也恨我们,这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有人意识到这种仇恨没有意义,任何试图改变的做法,都会带来更大的动荡和不幸。所以我们应该做的是控制和引导这种仇恨,让冲突有节制地继续下去。”她看着尼索,金棕色的眼睛黯淡而坚定,“这是我很早就明白的,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以及你希望我做的事情;也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

“难道我看错了我眼前的这个人吗?”尼索自言自语道。

希波吕忒嘲弄的神情变得明显了:“你太高尚了,我亲爱的老尼索,这样的特性的确会妨碍看人的眼光。神的声音你听得太久,已经听不见人心里的声音了。”

“你说我不懂得人心里的声音?你这个傲慢的孩子。”尼索说,“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人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们是多么的脆弱和耽于幻想!即使你的母亲与你的父亲是相爱的那又怎样?即使一千个阿玛宗人中只有一个能真正得到异族人的爱情,其余的九百九十九个都会愚蠢地相信这样的事情将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我不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也不许!阿玛宗人不能要爱情也不能要幸福,我们必须不停地用杀戮去刺激她们,用血去浇灭她们软弱的心里动不动就要涌上来的柔情!”

“即使你残忍,也是多么纯洁的残忍。”希波吕忒说,还是那么平静的语调,教人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感叹,“你是对的,可怜的老尼索,你必定是对的,因为我知道,你所有的了解都是从惨痛的经验中来的。”

她的话让尼索有一点迟疑的感动:“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如果你能够懂得,那么你一直不能摆脱的是什么?是什么让你每次看到我,就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

“难道你不是最清楚不过吗?尼索,”希波吕忒不动声色地回答,“我还以为,这么些年来,我们彼此只是心照不宣呢。”她露出了一点难以捉摸的笑容,可是她的眼睛并没有笑意,她的声音里也没有,她说:“难道不是你挑起了我们与雅典及斯巴达的那场战争?不是你,把我最优秀的战士埋葬到了黑海海底。”

尼索颤抖了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是的,是我。”

说着,她直视希波吕忒,眼睛里慢慢显出一种冷酷的神情:“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也应该最清楚不过。”

“从你成为女王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不得不这样做!”尼索说,“你太聪明、太骄傲,太早就得到了一切,所以你不肯满足。你到过阿玛宗之外更广阔的土地,你看到那些希腊人,他们的城邦,那些城邦的王者,没有一个能和你相比,他们的战士也不如我们的战士,所以你以为有一天你可以驰骋在他们的土地上,让那些古老而名声显赫的城邦臣服在你脚下。

“是的,我挑起了我们与雅典和斯巴达的战争,摧毁了我们的军队,葬送了我们的勇士,消耗了我们的力量,但我只不过是把你的所作所为将要引起的后果提前了,而且也减弱了。难道经过那场战争你还不明白,出兵希腊会给阿玛宗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希波吕忒直视着尼索冷酷的眼神,静静地说:“的确是可怕的后果,在战争之前,我还有一个英雄和王者的梦想,之后,我就知道了,我只能做阿玛宗的刽子手和看门狗。”

“梦想?”尼索挑起眉毛,冷笑一声,“你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字眼,简直叫我好笑。你个人的那点梦想和阿玛宗的存亡相比算什么呢?你那些勇士的确是非凡的,她们每一个都叫我痛心,可她们的死和所有阿玛宗人的生命相比又算什么呢?我告诉你,我要做的是守护整个阿玛宗,别说是她们,即使要牺牲你,或者我自己,我也不会有片刻的犹豫!”

“你已经被牺牲和杀戮冲昏了头,尼索!”希波吕忒冷静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震动,就好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出现了脱离控制的征兆,就好像风暴之前,遥远的地方滚过隐隐的雷声,“你牺牲了自己还不满足,总有一天,你要把整个阿玛宗都牺牲掉!”

“牺牲阿玛宗的是你!你要用阿玛宗的灭亡作代价,去成就一个失败的征服者的名声!”尼索厉声说。

“所以你就串通了你的神,用虚妄的神喻把我年轻强壮的勇士们送进了地狱!”

尼索勃然大怒:“住嘴!你这个亵渎神明的疯子!”

她的愤怒让希波吕忒恢复了那种冷冷的镇静:“亵渎神明不正是你我的特权吗,尼索。如果这真是神的意思,那么我要说,他错了。我并没有他想像得那么伟大,要让阿玛宗成为整个伯罗奔尼撒最强大的;我也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坚强,要让阿玛宗的战士为了我的梦想去杀人,或者被杀。他不懂得我要的是什么。或者,”她的声音里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嘲弄,“我应该说,你不懂得我要的是什么。”

“有谁,在意你要的是什么呢?”尼索看着她的脸,无情地说。

那一瞬间,希波吕忒的脸色变得非常可怕,但只是一个瞬间。然后,她慢慢地,很沉静地说:“是的,没有人在意我要的是什么——除了我。你说得很对,尼索,与整个阿玛宗的存亡相比,我个人那点梦想确实毫无意义,但是尼索,我不是阿玛宗。”

“你是阿玛宗的女王!你就是阿玛宗!”

“不,尼索,你才是阿玛宗,只有你才有足够的勇气和骄傲,忍耐和疯狂,把自己当作阿玛宗。”希波吕忒的声音更加沉静,几乎带着一种沉痛的味道,“我是女王,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女王,只要我们足够强大。我使我们变得强大,不是为了征服,只是为了不必再去征服。为了在我离去之后,阿玛宗仍然能生存下去,强盛起来。可是你破坏了这一切!你用一场没有意义的残酷的战争,把我们的强盛和秩序破坏殆尽!”

“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女王?”尼索的神情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冷酷而专横,“什么人成为女王是我来决定的,而你,你只是女王。”

希波吕忒的眼神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黯淡而危险,阴沉沉的眼睛动荡不定,却没有一点光彩,犹如暴风雨之前的海洋:“我是女王——这只是你的决定。”

这是山峰与深渊的对话,这样的对话越是冷静简短,越是让人觉得可怕。

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到这场对话,神殿外是睡神统治的静悄悄的夜晚,只有守夜的战士在城墙上逡巡;神殿里是战神沉默的雕像,咝咝作响的火光照着他宁静威武的面容,他的眼睛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最终是希波吕忒打破了沉默。

她仰起脸来,看着战神像,轻轻地说:“战争结束之后,就在这里,我们的父亲的铜像下,我哭了。”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那是连尼索也不曾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神情,“因为我意识到,我这一生,已经不可能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了。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哭,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从那个时候起,尼索,我就决定了,总有一天,我要你死。”

她眼睛里的温柔和痛苦都在刹那间凝固了,那是水变成冰的一刻。

“我恨你,尼索,”她继续说,“即使我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无可指责,即使我知道如果是我,也会做所有你做过的事情,可我还是恨你;我承认你是一个比我高尚的人,你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你自己,只是我仍然恨你。对不起,我亲爱的老尼索,这就像阿玛宗与希腊之间的仇恨,即使明知是错的,我也无能为力。我们两个人之中必须死一个,而我相信,即使让你来选择,你也会决定是你自己去死。”

她伏向尼索耳边,用缓慢而清晰的语调说:“但现在你不用去死了,你将得到比死更可怕的。我杀死了尼利斯的王子卡里卡斯特,他的母亲在成为尼利斯的王后之前是尼密阿的公主,是尼密阿国王莱喀古特和阿玛宗不幸的女王希波茜柏利唯一的女儿。”

她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不带任何感情,却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我杀死了他。所以,哭吧,我亲爱的老尼索,或者我该叫你真正的名字,希波茜柏利。”

希波茜柏利,阿玛宗不幸的女王希波茜柏利,历代女王中最美丽的,来向她求婚的国王和王子的战船,曾经挤满了特米斯奇拉的港口……这个苍老而丑陋的尼索,希波吕忒把她叫作希波茜柏利。

尼索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说:“还是叫我尼索吧,我更喜欢这个名字。虽然我的确是曾经叫作希波茜柏利。”

说着她纵声大笑,一瞬间又恢复成那个热诚、坦率、生机勃勃,让每一个阿玛宗人爱戴和信赖的老尼索,她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为豪迈的态度对希波吕忒说:“这就是你的报复吗?你以为我要等到你来告诉我吗?你的耳目遍布整个希腊和亚细亚,你的聪明可以猜出所有隐藏的线索和因果,你是整个阿玛宗唯一知道我的秘密的人。但是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得血缘是怎样微妙的东西,你不懂得一个母亲有怎样的直觉。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孩子,我女儿的儿子。他的眼睛和笑容与他母亲一模一样,而那样的眼睛和笑容,即使隔了五十年,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尼索还在笑,但那是谁也没在她脸上见过的奇特的微笑,她说:“所以,你看,我亲爱的孩子,正如你一定要我死,我也已经决定了,我要你死。”

仿佛有看不见的风,从神殿的深处吹来,一阵熟悉的寒意爬上希波吕忒的脊背,这回轮到她说不出话了,她在心里想:“那杯酒!那杯酒!”

那杯尼索为她斟上的酒,那杯尼索注视着她喝下的酒。

就在这个时候,深深地倦意从她身体某个未知的地方忽然涌了出来,几乎是一下子就淹没了她。


昨日的女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希波吕忒从疲倦的洪流中隐约地辨认出一些东西,神殿的穹顶,清晨的微光,尼索的手臂和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温柔而缥缈:“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被昏迷攫取的,所以让我给你讲一会儿故事吧,那是即使你的耳目再广,也永远不会了解的事实的真相。”

渐渐地,尼索的声音变得温暖和清晰起来,她说:“我要快一些了,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也并不是太容易。”

于是尼索,或者说希波茜柏利,开始讲她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作希波茜柏利,我是少数知道自己父亲的阿玛宗人,我的父亲是雷姆诺斯的国王托阿斯。我相信我的母亲是爱他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觉得她一直在为不得不离开我的父亲而悲伤。我的一个姐姐疯了,因为她生了一个儿子,按照阿玛宗人的习惯,她把他淹死了;我的另一个姐姐跟一个希腊人走了,据说也得到了很悲惨的下场。所以,你看,我的孩子,失去所有亲人的并不只有你一个。

“因为亲人们的不幸,我开始怀疑阿玛宗的风俗,就像很多年轻的阿玛宗人一样。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像这样生活,为什么要放弃那些对女人而言如此重要的东西。我想,如果我成为女王,我要使我的族人、我的姐妹都得到被世俗和人性认可的幸福,我不要她们强悍而坚毅,我不要她们英勇善战,我只要她们幸福。如果这样的幸福要用武力来达到和守护,就让我成为最强的那一个。

“但我并不相信这样的幸福需要武力。我存着一种特别单纯的念头,以为我们应该和那些强盛的城邦及伟大的家族联姻,来改变阿玛宗人的生活方式。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如果当年的我有你一半聪明,就会知道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无论我们和异族人之间的仇恨从何而来,都不是简单的方法可以改变的。而阿玛宗人也只能在这样的仇恨中生存下去,任何试图改变的做法,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不幸的结果。当我稍微表现出一点软弱与和解的姿态时,异族人的进攻就像潮水一样涌来。

“就这样我们陷入了战争,漫长的、残酷的,消磨了我所有理想和信念的战争,尼密阿人来袭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到了毁灭的边缘。如果我不想让阿玛宗灭亡,就只有归降。

“尼密阿国王倒是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于是我把自己献给了他,成了他的俘虏。

“决定投降的时候我哭了,我对着我所有的战士痛哭,我请求她们的原谅——不,我不请求她们的原谅,我知道我是不可原谅的。我只是请求她们活下去,无论要面对怎样的耻辱和苦难也要活下去,即使被蹂躏、被奴役,也要活下去,只要还有一个阿玛宗人活着,阿玛宗就不会灭亡,总有一天能够复兴。

“到那时我才深深地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个人的幸福更重要,那就是一族的生存和尊严。我对着战神像发誓,如果我能够活着回到阿玛宗,如果我能够看到阿玛宗的复兴,我一定摒弃一切个人的欲望和幸福,建立一个强有力的英雄的国度。

“就这样我成了尼密阿的女奴,国王莱喀古特对我的宠爱超过了世俗所许可的极限,他把全世界的珍宝捧到我面前,用最奢华舒适的生活,以及火一样的情欲与力量来驯服我,但我不爱他。他甚至无视尼密阿的习俗,要让我成为他的王后,我仍然不爱他。所有的尼密阿人都反对他,他们绝不允许一个异族的俘虏成为他们的王后,他则为了我与全族为敌,但我并不支持他,只是冷眼看他在个人的爱情和国王的责任间苦恼着。

“可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实际上已经感动了。因为我也曾是一个王,我也曾痛苦地想要在幸福与责任中找到平衡,结果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既然我已经不能带给我的族人幸福,既然我已经被命运抛到了这样一个角落里,至少我还可以让这个人幸福,这个如此爱我的人,以及,他的孩子。

“为了生他的孩子我几乎死去,女儿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或者说我绝望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阿玛宗,忘记了自己以往的人生,从此就在尼密阿的王宫中,作为一个得宠的女奴过完我的人生。

“然而阿尔艾尔拉来了,她来要那条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那一刻我忽然醒了,从一场漫长、温柔而苦闷的梦里惊醒了,所有的往事汹涌而来,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实际上从来不曾忘记。我记得战场上我的战士的尸体,我记得最后一刻火光照亮的王宫广场,我记得站在我面前那个瘦小的孩子满眼的泪水——她就是阿尔艾尔拉。我记得我曾经是女王,有我的矛、我的刀、我的弓箭和盾牌、尊严和骄傲。我跪在那孩子面前,为她系上女王的腰带,我知道,这里诞生的不仅是新的女王,也是真正的我。我以前的人生结束了,那个叫作希波茜柏利的天真软弱的女人已经死去,我要去履行我当年的誓言,永远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是爱情还是孩子,欲望还是名誉,我毁掉了自己的容貌,从那时起,我就成了尼索。

“关于希波茜柏利的故事是我讲给你们的,我给了她最悲惨最耻辱的下场,告诫阿玛宗人不要再被世俗的感情和幸福所迷惑。我也不允许任何一个爱上异族人的阿玛宗人得到幸福的结局,即使是我当作女儿一样抚养长大的你的母亲。成为战神的祭司后,我不再穿铠甲,但我给自己的心穿上了最坚硬的青铜的铠甲;我不再拿武器,但我让自己握上了最锋利无情的惩罚的剑,即使剑上沾满了我女儿们的鲜血,我也在所不惜!五十年,整整五十年,我从来没有片刻的犹豫和软弱,我从来没有放任自己去回想五十年前的任何一天,我不再记得我曾经是希波茜柏利,我就是尼索。我只有一个情人,那就是阿玛宗;我有无数的孩子,就是你们每一个人。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啊!”

眼泪顺着尼索苍老的面颊淌下来,像是积蓄了五十年之久,原来人类流泪的责任是不能放弃的,无论怎样的压抑,怎样的放弃,总有一天要清算和偿还。

希波吕忒觉得有两行泪水顺着自己的脸滑下来,轻柔、冰凉,让她甚至为之颤抖。开始她还以为是尼索的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那是她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也是不被允许痛哭的人群中的一个。然而人类流泪的责任是不能放弃的。

尼索的声音还在缓缓地诉说,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仿佛夕阳渐渐隐没在天边;但仍然非常清晰,就像余晖里万物的剪影,一种最后的坚持:“可是命运是不可捉摸的,正如五十年前的情形一样,所有我以为已经忘记了的东西,其实我一刻也不曾忘记。我看到了那个孩子,我女儿的儿子,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来到阿玛宗,像所有渴望功勋的年轻人一样,梦想着来征服我们。他不知道我就在这里,他母亲的母亲。我看着他被你杀死,那短短的瞬间里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女儿,她的一生,我看着她长大、她出嫁,她做了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近在咫尺,却又隔得那么远,我和她一起欢笑,但是她听不见;她哭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但是无法把她抱进怀里;她痛苦的时候我想要握住她的手,但是怎么也够不着……我这才知道,当年我离开她的时候,我就把我的一部分留在了她身边,无论我怎样努力要忘记她和她的一切,我生命里总有一部分在她那里,那是我以为我已经永远放弃了的一部分……可它们迟早都会回来,回来向我报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尼索抚摩着希波吕忒的头发,她苍老枯皱的手仿佛寂寞的风,轻轻地吹过,“我怎么可能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怎么可能不懂得你为什么哭泣呢?老尼索难道真的没有人的感情吗?那个时候,那场战争结束的时候,我看见你躺在这里,战神像之下,没有包扎伤口,也没有擦去灰尘和血污,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眼泪不停地淌下来,好像刚刚被什么人侵犯过一样……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对你做了何等残酷的事情……我已经把什么样的命运,加在了你的身上……原谅我,孩子……原谅我……你是对的……如果我们中间必须死一个……即使是让我来选择……我也会决定……是我自己……去……死……”

轻柔而寂寞的风,终于止息,风里有尼索最后的声音,也归于沉寂,她的眼睛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吐出一声叹息:“莱喀古特……好冷啊……”

她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她的手和希波吕忒的手,重叠着握住它。

过了一会儿,希波吕忒的手无力地滑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尼索死去的怀里,睁着眼睛,强迫自己不要陷进那已经是不可避免的昏迷的陷阱里去,于是尼索的胸口由起伏到平复、由火热到冰凉的过程便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她怀疑自己以后每一次想起,都要泪如泉涌。

然而她没有眼泪了,最后的眼泪凝固在眼角上,直到尼索的葬礼,直到生命的尽头,希波吕忒都没有再流一滴眼泪。

尼索带走了它们,就像多年前她折断了她的翅膀一样。希波吕忒轻轻地呼唤着尼索的名字,轻轻地说:“狡猾的老尼索啊,你还是赢了。”

在尼索冰冷的胸口,感觉到意识渐渐回到身体里,希波吕忒慢慢坐起来,凝视着死者的脸,苍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布满皱纹和伤疤的脸像一个揉皱的破碎的面具,但死神温柔的手已经把面具展平了,可以隐约看出那原形应该是极美丽的。

谋杀祭司是极其严重的罪行,尤其是尼索这样尊贵的祭司长,希波吕忒轻轻阖上尼索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血迹,没有挣扎和杀戮的痕迹,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尼索是被熟悉的人杀死。

没有人相信尼索会自杀,希波吕忒也不能相信,所以她一直认为,是自己把匕首插进了尼索的胸口。

所有的阿玛宗人都认得这把匕首,它是用某种不甚明亮的黑色金属制成的,比青铜要坚硬得多。这种金属非常珍贵,像是神所使用的东西,据说人类中只有不可思议的代达罗斯知道如何制造,他把这个秘密带进了坟墓。

这把匕首就是代达罗斯的作品,希波吕忒的战利品,她总是随身带着它,即使在入浴的时候。现在,它沾满了尼索的鲜血。

希波吕忒把匕首上的血在尼索的长袍上擦去,藏回自己身上,然而尼索胸前的伤口却赫然告诉人们她的死因。希波吕忒环顾大殿,想要找一件武器,但是没有。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停留在某个地方,脸色也变得非常可怕,她走近战神像,试着推了推那尊青铜神像,神像纹丝不动,稳稳地立在大理石的基座上,希波吕忒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她再一次仰视神像高大威武的身影,慢慢退后几步,忽然一跃而起,用人们无法想象的矫健姿态,将青铜战神像撞下基座。

金属与石板撞击的巨响震破了清晨的宁静,在神殿里久久回荡。尼索的尸体被压在神像下,只露出一点衣角和四肢,血泊迅速地扩大。希波吕特不再多看一眼,迅速地从一条密道离开了。

那条密道通向女王的寝宫,是某一代女王为了躲避夜间的暗算而修建的,在女王和祭司之中,不算是什么秘密,不少阿玛宗人也有所耳闻。


动荡的黎明

最先带来不幸消息的是迈拉尼珀。

迈拉尼珀没有刻意装出悲伤或惊惶的样子,只是有些激动,她一向不喜欢尼索,固然是因为尼索判定她是个危险的人物,对她相当严厉;也因为她凭着自己的聪明,多少猜出了希波吕忒与尼索不和,却又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猜测,而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希波吕忒会喜欢她仇视尼索的态度。

希波吕忒听完了她激动的叙述后问道:“那么你认为是阿瑞斯惩罚了尼索吗?”

“那还用说,至少也是别的什么神。不然还有谁——即使是忒拜的赫拉克勒斯——能够抡起一尊青铜神像把人砸进泥土里,如果神殿里有泥土的话。如果我要干掉老尼索——有时候我还真想这样,我也会选择不那么麻烦的办法,比如说毒药,毒药倒是比较适合老尼索。”

希波吕忒看着她,她的眼睛闪闪发光,神情中有难以抑制的兴奋。这孩子嗅出了空气里的味道,她的本能告诉她某种机会来了,迈拉尼珀不懂得掩饰,但她有攫取的本能,像所有那些年轻而野心勃勃的阿玛宗人一样。希波吕忒知道,此时此刻,如果她犹疑片刻,如果被她们看出了一点动摇和彷徨,她们就会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阿玛宗的历史上有的是这样的时刻。

希波吕忒暗暗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掐进了手心。就是为了你们,她想,就是为了你们这些无情的嗜血的没有心肝的阿玛宗人,老尼索献出了一切,直至生命,而现在,又轮到我了。

然而这就是阿玛宗人,这些年轻的、桀骜不逊的,最骁勇最强悍,又最难控制的人群,就是阿玛宗的精华,阿玛宗的生命力,阿玛宗生生不息,震慑着遥远的英雄的土地的力量源泉。她也曾是她们中的一个,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把匕首刺进了尼索的胸口。

从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属于她们了。仅仅是昨天,她在迈拉尼珀身上看到的还是杀人者的素质、有代价的忠诚,以及危险的力量。而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年轻的阿玛宗人,一代年轻的阿玛宗人,她们的生命力与破坏力,优越之处与危险之处。犹如未经琢磨的矿石,最珍贵的与最阴暗的混合在一起,而她,只有她,必须是她,成为那雕琢的利刃。

尼索,希波吕忒在心里说,尼索,在你统治的日子里,这样的情绪是不是也曾充满你的胸怀;与我相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曾无数次握紧拳头,如果你能坚持下去,如果你能驯服我们,那么,我也能够。

于是希波吕忒伸出手,控住自己面前那张年轻激动的脸,冷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冷冷地说:“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成为女王,你的每一句话都将产生你无法想象的影响。”

迈拉尼珀一动也不敢动,她敬畏地看着希波吕忒,她一直敬畏她,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取她而代之的念头,直到此刻。她觉得希波吕忒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可怕过,她的脸上一向没有强烈的表情,好像戴着一张面具,而此刻,这面具与她的容颜合为了一体,反映出难以言喻的威严和冷酷,那不再是面具的脸,更像是神像的面容。

迈拉尼珀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取代面前这个人的位置,希波吕忒将永远在她之上,随时可以把她碾碎。

然而希波吕忒的声音却温和起来,她说:“如果你成为女王,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你在害怕。”

“我怎么能够成为女王呢?”迈拉尼珀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为什么不能呢?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女王,在年轻一代的勇士中,有谁比你更骁勇善战?”

迈拉尼珀的脸色变得苍白了,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出于什么样的态度,而希波吕忒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只是静静地说——好像说出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尼索对你一向很严厉,我也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你必定会有一天成为阿玛宗的女王。”

血冲上了迈拉尼珀的脸,她的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希波吕忒放开她,静静地说:“去吧。告诉我的战士,吹响号角,召唤每一个阿玛宗人。”

随后来到寝宫的是一群祭司,她们脸色惨淡、神情严肃,有几个还在默默地哭泣,为首的祭司名叫帕茜忒亚,是阿玛宗仅次于尼索的战神的祭司。

希波吕忒拥抱了她一下,她的脸色和她们一样惨淡,一样严肃,她说:“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昨天夜里,我梦见了尼索。”

这句话在祭司中间产生了惊人的影响,那些看着她的祭司,神情都着有不同程度的震动,而那些低头哭泣的女子,也都抬起头来。

希波吕忒继续说:“我梦见了尼索,她牵着我的手走进神庙,像我小的时候一样,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跟着她。然后我似乎又回到了我成为女王的那一天,尼索为我系上女王的腰带,我对她微笑,却发现那不是尼索,而是我们的父亲,战神阿瑞斯。”

低沉的骚动掠过祭司们,这个梦让她们感到了某种隐约的喜悦和激动,因为她们原本就是惯于听到和分析这类梦境的人群。

“你们都是阿玛宗最优秀的祭司,你们能够揣度神的意志。有谁能告诉我,这个梦究竟有什么样的含义,与我们遭遇的不幸有什么样的联系,尼索,或者是我们的父亲阿瑞斯,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帕茜忒亚转向祭司们,用眼神征求她们的意见。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转而面对希波吕忒,用无愧于神的候补代言人的庄严态度说:“非常完美的预言,陛下,每一个细节,每一条线索都无懈可击,我们并不敢揣度神的意志,除非他向我们发出如此清晰的示谕,而这一次,他选择了您,阿玛宗最高贵而英勇的人,传达了他的意志,说出了他的目的。”

像大多数祭司一样,帕茜忒亚绝不肯直接说出她要表达的意思,尤其是认为自己体会到神的意志的时候,希波吕忒完全明白,她只是静静地等着。

“阿瑞斯,我们奥林匹斯山上永生的父亲,战争与力量,光荣与勇气的守护神,他要您取代不幸的尼索,成为阿玛宗的祭司长。”

希波吕忒并没有如帕茜忒亚预料的那样表现出惊讶或震撼,她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和其他的祭司一样,帕茜忒亚最初的感觉是一点狐疑。阿玛宗人绝大部分都是作为战士培养长大的,她们在行经之后的十五年里完全属于战神阿瑞斯,十五年后才恢复女性的生活,生育和教养后代。但也有一些女人会终身献身于阿瑞斯,十五年后她们由战士成为祭司,这些人通常是战士中最优秀的,也是被认为最得战神宠爱的。而成为祭司长,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崇高得令人有些承受不住的荣耀。

因此看到她们的女王,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荣耀,或者说神的恩赐,好像她早就预料到了一样,帕茜忒亚不能不感到淡淡的疑惑。

她看着希波吕忒,她也正看着她,那是一种遥远的痛苦的目光,仿佛不是为神祗的垂青而骄傲,而是无言地顺从了神的意志。帕茜忒亚猛然意识到,她面前并不是一个普通的阿玛宗战士,不是一个默默匍匐在神光下的祭司,而是阿玛宗的女王,是自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以来,阿玛宗五十年里最强悍的勇士和统帅。一旦成为祭司,她就要永远地脱下铠甲,放下长矛和战斧、弓箭和盾牌,不到阿玛宗灭亡的边缘,祭司们永远不能拿起武器。

人不能揣度神的意志,人永远不能揣度神的意志。帕茜忒亚敬畏而不无悲伤地想着,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想起了自己还是一个战士的时候,在前代女王俄忒瑞拉的军队中的那些日子,以及脱下铠甲,穿起祭司的长袍的那一刻,她是怎样久久地摩挲着自己的弓箭——她曾经是阿玛宗数一数二的神箭手。

帕茜忒亚看着希波吕忒,她的神情在她眼中显得又威严,又谦卑,那种俯首于神明的谦卑,同时又是异样的孤独,犹如传说中那些作出不朽的牺牲的人们中的一员。帕茜忒亚不由得跪了下去,就像她在尼索面前跪下一样。

她身后的祭司们,并不了解二人的目光在这个神秘的时刻起了怎样的交流,但她们同样感觉到,这个时刻自有它庄严的含义,于是她们也跪了下去,用这样的举动,表示了服从与忠诚。

希波吕忒把手放在帕茜忒亚头上,这也是尼索常做的动作,她轻轻地说:“去吧,到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中去,无论你听到我说出怎样的话,你都要相信、并且让她们相信,那不仅仅是我的声音,不仅仅是我的意志。”

众人离去,号角声也渐渐停止,悠长的回声仿佛巨大的颤抖的呜咽,在王宫与神殿间回荡。

希波吕忒静静地闭上眼睛,就像每一个阿玛宗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做的一样,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不是尘世里那不知名的父亲,而是奥林匹斯山上执掌战争与杀戮、勇气与力量的不朽的神明,然而,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在那里,没有人在那里。

于是她睁开眼睛,凝视着墙上巨大的青铜盾牌,盾牌上映出的那张脸,盾牌旁挂着的她的铠甲、她的弓、她的剑、她的战斧和长矛,她的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她漫长的女王岁月,杀戮、阴谋、奉献和牺牲。

然后,希波吕忒走出王宫,走向人群,就像每一次胜利之后一样。


王者的献祭

被号角声召唤到王宫广场的阿玛宗人,惊奇地发现,这是第一次,她们的女王没有穿铠甲,也没有围上那条象征女王权利的腰带。

希波吕忒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一方猩红的披巾斜斜地缠过,从右肩垂下来,一直垂到地上,这是战神的祭司,在盛典上特有的装束。

即使没有铠甲和腰带,此时此刻,她仍然是她们的女王,当她开始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每个人都仰起脸来,静静地听着。

“阿玛宗人!”希波吕忒的声音清越而具有穿透力,在黎明的广场上熠熠闪光,“阿玛宗人!我的战士,我的臣民,这是我——希波吕忒,你们的女王在对你们说话。

“我知道,此时此刻,你们是何等的惊慌、恐惧、悲痛和不能置信,我们在极其可怕的情形下失去了尼索,我们敬爱的老尼索,我们每个人的精神上的母亲,每一个人,包括我。

“命令你们冷静是不近情理的,命令你们不要哭泣也过于残酷,不,我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我要说的是,阿玛宗人,不要惊慌,不要害怕,还有我——希波吕忒,在这里,在你们每个人面前!”

说着,她伸开双臂,初升的太阳铺开一道庄严清澈的光芒,希波吕忒就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中,清劲有力的身影,闪闪发光的肌肤,金棕色的眼睛,金棕色的头发。风从她身后吹过,她微笑着,那是阿玛宗人从来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的,又温暖又坚强的笑容,迷惑了每一个阿玛宗人的眼睛。

低低的哭泣掠过人群,又平息在希波吕忒坚定有力的声音里,而阿玛宗人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声音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如此温柔,就像积雪的群山反射着柔和灿烂的天光,就像起伏的海浪冲刷着漫长的海滩。

“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们一段往事,一段你们每个人都知道的往事,以及隐藏在其中的真相,也许有些可怕,但同时也是感人至深的真相。

“那是旋风之王阿尔艾尔拉统治的时候,是我们与希腊各国征战不休的时候,那时的阿玛宗是如此困窘,我们甚至没有足够的青铜来铸造武器,我们的战士用木头和石头对抗敌人。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箭簇、一把匕首,一点青铜的碎屑。而就在这样的时候,尼索得到了阿瑞斯的神喻。

“阿瑞斯说:‘把我的身体熔化,铸成武器,让我和我的女儿们一起战斗!’

“阿尔艾尔拉按照她的指示,把阿瑞斯的青铜神像推倒熔化,用我们父亲的身体铸成武器,继续作战。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失去了阿尔艾尔拉,然而我们胜利了,那胜利的荣光一直照耀到现在!”

这是每个阿玛宗人小时候都听说过的故事,是在场的阿玛宗人都知道的故事,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希波吕忒庄严而平静地讲起这个故事,人们还是觉得像第一次听到时一样激动,一样骄傲。

“但是,”希波吕忒缓缓地巡视广场,“昨夜,庆典结束之后,在神殿里,尼索告诉了我事实的真相——”

她停了下来,巨大的广场随之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希波吕忒坚定而无畏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并没有听到阿瑞斯的声音,她并没有得到阿瑞斯的神喻。那则神喻是尼索编造的,是她的声音,她的思想,她的意旨,但她告诉我们,那是神的。

“她欺骗了我们,她亵渎了阿瑞斯,而她知道,终有一天,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不!——”惊呆了的人群忽然爆发出激烈的喊声,“不!——”其中夹杂着一些疯狂的尖叫:“谎言!谎言!谎言!谎言!”人群开始出现小范围的骚动,但并没有扩大开去,黑衣的祭司们站在人群中,她们的冷静和镇定控制着人群。

希波吕忒冷冷地注视着喊声和骚动最激烈的地方,她的声音比她们所有人的更响亮,更清晰:“不是谎言。尼索,我们敬爱的老尼索,她亵渎了阿瑞斯,她欺骗了阿玛宗。但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恨和恐惧!从来没有!”

最后几个字像刀锋一样切进激动的人群中,人们被震慑住了,慢慢地,骚动和喧嚣一点点平静下来。

希波吕忒的声音回荡在这一切之上,广场和天空之间:“她从来没有感到悔恨和恐惧!即使为此犯下骇人听闻的罪行!即使为此得到最残酷的惩罚!即使真相会让每一个爱她的人痛心疾首!即使时光倒流,回到那残酷的时刻,她仍然会做同样的事情!如果将来我们再次陷入那样危急的情形中,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她会编造神喻,她会欺骗我们,她会亵渎神明,并承受任何可怕的后果!

“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吗?可是我相信她的话,我相信她告诉我的每一个字。同时我还相信,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换了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你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而任由最无情的惩罚降临到自己身上!”

震撼和骚动再次在荡漾开去,仿佛此起彼伏的细微的涟漪,在人群组成的水面上扩散,然而这一次,当希波吕忒举起双手,作出安抚的姿势的时候,它们就立刻消失在寂静与仰望之中。

希波吕忒的声音再度温柔起来,却是带着无比威严的温柔,涤荡人心:“所以,在这里,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无论尼索做过什么;无论我们的父亲为她安排的是怎样的结局——神明的意志我们不能妄加揣度;无论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无论你们觉得残酷还是幻灭,恐惧还是悲愤,我请求你们每一个人,我诚恳地、无限谦卑地请求你们每一个人,记住她,爱她,怀念她——”

说着,她跪了下来,跪倒在广场的高台之上,清晨的阳光之中,跪倒在万千阿玛宗人面前。

巨大的呜咽从人群中迸发出来,仿佛又有人吹响了看不见的号角,人群一排排地跪了下去,就像宽广的水面掀起了波澜,就像广袤的田野飞卷过云块的投影,就像强大的风穿行在茂密的丛林中。

那一刻,连希波吕忒也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澎湃而过,她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撕裂一般的痛苦与欢乐。然而只有一刻,她只能允许这样强烈的感情在瞬间席卷自己的灵魂,欢乐、悲伤、痛苦、愤怒……一切强烈的感情,都必须被迅速地压抑下去。

然而它们都去了哪里?在祭台般的高台上,在神光般的阳光中,面对着万千阿玛宗人虔诚热烈的面孔,希波吕忒在心里问它们去了哪里?那些席卷灵魂的强烈的感情,曾经赋予她驰骋希腊和小亚细亚的双翼,曾经激荡她追寻传说中英雄的足迹,曾经牵着她的手,让把剑投进月光下的湖水,把铠甲藏进摇曳的花丛,在一个人的怀中做一个晚上的梦,也曾经驱使她驾着战车如死神一般践踏生命,毫无怜悯的杀戮,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那些被压抑的渴望,被磨毁的梦想,被斩断的激情和被揉碎的欲望,那些席卷灵魂的风,燃烧生命的的火,她作为一个人,一个战士、一个女人,一个英雄而活过、爱过、悲伤过、愤怒过的证明,它们都去了哪里?

然而只有一刻,永远只有一刻,希波吕忒站了起来,把手放在胸口,她感觉到它们消失在灵魂深处时隐隐的震颤,但她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动摇和游移,犹如最纯粹的阳光,笔直地自天而降——

“阿玛宗人,克制你们的哭泣,克制你们的感情,再给我一点时间,然后你们可以尽情地痛哭,而我将和你们一起痛哭。

“昨天夜里,我梦见了尼索。

“我梦见她走到我的卧榻旁,坐在我的身边,就像我小时候她常做的那样,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对我微笑着,她说:‘希波吕忒,希波吕忒,我要离开了。’

“她说:‘我把阿玛宗留给你,我把每个阿玛宗人交给你。我死去之后,你要取代我的位置,成为战神的祭司。’”

没有一点声音,连人们的呼吸也似乎暂时地停止了,一片寂静,只有越来越强烈的风吹过王宫广场,希波吕忒金棕色的头发、黑色的长袍与猩红的披巾在风中飞舞,像是一面有生命的旗帜。她看着天空,大风吹过的没有一丝阴翳的天空,仿佛用目光追随着神明的身影,仿佛看见了死者那熟悉亲切的容颜,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看见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空荡荡的天空。

在这样的天空之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庄重、沉静而充满激情——

“我们的父亲——战神阿瑞斯在上;我们的母亲——历代伟大的女王和祭司在上,我,希波吕忒,从此放弃阿玛宗女王的身份,成为战神的祭司!”

欢呼声如滚滚雷霆一般奔腾在广场上,人群化作激流,涌向高台,伸出双臂,如痴如醉地喊着她的名字,一个喧嚣的疯狂的海洋,被一阵飓风席卷着,掀起滔天的巨浪,扑向那高高在上的挺拔庄严的身影,却又化作了无边的欢呼与最热烈的敬畏和爱戴,匍匐在她脚下。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声音必定能够穿越广袤的大地,穿越天空与海洋,一直传到奥林匹斯山上她们的父亲那里;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样的声音必定能够穿越黑暗与死亡,穿越冥河冰冷的波涛,传到阿玛宗历代英灵栖息的地方。

每一个人,除了希波吕忒。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黯淡而坚定,风吹动她的头发、长袍和披巾,犹如旗帜,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仿佛神像一样。

那一刻,她终于成为阿玛宗真正的女王,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再没有什么值得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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