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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枝半影之地
作品:珀里穆尼亚之歌
美狄亚
2022-09-16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寒风吹过,将我的眼泪带进波涛汹涌的河水。我知道在远处,高加索山峰倒映在水面的地方,这条河将汇入大海,而我的眼泪也将流进海里。

大海收容河水带去的一切:基泰阿城的垃圾、阿瑞斯圣林的落叶、阿瑞岛怪鸟的羽毛、卡律贝尔人水葬的尸体,还有此刻我的眼泪……大海保留着它们,尽管大地早已将它们遗忘。

那么如果有一天,我忘了此刻冰冷的风,忘了风中不肯止息的眼泪,在大海深处某个角落,仍然会有些什么告诉我,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子,我曾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为我所做过的可怕的事情哭泣——但我知道,即使时光倒流,一切重来,我仍然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我杀死了我的母亲。

母亲曾经告诉我,人生中会有这样的时刻,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瞬间手指所指的方向,就彻底地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她说那是“奇迹”。

“当奇迹到来的时候,你会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让你去改变:改变生活,改变生命,改变看世界的眼睛、走路的方向。那就是奇迹的征兆。当奇迹到来的时候,夜空中所有的星辰只为你闪耀,大地上所有神秘的力量都会降临到你身上,因此你必将获得勇气,去承受这样的改变。”

可是母亲没有告诉我,这样的改变也会带来痛苦——安于现状的人们无法想象的痛苦,而结局并不总是美满。

她没有告诉我,如果你听从内心的声音,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结局并不是你所想象的,我们又该怎样。

毫无疑问,奇迹曾发生在母亲身上,那时她是玛里安蒂纳海岸哈玛女神的祭司,科尔喀斯年轻的国王路过神庙,与她相遇。国王在神庙旁徘徊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落下,人们催促他起航。那一刻她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留在神庙,还是回应他危险热烈的眼神。

这个决定不难做出,希腊诸神早已取代了哈玛女神的位置,神庙日渐衰微,而年轻的国王许诺待她如王后,一生只爱她一人。

他们曾经非常快乐,虽然已过去多年,回忆往事,母亲的眼睛里仍有光芒闪耀。只不过光芒总是转瞬即逝,父亲再次出航,带回另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她陪嫁的黄金和橄榄油不计其数,仆从如云。

母亲的地位一落千丈,我从不记得父亲来过我们的房间,而母亲总是在半夜里哭泣。她以为我不会听见,我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尽管如此,她仍然相信“奇迹”,仍然告诉我,当奇迹到来的时候,要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有勇气迎接改变。

是的,我相信奇迹,因为奇迹也降临到我身上。就在今天,赫卡忒神庙的女祭司,将我选作她的继承人。

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瞬间手指所指的方向,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受到王后和她女儿们的目光,震惊、愤怒、妒忌和怨恨。

科尔喀斯的风俗与希腊城邦不同,在科尔喀斯,国王的女儿没有任何特权,她们和宫殿、奴隶、牛羊及船只一样,只是父亲的财产,用来封赏勇士和功臣。少数幸运者会嫁给地位相当的贵族,可谁都知道,那幸运者不会是我。

而一旦成为神的祭司,将终身享有特权,王宫中永远有她的房间,盛宴上永远有她的位置,当她传达神意的时候,就连国王也要跪在她面前。

在整个科尔喀斯,只有赫卡忒的神庙由女人执掌。

我轻轻抖动衣裳,仿佛将那些目光漫不经心地拂落,镇定地微笑着,迎向父亲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神。

是的,母亲,奇迹也降临到了我身上,这一刻所有的星辰只为我闪烁,大地上所有神秘的力量赐给了我勇气,微笑着接受来自女神的荣耀。

没想到母亲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扑倒在父亲脚下,失声痛哭,凭着早已被遗忘的哈玛女神乞求、凭着早已消失的他的爱乞求、凭着他早已忘记的美好时光乞求:“至少把这个孩子留给我!留给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把她留给我!”

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亲吻他脚下的泥土,泪水打湿了他的脚背。父亲迟疑着俯下身去,扶着她颤抖的肩头,又轻轻地、若有所思地抚摸她的头发。这样亲昵的举动却没有引起王后的不快,她慢慢地摇动羽毛扇子,遮住嘴角一丝笑意。她的几个女儿则打量着彼此,仿佛在掂量谁才是真正的幸运者。

是的,母亲,你告诉我奇迹也会降临到我身上。可是你没有告诉我,一个刹那降临的奇迹也可能在下一个刹那消失,而让我们失去它的,也许是我们最爱的人。

所以当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要割舍的,也许是最无法割舍的东西。

哦,母亲!你没有告诉我,奇迹的降临也许会伴随着痛苦和悲伤,但是你告诉过我,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赫卡忒的女祭司有着奇异的金色眼睛,她看着我,面无表情。上一刻我还在她眼里看到了神的荣光,下一刻我就知道了,神的荣光里总是埋藏着地狱的火焰。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异常清晰。仿佛是另一个我在缓缓地告诉自己,仿佛一切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我知道我会痛苦,但那是以后的事情,另一个我静静地、无声地告诉自己: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来哭泣,你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哭泣,但此刻,你不能放弃。

我转动手上的一枚戒指,那是母亲神庙生活的纪念物,能弹出一根小小的毒针,瞬间置人于死地,哈玛女神以此来保护侍奉者的贞洁。几天前,我生日的时候,母亲送给了我。

“我希望你永远不必用到它,我的女儿,但是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而当你需要它的时候,不要迟疑,要知道,母亲愿意用生命来保护你。”

我转动戒指,走了过去,跪在母亲身旁,最后一次拥抱了她,最后一次,亲吻了她沾满泪水的脸庞。

我杀死了母亲,就在父亲眼前,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人们说,她过于激动悲伤,忽然死去。

奇迹终于再次降临到母亲身上。父亲抱着她的尸体,悲痛不已。死去的她恢复了往昔的美貌,仿佛还是他们初次相遇时,那个怀中抱满莲花的少女。父亲实现了当初的承诺,如王后一般将她安葬。


从此我离开了父亲的宫殿,离开了王城基泰阿,来到高加索山下的赫卡忒神庙。

神庙很小,安静、美丽,后面有一片小小的栎树林,春天的时候,林子里会开满黄色的水仙。

我用很多时间来绣一面黑色的大帆,绣出巨大的金色火焰。金色是女神福柏的颜色,她是远古时代天空与大地交合所诞生众神中最年幼而美丽的一个,人们称她为“金冠的福柏”。黑色是福柏的女儿勒托的颜色,她穿着黑色长袍,是诸神的保护之神。

赫卡忒是福柏的另一个女儿阿斯忒里亚的孩子,勒托将她抚养成人,她便继承了这两种颜色。黑底上的金色火焰就是她的标志,天空、海洋与大地上的所有神明都要对之表示敬意,因为赫卡忒是诸神之王宙斯最尊敬的女神。

泰坦神族的统治结束之后,惟独赫卡忒保留了对世界的权利,她在天空、大地和海洋中始终拥有自己的力量,还能够支配黑夜、下界和幽灵。无论什么时候,大地上任何一个人以任何方式、向任何神灵奉献祭品,都有一份属于她。

然而她的祭司生涯却是如此地平淡,甚至比王宫中的日子还要寂寞。父亲喜爱祭祀和庆典,一年中总有半数时间,广场的喷泉里喷出的不是清水而是美酒,让人们尽情痛饮。他的餐桌上总是坐满了异国的旅人,科尔喀斯国王的慷慨并不逊色于希腊城邦的统治者。客人总是在半醉中喧哗着讲述他们的经历,那些来自远方的奇异的故事,我则坐在角落里偷听,用偷听来的碎片编织一些奇妙而荒诞的梦。

我还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码头的船只,那时我觉得所有奇妙的事物都来自海上:紫红色的衣料、精致夺目的布匹、织着故事的毛毯、紫水晶、金黄色的琥珀、雪花石膏的瓶子与盒子、青铜、橄榄油、乳香、笼子里的蟒蛇和老虎,还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时我还偷偷溜出王宫,在拥挤的人群中玩耍,而那些时候,我的异母姐妹们正坐在悬空的小花园里,做着她们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儿。

我的母亲从不像王后那样管教女儿,她任由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总是耐心地听我那些孩子气的梦想,并尽她的所能来满足我。我曾以为王宫中的日子很不快乐,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悔恨的泪水总是在这时悄悄涌上眼眶,让我看不清手中的针线。但我知道不能让它流出来,一旦眼泪流了出来,就再也不会停止。一旦我让那种可怕的痛苦与悔恨占据了心灵,我就会躺下去,用一生的时间来哭泣。

夜复一夜,我在梦中追溯回去的路,梦见自己坐上轻盈如蝴蝶的小船,逆流而上,驶过曾挂着金羊毛的阿瑞斯圣林,停泊在熟悉的港口。梦见自己从港口拾级而上,走进基泰阿雄伟的城墙,走过喷泉里流淌着美酒的广场,走过用作宴会和比武的大厅,走过装饰着美丽壁画的柱廊,走上铺着厚厚毡毯的大理石台阶,王宫二楼角落里那小小的房间,门上画着一只四翼的鹰——传说中哈玛女神的坐骑……然而我的脚步总是停在门前,我不敢去推开那扇门,即使在梦中我也不敢推开那扇门,因为我知道,门后已空无一人。

那个总是坐在窗前看着远处的美丽女人已经不在了。再不会有人回过头来,将我爱怜地揽进怀中,再不会有人温柔地梳理我的头发,用一个吻送我出去玩耍。我杀死了她,我的母亲,用我的手,将她送进了大地深处暗无天日的冥府。

夜复一夜,我告诉自己绝不能去回想,不能回想那可怕的一天,也不能回想之前的任何日子,更不能回想那个被留在基泰阿的孩子,她曾怎样骄傲地认为奇迹降临到了自己身上,认为夜空中所有的星辰都为她而闪烁。

“你做了些什么?”总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无情地质问我,“你又得到了什么?”

我只能装作没有听见。

久而久之,那声音渐渐变轻。但我知道它不会真正消失,时间会流逝,记忆会淡去,记忆里的血迹与泪痕会一点点褪色,然而有些事情,你永远不能摆脱。


我用很多时间来绣一面黑色的大帆,绣出巨大金色的火焰,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寂寞犹如潮水,时时涌来,有时我会停下手中的针线,用想象来对抗寂寞。想象我乘着黑帆招展的大船游历神奇的国度:开满白色莲花的大河,夏天的夜晚,人们在河里放灯,灯光在歌声里漂向远方;密不透光的丛林,终年在下雨,树叶和花朵被雨水冲刷得如轻纱般透明,当人们坐下来休息片刻,苔藓会爬满他们的手臂,种子在他们的头发里发芽;还有万年不化的冰川,往昔的神明在冰层下静静地长眠,通体透明的骏马在远处奔跑跳跃,激起冰雪的烟雾……想象的尽头是奥林匹斯山顶缀满星辰的巨大宫殿,我坐在长桌的尽头,怀着满心的敬畏,仰望神明的容颜……尽头之后,我的船总是滑下高加索积雪的山峰,滑进法瑞斯河宽阔的水面,驶向基泰阿,驶回我过去的岁月……那个在母亲怀中玩耍的孩子,那个天真的、骄傲的、不知寂寞和悔恨为何物的孩子,那个相信奇迹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孩子!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再看她一眼,那个已经在泪水浸透的往事里消失了的孩子……

那个孩子已经明白,这世上没有奇迹。

是的,我已经明白,这世上没有奇迹,所谓奇迹只是命运蒙蔽世人眼睛的烟雾。相信奇迹,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变化无常性情乖张的命运女神手中。逃避真相的人们相信奇迹,因为相信奇迹,总比相信我们对命运无能为力要来得容易。


寂寞的日子就这样过去,夜晚也是,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漫长。往事渐渐淡去,幻想也是,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某个时候已经死去,而日复一日绣着的,是我的敛衣。

神庙里只有祭司与我,她做一些最普通的事,做饭、汲水、打扫、洗涤,清晨在神龛前插花,晚上在神殿里点灯,偶尔有山民或水手讨一副草药,更偶尔有旅人前来献祭。余下的时间,她就坐在前廊,看着近处的树林、远处的山峰、以及更远处的天空。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害怕她。也许是因为我隐约地意识到,她就是我的未来。

现实生活早已忘记了她,因为她是神明的侍奉者;而神明从来不曾眷顾她——也许会庇护她的生命,比一般人更长久,但那只是为了每天早晨微不足道的小花,每天晚上微不足道的灯火。

传说中总有令人激动的事情发生在女祭司身上:英雄在她面前低下骄傲的头;高贵的国王跪在她脚下;神明的意志使她洞彻未来、几近疯狂;还有的时候,她们会成为神的新娘,生下半人半神的儿子;或者是痴情的少年每夜泅海过来与她幽会,直到波浪吞噬那年轻的生命……然而神庙里的日子剥落了我所有的幻想,我明白了奇迹不会发生,也明白了传说只不过是传说。

三年里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黑色的大帆绣完的那一天。

我曾以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针线上有赫卡忒女神的咒语,看不见的精灵在晚上偷偷拆毁我白天完成的部分。然而我还是绣完了。

栎树林里黄色的水仙开过三次,海里的鱼群三次逆流涌进河中,此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是一个暮春的黄昏,林子里的花已经开过了最好的时候,香气却依然馥郁浓密,随着晚风拂过前廊。她只看了一眼我绣完的船帆,就让它们堆落在地上。我坐在她身旁,看到第一颗星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闪烁。

她问我看到了什么。我回答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的,你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三年来你每一个晚上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色。如果这景色一千年才出现一次,我们该怎样为之惊呼落泪,我们会用世上一切美丽的言辞来描述它,又会觉得自己的语言远远不够,我们会称之为奇迹。”

这是三年里我第一次听到“奇迹”这个字眼,但我的心已经不再为它抽痛,因为这个词已经对我失去了魔力,我已不再相信奇迹。

是的,我不再相信奇迹,即使奇迹降临在我身上,它也会转变为痛苦,变得微不足道。可是它对谁又不是这样呢?

“神明并不在意人类的愚蠢与残暴,”她继续说,“他们降下的奇迹也并不在意世人的罪行:战场上仍然有辉煌的落日;刑场上花儿一样盛开;阿格尔和疯女人们一起杀死儿子的夜晚,同样有灿烂的星辰;忒瑞俄斯强暴菲罗墨拉并割下她的舌头的那一天,树林中仍然有夜莺在歌唱。而人们总是太迟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些,总是在太迟的时候,才意识到奇迹就在自己身旁。”

可是她对奇迹又知道什么呢?我忍不住这样想,她是否感受过奇迹到来时的喜悦?她是否为此付出过代价?她又是否曾为这代价而哭泣,最终明白一切都是幻觉——不,我想她不曾哭泣。人们不会为没有得到的东西而哭泣,更不会为并不存在的东西而悲伤,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会为之哭泣,才会意识到,奇迹是并不存在的东西。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她所说的奇迹与我所说的不是同样的东西,我的奇迹是更神秘更庄严的东西,是改变你的生活和生命的东西。

而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东西。

我又想起了母亲,忽然意识到:奇迹也不曾降临到她身上。

如果她不是在宫殿的某个角落里以眼泪度过余生,就会在神殿的某个角落里以寂寞度过余生。眼泪与寂寞,她的命运早已注定,谁也不能改变。

因为她的眼泪和寂寞,我发誓不让同样命运在自己身上重演,然而我无论我做了什么,命运无法改变。奇迹只是一个幻觉,让她以为父亲会宠爱她一生,让我以为赫卡忒女神会改变我的生活。幻觉转瞬即逝,星辰漠然地悬挂在夜空,不会临照任何人;大地收藏着她神秘的力量,不肯赐给任何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她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寂寞的女人,生活早就遗忘了她,不会有任何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所以她只能把晚风和星空,落日和夜莺当作奇迹。

“你听说过潘多拉的故事,但你一定不知道故事的真相。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并不恨人类,即使他们要给人类灾难与不幸,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创造一个完美的女人。事实上,潘多拉是诸神赐给人类的礼物,她的盒子装满了祝福。然而多疑的人们不相信这样完美的礼物会从天而降,不相信神明不在这样的恩宠中埋藏下祸端与考验,当人怀着这样的心情去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所有的祝福就都变成了诅咒,伴随着悲伤和痛苦。而只有一件礼物没有来得及飞出盒子,因此没有被怀疑和悲观改变,那就是希望。

“希望原本是一件最普通的东西,人们原本可以拥有许多像这样美好的东西,但因为潘多拉的灾难,希望变得如此珍贵,以至于人们给了它一个新的名字——奇迹。

“希望还留在潘多拉的盒子里,那是最后的礼物,但如果你抱着怀疑去开启盒子,它也一样会变质,会浸透泪水,满含悲伤。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孩子。”

我不明白,但她的话语是如此温柔,晚风里的花香是如此醉人,天已经完全黑了,夜空中的星辰是如此灿烂,不知为何,我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所以同样温柔地答道:“我明白。”

她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笑容,我惊讶于那笑容的灿烂与美丽,仿佛已经消失的夕阳的光又回来了片刻,照亮了她周围。然后她问我:“那么,你觉得我们会用这张大帆来做什么呢?我的孩子。”

因为她的笑容,因为她的话语如此温柔,因为这醉人的夜晚,我几乎说出曾经的幻想:挂起大帆,航行在海上,去往遥远神秘的国度,滑过星的群岛,落在奥林匹斯山上,然后将我带回基泰阿,带回往日的时光……但我知道这只是幻想,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她会将这张大帆收进神庙的某个柜子,再也不会拿出来。

“我们会把它收好,再也不拿出来。”我说。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金色眼睛里的光芒也熄灭了:“是的,如你所说,我们会把它收好,再也不拿出来。”


第四年的时光同样平淡地流逝。我开始分担祭司的工作,做饭、汲水、打扫和洗涤,早上供奉神龛前的花朵,晚上点燃神殿里彻夜不熄的灯火。

日出时我便起床,那时的空气清凉湿润,即使盛夏也带着高加索山峰上的寒意。我把昨日的花朵带到泉水边,丢进水里,这眼泉水位置隐秘,没有名字,属于高加索山下赫卡忒神庙,它并不流向法瑞斯河,而是流向群山之间。传说它将分成九十六条支流,变成九十六条大河,玛里安蒂纳哈玛女神的圣河、阿玛宗女人洗涤死者尸体的特尔墨冬河,以及采矿为生的卡律贝尔人淘炼金子的金河,都是它的分支。所以我投入河水中的花朵,将随水流进九十六条河流,把女神的祝福与庇护洒向大地。

然而没有一朵花会流向法瑞斯河,没有一朵花会流经科尔喀斯的王城基泰阿——我来的地方。

时光流逝,基泰阿已经成为渐渐褪色的梦境,仿佛随着阳光消失的清晨的雾气。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伤口已经愈合,我已经找回了平静。

我不知是什么最终抚平了我,是过去三年漫长无聊的绣工,还是弥漫在神庙及其周围的宁静与平和,或者是因为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从清泉里汲水、在神龛前插花、在河边清洗衣物和被单,再把它们晾在神庙的后院……每隔十几天,就会有人给我们送来食物、香油和一些日用品。它们来自不同的村落和城市,各具特色,有一段时间我们用最精纯的玫瑰油点灯,神殿里整夜弥漫着柔美的甜香,又有一段时间我们用粗榨的橄榄油点灯,烟雾熏黑了墙壁。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再被“奇迹”所束缚,我已不再相信奇迹。

放弃了奇迹的心灵会得到平静与安宁。这是我过去四年里学到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还跟随金色眼睛的女祭司学习祭祀,看一些简单的吉凶预兆:祭品的内脏、鸟和蛇的动作,非常简单,没有任何神秘的成分,只需要足够熟练,并把相关规则牢记于心。

我也帮助她采集和制作草药,同样非常简单。成串的草药挂在后院的廊下,薄荷、野葱、百里香、艾菊、灯心草……在科尔喀斯的每一座山头,每一片树林,这些草药随处可见。我们既不曾到高加索山上收集吮吸了普罗米修斯之血的树根,也不曾到深海里采摘海藻上凝结的人鱼的眼泪,同样没有刀枪不入的魔药、英雄将它涂在身上,穿过巨龙喷吐的烈焰;更没有销肌蚀骨的魔药,女巫将它织进长袍,杀死年轻美貌的情敌……原来所有这些,都只是人们的传说。

我常常回忆起母亲,尖锐的伤痛悔恨被一种深沉持久的怀念之情取代,而我还学会了将这种怀念之情藏在心底。每天扔进泉水里的花朵,我把其中的一朵悄悄地献给她;每天点燃的灯火,有一盏也是为她而点亮;每当天空中有鹰飞过,我就用一个手势表达敬意——像母亲生前常做的一样,因为鹰是哈玛女神的神物。

我不知作为赫卡忒女神未来的祭司,这样做是否合适,但我知道女神也有她的母亲——阿斯忒里亚,尽管在神话中她只有一个名字,尽管赫卡忒是伟大的勒托抚养长大,尽管她成长为威力无边的女神——可难道她不曾在某些不眠的夜里,想起她的亲生母亲。

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仍然会时时告诉我这些于事无补,不能改变我对母亲做过的事情,但我学会了忍耐这样的声音,自从不再相信奇迹,生活变得容易了许多,我也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安全之感。

是的,在这里我是安全的,就像深山里的泉水一样安全,就像柜子里尘封的黑色大帆一样安全,什么也不会改变,也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我了。

我也开始长时间地坐在前廊,看到了许多曾被忽略的美景,也懂得了每一刻和每一刻绝不相同。有时我甚至觉得我听懂了某种语言,从朝阳到落日光线的变化所述说的语言,从春天的新芽到秋天的落叶所述说的语言,从乌云四合到大雨倾盆再到云开日散所述说的语言。终于有一天,我对金色眼睛的女祭司说:“我想,我开始懂得您教会我的东西。”

“这只是开始,我的孩子。”

“这开始将通往何处?”

“我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漫长而一成不变的日子会给人一种稳定平缓的信心,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有一个缓慢而清晰的答案,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第五年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基泰阿,参加一次盛大的祭祀。

我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曾经魂萦梦绕的都城:高大的城墙、雄伟的宫殿、拥挤的码头和繁华的王宫广场,但在我眼里,所有的东西都和五年前不同了。

我说不清为什么,我清楚地知道它们并没有丝毫改变,可在我的记忆里,它们似乎应该更加高大、雄伟和繁华。我看到了城墙脚下堆积的垃圾,看到了码头肮脏的水面,也看到了青铜喷泉的背阴处长满了青苔,有肥大的蜒蚰在爬动,向阳的一面则躺满了乞丐——我知道当年也是如此,可是当年的我并不曾留意。

那一夜我第一次坐在巨大的餐桌旁,与父亲和兄弟们同席,穿着白色长袍的女奴把菜肴放进我的盘子里,为我斟满镶着宝石的青铜酒杯。这时我忽然明白改变的是什么,改变的是我,我已经不再属于这里。

我想念高加索山下那小小的神庙,想念那一尘不染的殿堂,积雪的天空,清冷芬芳的空气和宁静安详的气息。而在这里,繁华的都城里、美丽的宫殿中、奢华的盛宴旁,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从他们脸上都看到了不安的痕迹,那是对未来茫然无知所产生的不安。

父亲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脸上——也许还不止是他的目光。我不习惯这样的注视,无论来自父亲。还是别的什么人,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母亲曾久久地看着我,温柔、慈爱而忧郁。最后我鼓起勇气,对父亲微笑了一下,就像我以前常对母亲露出的那种微笑。

那微笑唤醒了久违的父女之情,宴会结束,王后要带我回房间休息,父亲说:“我来。”

为我准备的并不是母亲的房间,父亲解释说他不愿意再有人住进那里,即使是我。他说:“我让人们把一切都保持原样,我常常一个人在那里坐坐,在那里我才能真正想一些事情,那是王宫里唯一完全属于我的地方。孩子,你可知道,你真像你的母亲,而我是何等地想念她。”

我不知道是记忆欺骗了父亲,还是记忆欺骗了我。或者我们都没有记错,那个被他珍爱与怀念的女人,与我记忆中那个被他遗忘和冷落的女人,确实是同一个人,死亡让她们融为一体,恢复了她本来的形象——一个爱过,也被人爱过的女人。

是的,那确实是爱情。在面向王宫花园的窗前,晚风带着花香吹过的时候,我轻易地原谅了父亲,因为那太迟才被我看到的属于父亲与母亲的爱情,我相信了那确实是爱情,尽管搀杂了太多的悲伤与不幸,但他们爱过彼此,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父亲捧起我的脸,在我的头发、眼睛和脸颊上寻找母亲的影子,我也仿佛在他温柔的眼神里看到了母亲。也许那一刻,母亲就在我们身旁。

长久以来的重负终于卸落,我知道,母亲已原谅了我。正如她从不曾怨恨父亲。

那一夜我听到了法瑞斯河的水流,我第一次没有在水流中听到眼泪的回声,回荡在我耳畔的,是母亲的葬礼上人们唱过的歌谣——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

  为我所失去的容华绝代的美女。

  我的爱人啊,

  若我将你忘记,

  就让我的双眼看不见太阳,

  若我将你忘记,

  就让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将我遗弃……

是的,那是爱情。

爱情,对我而言它不再是悲伤的字眼,不再与长夜里压抑的哭泣、午后漫长无望的等待联系在一起,不再渗透着泪水和叹息,不再意味着心碎和绝望。爱情是开满栎树林的黄色水仙,在阳光下织成一张金色的地毯,半醉的蜜蜂在其中摇摇晃晃,发出微熏的嗡嘤;爱情是午夜时分漫天的星光,犹如黑暗中辉煌而欢快的合唱,撞击着你的心房,与海潮一起起伏跌宕;爱情是尘世间永不褪色的梦想,对神明与凡人一视同仁,即使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它也会留下足迹。

法瑞斯河流向蔚蓝的大海,我的爱人从海的那一边来到我身旁。


我的爱人乘着金色的大船,从海的那一边来到我身旁。

他就像传说和歌谣里讲述的一样,高大英俊,宛如天狼星,金色的皮肤闪闪发光。他在露水缀满草叶的清晨来到神庙,我们四目相对,我怀中抱满昨日神龛前供奉的莲花。

我不知道奇迹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毫无征兆,难以察觉,仿佛夜间的露珠,谁也不知它们来自哪里,又是何时布满大地。我和他对视一眼,默默地擦肩而过,全然不知这个人将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奇迹。

当我抱着新鲜花朵回来时,他还在那里,用一种放肆的姿势坐在门槛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我惊讶于这个陌生人的无礼,好像这里不是通向庄严神圣的殿堂,而是他家的后花园。

“起来,异乡人,在女神还没有因你的放诞无礼而降下怒火之前,赶紧起来,离开我的地方。”

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笑意:“我不。”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科尔喀斯或许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国度,父亲或许是一个穷兵黩武的国王,但正因为如此,对神明的信仰在这里得到强有力的保护。我不能想象世上会有人如此轻佻而侮慢地对待我——赫卡忒女神未来的祭司。

“年轻人,你可知道,侮慢我就是侮慢赫卡忒女神。”我冷冷的说,声音里有一种傲慢。

“侮慢?”他站了起来,仍然满眼笑意,“我宁可侮慢奥林匹斯山上所有的神明,也不容许世上任何一个人对你有丝毫侮慢。”

我几乎气得发抖,如果怀中抱的不是献给女神的鲜花,我一定会砸到他脸上。

“我不知道你来自哪里,你们那里是怎样的风俗。但是你来到科尔喀斯,我的孩子,你要小心。在这里,神明不只是神龛上的浮雕,神殿里的大理石像,神明无处不在,威力无边,尤其是我所侍奉的这位。因为你是异乡人,因为你还如此年轻,我怜悯你,赶紧离开这神圣的地方,以免更大的不幸降临到你身上。”

“我的孩子”是脱口而出的。很久以来我只和赫卡忒的女祭司说话,“我的孩子”是她喜欢的说法。

“给我一个吻,我就离开,带着对你的爱,还有满心的悲伤离开。”他眼睛里的笑意泼溅出来,在他的嘴角和脸上闪耀。

我把怀中的花束砸到了他脸上。

我想,即使是赫卡忒女神,也会原谅我的。

“吻我。”他满头满肩花瓣地说,还有一片花瓣从他嘴里飘出。

“愿女神惩罚你!”

“吻我一下,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就死去。”

“没有虔诚之心的人与动物有何区别!”

“吻我一下,好让我知道我不是在做梦。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不,不止是昨天晚上,许多个晚上我都梦见过你。我以为那只是梦境,我以为你只是梦里的精灵,我以为直到现在我还在做梦,不然我不会如此大胆。吻我一下,把我这个梦吻醒。如果你吻过我之后我醒了,我就会问女巫要一付魔药,喝过之后可以长眠不醒,好让我回到梦里和你在一起,随便他们怎么处置我的身体,沉进大海、火化、埋进土里,如果你只在我的梦里,我再也不要醒来。但如果你吻过我之后,我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我就会成为所有神明最虔诚的信徒,感谢他们把我带到你的身旁。我会把你抱上我的船,让你做我的新娘,带你回到我的家乡。”

“住口!”我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敢如此戏弄赫卡忒女神的侍奉者!”

“那就让你的女神惩罚我呀,降下烈火和霹雳,把我扔进哈得斯的国度,让我变成蜘蛛或者蜥蜴,封住我的舌头……随她怎么做好了,但我还是要吻你!”

那一刻风平浪静,清晨的阳光照着雪白的神庙,微风拂过树梢,有小鸟在歌唱,怎么都不像会有女神的惩罚从天而降。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

“即使是死,我也要吻你。”

他吻了我。

仿佛夏日在那一个瞬间到来,他金色肌肤上的汗珠、掌心的热度、嘴唇上的火焰、舌尖的火花,将我融化。那个瞬间我懂得了一切,我懂得了雪是怎样在春季变成潺潺的溪流,仿佛回忆往事时终于夺眶而出的眼泪,静静地寂寂地渗进泥土的怀抱,催开漫山遍野的花朵;懂得了月光与星辰是怎样以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潮汐,夜复一夜温柔地冲刷着海滩,将沙砾爱抚成细细的无限延展的绸缎;懂得了落叶是如何在金黄色的微风中斜斜地飞舞,仿佛花丛中翻飞的蝴蝶,安详地铺满大地,腐烂、消失,融进万物之中;懂得了冬季寒冷的天空,为什么会诞生柔软飘逸的雪花,降落在远山之上,年复一年,在晨光与落日中闪烁着圣洁的光芒。我懂得了一个吻可以改变一个清晨,一个清晨可以变换一次季节,一次季节的变换,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那一个夏季来的热烈而匆忙,春天的花朵仿佛来不及凋谢就被茂密的绿叶挤下枝头,堆满了山坡和草地、大理石前廊与石子小路,在烈日下纷纷扬扬,芳香而迷茫。阳光转成灼热的青铜色,热辣辣地倾泻下来,积雪融化的溪流变宽成小河,不再清澈,飘荡着细细的灰尘与五颜六色的虹膜。他金色的皮肤汗水淋漓,我的头发也黏了满身,我们就在乱发、汗渍与阳光中拥抱,肆无忌惮。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那么新鲜,灼热而有力,他的嘴唇、他的吻、他的胸膛和手臂、他的怀抱,在午后的烈日中让我喘不过气来。漫长的夏日的午后,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熟睡,万事万物都躲进了阴凉之中,除了我们。

我们总是在空无一人的林间草地上相会,阳光灼热,仿佛可以将我们融化。他的手贴着我身体的线条滑行,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上有这样的线条存在,到了腰间忽然用了点力气,我就那样被他折断,散落在草地上。他的手和亲吻穿过我的头发,覆盖我的全身,让我颤抖不已。青铜色的阳光四散飞舞,鸟语与虫鸣似乎骤然寂静。他轻柔地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肤,从轻柔到热烈,化作一粒粒战栗与狂喜,细细地切切地撒遍我的全身,无穷无尽地蔓延开去。他的汗水滴落在我脸上、胸口,一颗颗如此清晰,仿佛落地有声,仿佛激起一片片小水花,仿佛腐蚀着我的皮肤。每一个动作,每一下摩擦,每一点辗转呻吟都蚀刻进最深处,或轻或重、或急或徐、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他捧起我的脸,让我看清他的每一下动作。看清他是怎样进入我的身体,怎样久久地激烈地爱抚着我,怎样深深地忘我地沉溺于我,怎样疯狂地贪婪地吞噬着我。直到我视线模糊,手指痉挛,直至冰凉从四肢蔓延上来,舌尖一阵阵麻痹……我一直以为,只有传说中中毒死去的人们,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每一次我都以为我会就那样死去,在炎热滚烫的夏日的午后,死在他的怀抱之中。

清醒过来的瞬间,我感受到一种只有死而复生的人才会感受到的巨大的喜悦,这喜悦让我惊恐,让我惶然不知所措,我不敢相信我所经历和感受的一切,身边熟悉的一切看起来陌生而不真实。如果这样的时候他睁开眼睛,对我微笑,我会落下泪来;如果这样的时候他对我说,请和我离开,我会毫不犹豫地跟随他而去,就像二十年前母亲所做的一样。

阳光总是在这种时候沉寂下来,他总是在这种时候熟睡不醒,一任我俯下身去,默默地吻着他的嘴唇和胸膛,一任我的眼泪落下来,我分不清它是灼热还是冰凉。而我总是匆匆地赶回神庙,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一夜,我梦见了母亲,梦见她坐在我身旁痛哭——那记忆中久违了的悲伤的模样。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手指僵硬而冰凉,但我并不害怕,我把她的手按在脸上,我对她说:“不要哭,我不会重复你的命运,因为奇迹已经为我而降临。”

呵,奇迹。即使在梦里,我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悲伤。是的,那是奇迹,我如此清晰地肯定那是奇迹,可尽管如此,我也知道,它是何等渺小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每天都在发生,从群星的宫殿到大海的尽头;这样的奇迹属于每一个人,从无所不能的神明到朝生暮死的凡人;这样的奇迹,只是这浩瀚无边的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一个男人遇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遇到了一个男人。

在撒满阳光的勒那草原,美丽的公主伊娥遇到了统治众神的宙斯,却不知她将因此变成一头母牛,在泥泞中奔跑,躲避牛虻的追逐叮咬;在拉塔默斯幽静的山谷,阿尔特弥斯遇到了英俊的恩底弥翁,却不知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只能亲吻他化成石像的双唇,再也不能与他共度良宵;在奥林匹斯野猪出没的丛林,阿佛洛狄特遇到了阿童尼,却不知她柔嫩的双脚将为他踩过荆棘,鲜血里开放出秋牡丹;而在玛里安蒂纳海岸哈玛女神的神庙里,年轻的女祭司遇到了同样年轻的国王,却不知道此后等待她的是漫长的孤独,以及死亡才能唤回的虚幻的柔情……是的,她们都不知道,无论是永生的女神还是卑微的凡人。然而我知道。

我知道爱情的短暂与脆弱,尽管它如此强大又如此辉煌;我知道情人间的背叛与遗弃,尽管他们的拥抱、亲吻、爱抚和占有能将人带入天堂;我知道人心的变幻莫测,尽管我的心灵已被另一个人充满;我知道当爱情消失后,留下的痛苦是何等巨大,孤独是何等可怕,尽管当爱情到来的时候,带来的喜悦与疯狂,这世上无可比拟。

我知道,所有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我的爱人终于离我而去,我会坐在法瑞斯河畔,久久地哭泣。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夏日的风掠过我的脸颊,风里带着大海的气息,潮湿、沉重,而神秘。这不是我年少时曾经梦想过的大海,那时我以为大海会收容一切,保留一切。现在我已知道,大海是世界上最无情最荒凉的地方,一切都消失在其中,不留痕迹。

我的爱人从海上离去,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哭泣,一旦眼泪流了出来,就再也不会停止,我就会永远地躺下去,用一生的时间来哭泣。

现在我只盼望我能够躺下去,用一生的时间来哭泣。


十一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五年以前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也曾这样坐在河畔哭泣,那一天人们埋葬了我的母亲。那一天,我杀死了母亲。

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当我们不知道悲伤到底有多么强烈,痛苦到底有多么深的时候,我们总是能够承受。

但这样的承受一生只能有一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那种力量。当悲伤和痛苦再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了未来是多么漫长而黑暗,悲伤有多么强烈,痛苦怎样深不见底……然而我们仍然必须承受。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为即将到来的无穷无尽的日子哭泣。我知道我仍然要在清晨把花扔进水里,但从此所有的花都只有一个目的地,那九十六条支流都将把它们带进大海,而他就在海的那一边。我仍然要把泉水带回神庙,但无论多么清凉甘冽的泉水我也不会再尝出味道,因为我的嘴已经尝过他的吻的味道。我仍然要坐在廊下看时间与季节的变化,夏天换上薄麻,冬天披上皮毛,秋天的黄昏时加一条披肩,遮挡轻霜降下时的寒气,然而我的身体已经不会再有感觉,因为拥抱过它的手臂已经离去,抚摸它的双手已经在海的那一边。我仍然会在天黑后点亮神殿里的灯火,但所有的灯火都是为他点燃,为再也不会回来的他点燃。如果时光倒流,如果命运再次把他带到我的身旁,我一定放弃一切随他而去。

但是我知道时光不会倒流,他也不会再回来。我仍然要留在这里,渡过漫长的没有他的日子。

希腊的船队很少涉及这片海域,由于一个古老的悲剧,希腊人不喜欢科尔喀斯。会在航行中停留片刻,到这座小神庙来献祭的希腊人,更是少而又少。也许要很多年后,我才能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和他的消息,从一个陌生人的嘴里。也许我永远不会再听到,也许关于他的一切,从今以后,我一无所知。

一只鹰掠过黄昏的天空飞向高加索的山峰,我不知它是不是传说中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那一只。普罗米修斯,伟大而痛苦的神祗,我不能想象他的痛苦,每夜长出新的肝脏,每天被啄食干净。但这样的痛苦是何等的高贵,他为了他所爱的大地上的人们而受苦,这样的痛苦因为伟大而能够被承受。

那么我的痛苦呢,伟大的普罗米修斯是否能够想象我的痛苦,为了一个失去的爱人而痛苦。这样的痛苦是真正的地狱,因为其中没有任何高贵与伟大的成分,只有悲惨。

有哪一个永生的神明会懂得这样的痛苦?哈玛女神失去了她的领地和信徒,被来自希腊的神明所取代,高加索山峰原本是她神圣的宫殿,现在却成了宙斯的监狱,她是否感到过痛苦?赫卡忒女神,我所信奉的女神,她洞悉世间一切阴谋与悲剧,懂得夜与下界、幽灵与魔法的全部秘密,她是毁灭了的泰坦神族最后的继承人,她是否感到过痛苦?人无法揣测神明的意志,人不可了解神的情感,然而神又怎么能懂得人的痛苦,为了一份小小的、转瞬即逝的爱所感受到的痛苦。这样的痛苦是神也不曾看到过的地狱,因为其中没有任何神圣高尚的成分,只有悲惨。

一只鹰掠过黄昏的天空向高加索山峰飞去,我曾经用心地学习如何解读鸟儿的动作,如何看出其中的征兆。但现在我不必借助任何规则与经验,就能够了解其中的含义,那含义是,在此后的每时每刻,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会让我痛苦不已。


十二

我曾在心里问母亲,如果奇迹伴随着痛苦与悲伤又该如何?如果我们听从内心的声音,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结局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美满,我们又该怎样?现在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没有关系。

当我的爱人离去之后,我终于知道了答案:没有关系。

即使奇迹伴随着痛苦和悲伤那又如何?即使我仍然重复母亲的经历那又如何?即使结局是他不再爱我,我终日哭泣,又有什么关系?拒绝奇迹的人不会经受痛苦和失望,但那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只有真正得到过欢乐的人才会感受到真正的痛苦,只有怀抱过希望的人才会懂得失望。欢乐与希望是这样的东西:一旦你尝到过它们的味道,就不能想象没有它们的生活。爱情也是如此。

夕阳西沉,我的爱人一去不回,我终于知道了答案,然而一切已经太迟。

是的,我逃避了母亲曾经承受的痛苦——被自己所爱的人遗弃的痛苦。但付出的代价是更大更不可承受的悲伤——放弃的悲伤。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夕阳的光把高加索山峰的倒影投到水面,紫色的晚霞在天的尽头燃烧,那是我曾经以为百看不厌的美景,对我却已经没有丝毫意义。

即使这样的景色一千年只出现一次,对我同样毫无意义。


十三

我坐在法瑞斯河畔哭泣,直到金色眼睛的女祭司将我带回神庙。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饭,烤得金黄的面包、甜奶酪、成熟的无花果,还有一大杯葡萄酒。我告诉她我什么也吃不下去,我说我病了,请她原谅。但她坚持要我吃一些东西。我无力和她争论,我的身体在温暖的夏夜因为寒冷而发抖,我宁愿自己在颤抖,这意味着我将渐渐失去知觉,我渴望黑暗的降临、意识的消失,我希望长眠不醒。

但我没有失去意识,她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喃喃地念出一些咒语。

我从来不知道她懂得咒语,但我确实不再颤抖,随后,平静降临了。

不是我所期盼的伴随着黑暗与沉睡的平静,而是一种清醒的平静。我从来不知道清醒是如此可怕的东西——除了很久以前,我将毒针刺进母亲的皮肤的那一个瞬间,仿佛有另一个我在对自己说,声音平静而清晰,说我必须做,之后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哭泣,但此时此刻,我非做不可。

我听从了她的声音,我总是听从她的声音。然而我恨她,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恨她,恨到如果她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她。

她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张异常熟悉的脸,我在泉水的倒影中见过,也在爱我的人的眼睛里见过。但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它显示着疯狂,却是一种冷冷的决绝的疯狂。

缓缓地,她俯下身来,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却又那么脆弱和悲伤。

我眼前的那张脸冷冷地、清晰地说:“你必须……”

而她眼里那张悲伤的脸,轻轻地说:“我要……”

“不,你必须……”

“可是我要……”

“你必须……”

“我要……”

“你必须……”

“我要……”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在泪光的摇曳中,那张脸渐渐变化,神情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悲伤,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温柔谦卑,有如哀求,她说:“你必须,必须留下来……这里是属于你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你将获得力量,强大得无法想象的力量……夜与下界、幽灵和魔法的守护神将守护你的一生……人们尊敬你,爱你,跪倒在你的面前,期盼着你的祝福与庇护……在你父亲的盛宴上永远有你的座位,你还记得那盛宴上的欢笑与杯盏碰撞的声音吗?每一个人都悄悄地、满怀敬意的注视着你,为你的美丽和威仪而倾倒;王宫里永远有属于你的房间,你还记得那小小的房间吗?面向花园,窗口飘着白麻布的窗帘,绿色和嫩红色的蔓藤爬上窗台,开着小小的、芬芳四溢的金色的花儿……留下来,求求你,我不能离开这一切,我不能失去这一切……”

而她眼睛里的那张脸却渐渐变得坚决,几乎是无情:“不,我要离开……我的爱人在海的那一边,我要去找他……”

“可是你必须留下来……为了你做过的所有的事情,为了获得这一切你所付出的代价,那可怕的代价……它们都将变的毫无意义,所有你流过的眼泪,你手纹中藏着的罪恶和血迹,都将毫无意义……留下来啊,总有一天你会为此而感激不已,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即使命运给你一千种诱惑,一千次机会,你也应该留下……求你了,求求你了,你必须,你必须……”

“不,我要。”我看着眼前那张美丽而绝望的脸,轻轻地、但是坚定地说,“我要去到他的身旁。”

眼泪滑落下来,只有一滴,滑进我的鬓角,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冰凉的战栗,消失在头发深处。眼前的一切恢复了清晰,我看到的是女祭司那双金色的眼睛。

我曾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过神明的荣光,也看到过地狱的火焰,但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同样的东西。

神明总是在地狱的火焰里锻造着天国的荣光。

“你做了一个决定,我的孩子。”

“是的,我做了一个决定。”

她笑了,还是那样温暖而美丽的笑容,仿佛星光落进了神庙:“跟我来吧,孩子。”


十三

风不再是从海上吹来,却仿佛来自夜空深处群星的宫殿,我不能相信我所看到的,我看到飞翔的龙拉着巨大的帆船,乘风而来。

不是传说中被神的儿子屠戮的丑陋残忍的生灵,也不是为诸神与国王看守宝物的奴仆,它们是平凡的人类所有梦想与恐惧的极致,如此巨大又如此辉煌,所有的星辰都汇聚到了它们的双翼之下,深蓝的夜空绽开了璀璨的光芒,风中闪烁着灿烂的微粒,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道道流动的彩虹。它们身后,黑色大帆在彩虹与星空下猎猎招展,巨大的金色火焰熊熊燃烧,照亮了半个夜空。

我从未见过夜晚如此明亮,我从未见过天空如此神秘而灿烂,一时间我只有一个冲动,跪下去,跪在我所侍奉的赫卡忒女神无边的威力之下,只有她的威力能使这一切成为现实,龙在天空中翱翔,船帆在星空下招展,让我这必死的凡人的眼睛,看到永生的神明才能看到的情形。那一个瞬间我忘记了一切,我微不足道的罪行与痛苦,我脆弱的爱情与脆弱的悲伤,曾经充满我凡人的胸膛中的一切被来自天国的风吹得无影无踪。我的心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跪下去,永远地跪下去。但我膝盖僵硬,颤抖不已,我想要跪下去,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我可以没有自己的身体,因为我已看到,这世上有力量凌驾于所有凡人的视线、身体、心灵和意识之上,这世上有力量,创造真正的奇迹。

奇迹。

仿佛是一滴水,落进我空荡荡的胸膛,激起小小的,然而无比清晰的回声:奇迹……

奇迹,我的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奇迹……

“如果你留下来,我的孩子,你将拥有和我一样的力量。”金色眼睛女祭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是我熟悉的轻柔而平静的声音,她的声音优美而深沉,却又如此蛊惑人心,就像着彩虹流动的缀满星辰的夜空,“我将教给你所有夜和下界、幽灵和魔法的咒语,那是赫卡忒女神的侍奉者才拥有的力量。你能呼唤龙从天而降,你能洞悉所有黑夜里发生的奇迹,你能酿造永生的美酒,使垂死的人恢复青春,你也能配置刀枪不入的魔药,让英雄跪倒在你面前;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尽情地使用魔法的力量,实现最疯狂的荒唐的不可告人的愿望;你也可以像我一样,选择什么也不做,静静地终老于这美丽宁静的地方——尘世间任何纷争与变动都将被摒弃在外;你可以看到神明,他们都将倾听你的诉说和呼唤;你也可以成为平凡的人们眼中的神明,他们将为你筑起神殿,他们最美丽的女儿将侍奉你,一代又一代;你的故事将被谱成歌谣,即使你死去,那歌谣还会继续在这世上传唱。那就是永生的力量,就像神明一样……你可以得到一切。只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做到,你无法用魔法获得爱情。”

爱情。

仿佛是一道微弱的光,照进我空荡荡的胸膛,反射出淡淡的却无比温柔的光芒:爱情……

爱情,我必死的凡人的生命中曾经拥有过的唯一确定无疑的奇迹,我的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奇迹……女神的魔法可以呼唤巨龙,照亮夜空,点燃法力无边的金色火焰,无所不能,但有一件事情不能做到,魔法无法获得爱情……

我看着她,在她那奇异的金色的眼睛里,我既没有看到神明的荣光也没有看到地狱的火焰,我只看到我自己,一个爱着,也相信自己被爱着的女人。

“那么,你的魔法和力量对我就毫无意义。”


十四

一切都消失了,夜空、星辰、彩虹、空中的飞船、翱翔的巨龙……一只小船停在法瑞斯河畔,挂着黑色的风帆,帆上绣着金色的火焰。

“你做了一个决定,我的孩子。”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从中捕捉到一点微笑的影子,以及一点叹息的回声。

我拥抱了她,四年里第一次。并非因为她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是为了她经历的我不知道的一切。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够真正懂得,只有爱过而又失去过的人,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不爱。

轻轻地,她推开我,一个告别的姿势,又类似于某种呼唤,风从她的指缝向外流淌,冲刷着黑色的船帆,在风中招展,化作越来越强烈的呼唤,将小船从睡眠中唤醒。小船开始摇荡,越来越急切,仿佛在和黑色的大帆一起呼唤着我踏上旅途。

“去吧,我的孩子。

“我的风将送你到达海的彼岸——但是,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在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在等着你,我可以知道,但我不想知道

“这是你的选择,我的孩子,我只能告诉你,不要后悔。

“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永远不要为之后悔的事情——

“爱一个人,相信自己的爱。

“在海的那一边,你也许会听到我的故事,

“一个科尔喀斯女人的故事,赫卡忒女神的侍奉者的故事——

“他们一定还在传说着我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我的名字是——美狄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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