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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演绎剧场
细密画家故事集
2022-09-15

引子

—— 你们究竟在画什么画?你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作画?

—— 每一幅画都是在述说一个故事,为了美化我们阅读的手抄本,细密画家描绘出最鲜活的场景:情人们初次见面;英雄鲁斯坦砍下邪恶怪兽的脑袋;当发现所杀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儿子时,鲁斯坦悲痛欲绝;为爱而迷失心智的梅吉农,游荡于贫瘠而荒芜的大地,置身狮子、老虎、雄鹿和豺狼之间;一场战役前夕,亚历山大来到森林里,想用禽鸟占卜结果,却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鹬,他伤心难过……我们的眼睛,在读累了这些故事的文字后,可以看看图画歇一歇。如果文字中有些内容我们费尽心机也想象不出来的时候,插图便能立刻帮助我们。图画是故事的彩色花朵。

—— 一幅画真正重要的,是通过它的美,让人们了解生命的丰富多彩、仁爱,让人们尊重真主所创造的缤纷世界,让人们了解内心世界与信仰。细密画家的身份并不重要。

—— 如果画的主题中有爱情,那么就要用爱来绘画;如果有痛苦,那么就应该让痛苦流露。然而,表达痛苦或爱情的并不是画中人的泪水或眼神,而应当是画的内部所具有的和谐。这种和谐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但是能够被感觉到。

—— 在绘画艺术开始前,有一种黑暗;当它开始之后,也有一种黑暗。透过画家的颜料、技巧与热情,安拉命令他们“看”。记得就意味着知晓你所看到的,知晓即表示记得你所看到的,看见则表示无需记忆的知晓。因此,绘画即是表示记得黑暗。热爱绘画,并知晓从黑暗中看见色彩与事物的前辈大师们,渴望借由颜色,返回安拉的黑暗。所有伟大的画师,在自己的画里,都一直在寻找这种潜藏于颜色中、超越时间外的那种深邃的黑暗。

——《成长史》的作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说,一位细密画家,在得到了安拉永恒不朽的景象之后,永远无法再返回到那些为生命有限的凡人所绘制的书页了。他说:“当失明的细密画家的记忆到达安拉身边时,那里是绝对的寂静、幸福的黑暗,以及一张白纸般的永恒无限。”


第一个故事

三百五十年前,一个寒冷的二月,蒙古人占领了巴格达,并展开了残暴的掠夺。

伊本·沙奇尔是当时阿拉伯地区,甚至整个伊斯兰世界最负盛名且技术最为娴熟的书法家。虽然年纪很轻,但在巴格达几座世界知名的图书馆里,却已经收藏了他所抄写的二十二册书籍,其中大部分是《古兰经》的篇章。伊本·沙奇尔相信这些书本将流传至世界末日,因此对于时间的永恒有着深刻而强烈的认识。

而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这些书就被蒙古可汗旭烈兀手下的士兵们撕得粉碎,烧毁或丢进了底格里斯河,因此这些书再也没有人知晓。

就在这之前的晚上,一整夜,伊本·沙奇尔在摇曳的烛光下抄写了这些传奇书籍中的最后一部,像所有传统的阿拉伯书法大师一样,直到那个晚上结束的时候,他仍然相信书本会是永恒的。

过去五个世纪以来,书法大师们习惯每天早上背对着初升的太阳遥望西方的地平线,借助于这种方法休息眼睛,预防失明。伊本·沙奇尔也在凉爽的清晨登上了哈里发清真寺的宣礼塔,站在露台上目睹了一切暴行,而这也将结束五百年来延续着的书写艺术。

他先是看见了旭烈兀凶残的士兵攻进巴格达,看到了整个城市被掳掠一空、摧毁殆尽,看到了城中几十万人被杀死,看到了统治巴格达五百年的伊斯兰哈里发中的最后一位的死,看到了女人被奸淫、图书馆被焚毁、上万册的书籍被抛进了底格里斯河。两天之后,在尸臭与死亡的哀号中,他望着被书本的墨水染红的底格里斯河的流水,想到所有他以优美书法抄写的,而今已经荡然无存的书籍,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能够阻止这场血腥杀戮与毁灭。

从那天起,他发誓永远不再书写,同时一股强烈的渴望涌进他的心中,他想要透过绘画呈现自己亲眼目睹的痛苦与灾难,而在此之前,他对绘画始终不屑一顾,认为它是对安拉的侮辱。

就这样,在随身携带的纸上,他画下了自己从宣礼塔塔顶所看到的一切。

蒙古入侵之后,伊斯兰绘画的力量之所以能够持续三百年,我们这个悲苦的世界之所以能够从安拉所观望的角度画一条地平线来进行描绘,全有赖于这一次神奇的经历,也有赖于伊本·沙奇尔在亲眼目睹大屠杀之后,带着他的图画以及他心中对于绘画的执着,前往北方,走向蒙古军队来的地方,学习了中国大师的绘画……就这样,人们终于明白,五百年来阿拉伯书法大师们心目中永恒的时间,不是在书写中,而是在绘画中才能得到体现。因为书籍可以被撕碎销毁,绘画却会进入其他书册,流传到永远。


第二个故事

很久以前东方有一个国家,有一位喜爱彩饰和绘画的幸福的老国王。他和美丽绝伦的中国妻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这期间,国王和前妻所生的英俊的儿子,与国王的年轻妻子彼此倾心。这个儿子因为害怕自己对父亲的背叛,羞于这份禁忌的恋爱,就把自己关在了画坊里,全心投入了绘画。

他借着强烈而悲伤的爱情作画,每一幅都精美无比,让看画者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画,哪些是前代大师的作品。

国王为自己的儿子感到万分骄傲,他的年轻的中国妻子观赏画作的时候却说:“是的,是很漂亮。可是日子久了以后,如果他不在画作上签名,没有人会知道这些漂亮的图画是出自他的手。”

国王回答:“不过,如果我的儿子在画上签名,不就成剽窃前辈大师的作品了吗?而且,如果他签上了名字,那就是画作上的缺陷之所在啊。”

中国妻子明白,关于签名这一点,自己无法说服年迈的丈夫,然而她却成功地把这些有关签名的话传给了埋首画坊的年轻儿子。这个儿子由于不得不隐瞒自己的爱情而爱得更加炽烈,在美丽继母的劝说及魔鬼的强迫下,于画中一角,墙壁与草丛之间,某个他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张有他签名的画作,是《胡斯莱夫与席琳》故事中的一个场景,你们都知道这一幕:胡斯莱夫与席琳结婚后,胡斯莱夫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儿子席鲁叶,爱上了席琳。一天夜里,席鲁叶从窗户潜进他们的卧房,拿出匕首猛然刺进席琳身旁父亲的胸膛。

老国王看着他儿子画的这幅画,忽然感觉到画中有某种缺陷:他看到了签名。但是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没有注意到他所看到的,只是感觉到“这幅画有缺陷”。由于前辈大师的作品绝不可能给人这样的感觉,老国王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恐惧,他觉得这意味着自己读的这本书叙述的并不是某个故事或传说,而是最不该出现在书中的东西:某种现实。

就在此时,他的画家儿子就和画中的儿子一样,从窗户爬了进来,没有朝父亲惊恐的脸看一眼,就把和画中匕首一样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


第三个故事

两百五十年前在加兹温,手抄本的彩饰、书法及插画是所有艺术中最受推崇与喜爱的。当时加兹温的国王统治着拜占庭与中国之间的四十多个国家(或许对细密画的热爱是这种巨大力量的秘诀),可惜他膝下无子。

为了不让他所征服的土地在他死后被瓜分,国王决定为美丽的女儿寻找一位聪明的细密画家丈夫。于是他在画室中三位著名的单身青年画师之间开始了一场比赛,比赛题目非常简单:谁能够画出一张最出色的画作,他就是胜利者。

年轻的细密画家们知道这意味着用前辈大师的方式作画,因此,三个人都翻制了最受喜爱的场景:在一座仿佛天堂的花园中,一位美丽少女站在扁柏与香柏树之间,周围围绕着胆小的兔子与惊慌的燕子,少女凝视着地面,沉浸在相思的哀愁中。

尽管如此,其中一个人想要表现自己,想把图画的美丽归为己有,就在这花园最偏僻角落的水仙花中藏入了自己的签名。他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背离了前辈大师的谦卑态度,因而立刻被流放到了中国。

这么一来,比赛在两位留下的细密画家间重新展开。这一次,两人都画了一幅优美如诗的图画,描绘一位美丽少女骑马进入一座迷人的花园。

可是其中一位细密画家,不知是笔误还是故意,为有着一对中国凤眼与高颧骨的少女所骑的白马,画了一对奇怪的鼻孔。这一点立刻被国王和他的女儿视为瑕疵。的确,这位细密画家并没有签名,然而在他华丽的图画中,显然是为了表现自己,在马的鼻孔上加了一笔纯熟的变化,国王表示“瑕疵是风格之母”,于是把这位画家放逐到了拜占庭。

就在那位没有留下任何签名、没有留下任何瑕疵、完全像前辈大师那样作画的天才细密画家与国王的女儿准备婚礼的前一天,国王的女儿一整天都满怀悲伤地看着这位年轻英俊的大师的画作。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来到父亲跟前。

“确实,没错,前辈大师在他们精致华美的图画中,都将那些美丽的少女画成中国人,这也是从东方传来的,一条不可更改的规则。”她说:“可是,当画家深爱一个人的时候,他们会把情人的形象画进美丽少女的面庞,在她们的眉、眼、唇、发、微笑甚至睫毛上,他们总是会添加点什么。画中这种瑕疵应该是某种情人之间的暗示,这种暗示也只有他们和他们的恋人才能看出来。而今天一整天,我都看着骑马的美丽少女,我亲爱的父亲,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我的痕迹!这位细密画家或许是位了不起的大师,年轻又英俊,然而他并不爱我。”

就这样,国王取消了婚礼,和女儿相依为命度过了余生。


第四个故事

很久以前,在赫拉特北方一座高山城堡里,住着一位着迷于彩饰以及绘画的年轻大汗。

这位大汗只喜欢后宫的一个女人,他疯狂爱恋着的这位美艳无双的鞑靼女子同样深爱着他,他们翻云覆雨地做爱,汗水淋漓直到天亮。他们是那么幸福,惟一的愿望便是生活能够永远如此。

很快地,他们发现要实现这个愿望,最好的方法是翻开书本,连续好几个小时、好几天,一刻不停地看前辈大师们所绘的完美无暇的图画。越看那些一丝不差地重复同一个故事的完美图画,他们就越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而他们的快乐也融入了故事中黄金时代的幸福时光。

在皇室画坊中,有一位细密画家,大师中的大师,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复制出同样书籍里相同的书页,临摹出同样完美无暇的图画,这已经成了习惯。这位大师总是描绘费尔哈德对席琳的痛苦爱恋,或者莱依拉与梅吉农之间爱慕渴望的目光交会,或是胡斯莱夫与席琳在寓言中的天堂花园里意味深长且暧昧的四目交投。

有一天,在这些传奇爱侣的位置,画家画上了大汗与他的鞑靼美女。望着这些书页,大汗与他的爱人深信自己的幸福将永不止息,因此赏赐给细密画大师数不清的赞美与黄金。

然而,到最后,太多的恭维与太多的黄金,使得这位细密画家步上了歪道:在魔鬼的煽动下,他忘记了自己的完美图画其实是仰赖于前辈大师的恩赐,高傲地以为若加入一点自己的个性,将使他的作品更为迷人。只不过他所作的这些创新,他个人风格的痕迹,在大汗和他的情人看来,却是瑕疵,因而深感不悦。

大汗花了很长时间细察这些画作,觉得自己先前的幸福在许多方面都受到了破坏,他先是对于书页中只再现了鞑靼美女的姿容,而自己仍然是古往今来千人一面的君王模样而不满。之后,为了让美丽的鞑靼女子不再主宰画卷,他故意与另一个妃嫔燕好。他的情人知道之后,伤心欲绝,悄悄来到后宫庭院里一棵香柏树下,上吊自尽了。

大汗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明白整个悲剧全是由于细密画家追求自己的风格引起的。因而当天就下令刺瞎了这位受到魔鬼诱惑的艺术大师。


第五个故事

法希尔国王人数不多的军队打败了赛拉哈丁汗的军队,胜利了的法希尔国王俘虏了赛拉哈丁汗,将他折磨致死以后,依照习俗,立刻入主已故大汗的图书馆和后宫。

在图书馆里,老练的装订师拆散了已故国王的书籍,将它们重新编排,开始着手装订新的书册;书法家们也开始着手把书中“永远不败的赛拉哈丁汗”的字样改为“胜利者法希尔国王”;细密画家也抹去了已故赛拉哈丁汗在那些最美丽的图画里的面孔,画上法希尔国王更为年轻的容颜。

一踏进后宫,法希尔国王就轻易地找到了其中最美丽的女人,然而由于他是精通诗画的文雅之士,便没有强占她,而是决定要赢取她的芳心,于是和她聊天交谈。

就这样已故赛拉哈丁汗众佳丽中的第一美女,眼中尚有泪水的奈丽曼,向将要成为她新丈夫的法希尔国王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请求他不要抹去在浪漫故事《莱依拉和梅吉农》一书中她已故丈夫赛拉哈丁的画像,在这张画里,莱依拉被画成了奈丽曼,而在她对面的梅吉农则是赛拉哈丁汗的脸。她希望,至少在这一页中,丈夫长久以来企图借由书本达到的不朽,不会被销毁。

胜利者法希尔国王大度地允诺了这个要求,细密画家们对这一张画没有进行任何改动。就这样,奈丽曼和法希尔国王很快上床做爱,没有多久,他们就忘记了恐怖的过去,彼此真心相爱了。

这时,国王才开始为那张没有改动的画而不安,但使他不安的不是嫉妒,不是因为他现在的妻子与她以前的丈夫同在画中。啮噬着他的心的是他自己没有出现在那本华丽书籍的古老传说中,而无法和妻子共同不朽。

这条不安的蛀虫在法希尔国王心里啮噬了五年,直到最后,在某个欢愉的夜里,在与奈丽曼长时间翻云覆雨之后,他拿起蜡烛,像个小偷般溜进了自己的图书馆,翻开《莱依拉和梅吉农》这本书,然后在赛拉哈丁汗的脸孔上,画下了自己的面容。

就如许多喜爱彩饰及绘画的大汗一样,他不过是个业余画家,没能把自己的脸画好。第二天早晨,他的图书管理员发现了凌乱的痕迹,心存疑虑地打开书本,看到已故的赛拉哈丁汗被换上了一张新的面孔。他非但认不出那是法希尔国王,更宣布画中人是国王的头号敌人,年轻英俊的阿布杜拉赫王。

谣言传遍了法希尔国王的军队,使得士气低落,更鼓舞了年轻好斗的阿布杜拉赫王。他也是用人数不多的军队击败、俘虏并杀死了法希尔国王,占领了敌人的图书馆与后宫,并成为美丽的奈丽曼的新丈夫。


第六个故事

伊斯坦布尔人所说的细密画家“高个子麦赫梅特”,也就是波斯人所说的“呼罗珊人穆罕默德”,他的故事在画师们中间广为流传。

这位大师从九岁开始学徒生涯,直到失明,画了一百一十年的画。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依靠前代大师的技法来进行绘画,也因此成为最伟大的大师。他视绘画艺术为对安拉的服侍,不仅谦卑,而且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在他工作的画坊里,他总是远离纷争,尽管他是最适合担任细密画家总管的人选,但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欲望。

在他绘画生涯的一百一十年里,他耐心地描绘了每一个边角的细节:填满书页边缘的细草、千万片树叶、拳曲的云絮、需要一根根梳理的马鬃、砖墙、蜿蜒不止的墙头檐饰、以及上万张一模一样细眼睛、尖下巴的面孔。他含蓄知足,从不妄图表现自己,也不曾追求自己的风格与个性。无论在哪一位大汗或王子的画坊里工作,他都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并把自己当成家里的一件家具。当大汗和君王们互相残杀的时候,细密画家也像后妃一样,被不同的新主人获得,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而每到一个新的画坊,他所画的树叶、细草、岩石的弧度以及需要耐心才能感受到的幽暗的曲线,就会成为这座画坊的风格。

当他八十岁的时候,人们忘记了他是血肉之躯,开始相信他活在自己笔下的传说故事里,或许是这个原因,人们还说他超脱了时间,永远不会衰老死亡。也有人说,尽管没有自己的家、尽管每晚都住在画坊的工作间里、尽管所有的时间都盯着画面,但他最终并没有失明,这是因为时间已经为他而停驻。还有人说他其实已经瞎了,但他画画时已经不需要再用眼睛看,完全是依靠记忆。

一百一十九岁的时候,这位从没有结过婚甚至没做过爱的传奇大师,在塔赫玛斯普君王的画坊里,看见了一张他画过了一百一十年的细眼睛、尖下巴的面孔。这是一个中国和克罗地亚的混血儿,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六岁的学徒。

大师立刻爱上了他,和所有陷入爱河的人一样,为了得到这位美貌无双的少年学徒,大师投身到了细密画家之间的权利斗争、谎言、欺骗和阴谋之中。“呼罗珊人穆罕默德”努力要满足自己一百多年来成功摒弃的种种欲望,虽然这种努力在一开始赋予他前所未有的活力,但最终把他从古老传说中时间的永恒里拽了出来。

一天午后,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痴迷地看着美貌的学徒时,在大布里士冰冷的风中受了寒。第二天,一阵喷嚏过后他失明了。两天后,他从画坊的台阶上摔下来,离开了人世。


第七个故事

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王的画坊中,著名的大师、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绘制了一册精美的《胡斯莱夫与席琳》。

在这本历时十一年才完成的传奇杰作里,细密画家中的巨匠谢赫·阿里,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才华与技巧,画出了极为华美精致的图画,只有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大师毕萨德才可能与之匹敌。甚至在书籍刚完成一半的时候,吉罕王就已经知道,他将拥有一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绝美的书籍。

然而吉罕王有一个心腹大患——白羊王朝的统治者、年轻的高个子君王哈桑。他一直都生活在恐惧和妒忌中,于是不禁想到,尽管拥有这本举世无双的书籍,将会大大增加他的威望,但是大师也有可能为哈桑制作出另一本更完美的书籍。而且他几乎是立刻意识到,如果他的这位细密画巨匠再制作一本书,甚至是更好的一本,那么一定是为他的敌人高个子哈桑所画。

为了防止这种情形发生,吉罕王决定等到谢赫·阿里一完成书之后,就杀了他。然而他的后宫有一位善良的切尔卡西亚美女,她劝告国王只要弄瞎大师的眼睛就已足够。吉罕王采纳了这个聪明的意见,而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了谢赫·阿里的耳朵里。

尽管得知了自己的下场,但谢赫·阿里并不像其他普通画家那样,放下手中完成一半的书,逃离大布里士。他也不玩把戏,像是放慢绘制进度,或是画出较为拙劣的画,让书本不那么“完美”,延缓失明的命运。恰恰相反,他更热情地投入了工作,在独自一人居住的房子里,晨祷过后就开始工作,不间断地一次又一次画着同样的马匹、柏树、恋人、巨龙和英俊的王子,在烛光中画到深夜,直到流出灼痛的泪水。许多时候,他会好几天凝视着一幅前辈大师的图画,然后看也不看地画下来,画得和原画一般无二。

终于,他绘制的书完成了。接着,正如人们预先知道的那样,他先是得到了无数的赞美和黄金,然后就被一根尖锐的羽毛针弄瞎了双眼。

痛楚尚未消退,谢赫·阿里就离开了大布里士,投奔白羊王朝的高个子哈桑。

“是的,没错,我是瞎了。”他说:“但我记得最近十一年来所描绘的所有的美,包括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而我的手也能够在我看不见的情况下凭记忆再画一遍。伟大的陛下,我可以为您画出绝世的杰作,因为我的眼睛不再被世间的污秽所扰,我将能以记忆中最纯净的模样,画出极致的美。”

高个子哈桑相信了伟大的细密画大师的话,而这位大师也信守诺言,凭借记忆,为白羊王朝的统治者画出了一本最辉煌的书。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正是这本书提高了高个子哈桑的威望,也给了他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使他在千湖之畔的一次突袭中,战胜并杀死了吉罕王。


第八个故事

世界的统治者贴木儿死后,他的子孙彼此展开了残暴的厮杀。一旦其中一人成功地征服了另一座城市,如果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铸造自己的钱币,并在清真寺举行讲道的话,那么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他所得到的书籍全部拆散,写上新的献词,夸耀征服者为“世界的统治者”,并在书末加上新的题词重新装订,让所有看见这本书的人相信他真的是世界的统治者。

在这些人之中,贴木儿之孙乌鲁大公的儿子阿布杜拉提夫,占领赫拉特之后,迅速动员起细密画家、书法家以及装订师,催促他们立刻编制一本书来献给他的父亲。由于当时书册已经被多次拆散,写着文字的书页也遭到焚毁,许多插画已经无法和文字对应。乌鲁大公的儿子知道,父亲是个绘画爱好者,如果无法细心地依照故事的内容编辑图画,装订书本,将是对父亲的不敬。

因此他召集了赫拉特所有的细密画家,要求他们讲述画中的故事,以便给这些画页分类排序。不料每一个画家讲述的故事都不一样,结果这些画页的顺序更加混乱了。最后,他们找到了年迈的细密画家总管,这位大师早已被人们遗忘,过去五十四年来,他为所有曾经统治过赫拉特的君王与王子们绘制书籍,而长期的劳作已经熄灭了他眼睛里的光芒。当人们发现年迈的大师其实已经瞎了的时候,骚动四起,还有人出声嘲笑。

年迈的大师不为所动,只是要求给他找来一个聪明的、不满七岁,不会读书写字的孩子。人们给他找来了一个。大师把画放在他面前,说:“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当孩子叙述的时候,年迈的大师抬起已经失明的眼睛望着天空,细心聆听,然后回答:“亚历山大抱着垂死的大流士,出自菲尔多西《列王传》……一位教师爱上了自己英俊的学生,出自萨地《玫瑰花园》……医生之间的比赛,出自尼扎米的《秘密之宝》……”其他的细密画家又嫉妒又恼怒,说:“这些我们也能够说出,这些都是最知名的故事中最知名的画面。”

于是年迈的大师让人把最难以辨别的一些画放到孩子的面前,继续专注地听着。“胡尔穆兹连续毒杀书法家,出自菲尔多西的《列王传》。”他依旧望着天空说。“一个不好的故事,一幅不值钱的画,讲的是丈夫在榅桲树上抓到妻子和人偷情,出自鲁米的《美斯奈维诗集》……”就这样,他认出了所有他看不见的图画,使得这本书得以正确的重新装订。

乌鲁大公带兵进入赫拉特后,问年迈的细密画家,究竟是什么让他——一个盲人,能够指认出其他细密画家就算亲眼看到也无法分辨的故事。

“并不像别人猜想的那样,我的记忆弥补了我的失明。”年迈的画家回答,“故事不仅借由图画流传,同时也透过文字,这一点我从没忘记。”

乌鲁大公说,其他细密画家也知道那些文字和故事,却仍然无法按顺序排列图画。

“因为,”年迈的细密画家说,“他们很清楚关于绘画的事情,因为那是他们的技巧和能力,但他们并不明白前代大师却是从安拉的记忆中创造出那些图画。”

“那么,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乌鲁大公问。

“小孩子并不知道。”年迈的细密画家说,“只不过我,一个又老又瞎的细密画家,知道一个七岁的聪明的孩子是多么想要看看安拉创造的世界,而安拉也正是这样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因为安拉创造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赐予了我们文字,所以我们才能够彼此分享、谈论我们所看到的事物。而我们错误地以为这些故事起源于文字,绘画只是用来装饰故事而已。但事实的真相是,绘画的用意在于寻求安拉的记忆,从他观看世界的角度来观看世界。”


第九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位君王统治着伊斯法罕,他是彩饰和绘画的爱好者,又是一位伟大、强壮、智慧而冷酷的君主。

他生平只爱两件事物:他委托制作的精美书籍,以及他美貌的女儿。他对女儿百般溺爱,他的敌人甚至宣称他根本是爱上了她——这也许并不仅仅是谣言。因为骄傲而善妒的君王,向每一个派遣使者前来提亲的君王或王子宣战。他认为全世界没有任何男人配得上他的女儿,最后甚至把她囚禁在一个房间里,用四十层铁门和四十把大锁来保护她,因为依照伊斯法罕的风俗,他甚至相信如果女儿被别的男人看见,她的美貌将会消失。

有一天,当他委托制作的一本《胡斯莱夫与席琳》完成后,一个谣言在伊斯法罕流传开来:书中有一张热闹的图画,其中一个肌肤如雪的美丽少女,正是君王的女儿。

甚至在听到这个谣言之前,君王就已经对这幅神秘的插画起了疑心,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书页,泪如雨下的看到女儿的美貌确实出现在画中。而事实的真相是,被保护在四十层铁门后的君王的女儿,并不曾溜出去给人作画,而是她的美貌像一个幽闭窒息的幽灵,透过装饰着她华美房间的镜子的层层反射,犹如一线阳光或一缕轻烟,溜出门下的缝隙和钥匙孔,映入了一位彻夜工作的细密画家的眼中。

技艺精湛的年轻画家,忍不住把这他不敢直视的美貌画入手边正在绘制的图画中,那幅画的场景是席琳在一次郊游中,看见了胡斯莱夫的画像,因而坠入爱河。那位细密画家并非将国王的女儿画成席琳,而是画成了一位弹乌德琴的侍女,因为当时他正在画她。结果绝色的侍女夺去了美貌席琳的光彩,因而破坏了整幅画的平衡。

这种失衡平息了君王的怒火,因为它让这幅画有了瑕疵,不再完美无暇,于是他把女儿从四十层铁门后放了出来,把她嫁给了年轻的细密画家。


第十个故事

失明曾是所有细密画家的噩梦,但真正找到破解这一噩梦的方法的,是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赛依特·米瑞克,他是最伟大的大师毕萨德的老师。

在此之前,有一个时期,阿拉伯的细密画家们习惯在破晓时久久地望着西方的地平线,来预防失明。而一个世纪之后,许多设拉子的画家会在早餐的时候吃玫瑰核桃花瓣羹来预防失明。同一个时期,伊斯法罕的细密画家们认为,致使他们像瘟疫般一个接一个失明的原因是阳光,因此他们通常坐在房间中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始终在烛光下工作,避免阳光直接照射他们的工作台。而在布哈拉的乌兹别克画坊里,细密画家会用长老祝福过的清水洗眼睛,赶走失明。

但在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看来,失明并不是一种灾难,而是安拉为褒奖终身为真主奉献的细密画家们而赐予的最终幸福。因为绘画就是细密画家对安拉眼中的凡间世界的追寻,而这种境界,只有当细密画家经过一辈子的辛苦作画,耗尽一生心血,眼睛极度疲劳而最终失明后,才能在记忆中找到。也就是说,惟有从失明的细密画家的记忆里,才能看清安拉眼中的世界。

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细密画家们把他们为爱好书籍的君主和王子们绘制图画,在烛光下一天又一天无休止地绘画,视为通往失明之路的愉快劳动。

而米瑞克大师则用了一生的时间,探索什么时候才最适合得到这种最为幸福的结果。他在指甲、米粒,甚至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又会随时随地轻松随意地走进阳光普照的花园。最后,在他七十岁的时候,为了奖赏这位伟大的画家,侯赛因·巴依卡拉苏丹允许他进入锁上加锁的宝库,向他展示了收藏在那里的几千册图书。

在这满是武器、黄金、绸缎和丝绒的宝库里,在金烛台的烛光下,米瑞克大师翻看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画笔下的华美书页,每一幅皆是传奇之作,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欣赏,伟大的大师失明了。他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犹如迎接安拉的天使一样,从此不再说话,也不再绘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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