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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阅微》今译
滦阳消夏录(一)
2022-09-16

[讲理]

沧州有一个叫刘玉任的书生,书房被狐妖占了好可怜的读书人,很是烦恼。知州董思任是个好官,听说之后自告奋勇要帮他驱妖。(是个好人啊,虽然有点多事。)

根据邪不胜正的说法,品德高尚的人能够驱除妖魅,比如韩愈写了一篇义正词严的檄文,作恶多端的鳄鱼便消失了。

于是董知州大人来到书房前,开始侃侃而谈人妖异路,不要互相骚扰的道理。

说了半天,正在口干舌躁的时候,听到屋檐上有人高声说:“您是好官,爱民不爱财,所以我不敢把你怎么样。但是您爱民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收贿赂不是真的不爱财,是怕惹来什么麻烦,所以我也不怕你。劝你还是赶紧回去,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董大人顿时哑口无言,泱泱地回去,好几天闷闷不乐。

[梦中诗]

作者的朋友董曲江,年少时梦见有人赠他一把扇子,上面题着三首诗——

  曹公饮马天池日,文采西园感故知。至今心情终不改,月明花影上旌旗。

  尺五城南并马来,垂杨一例赤麟开。黄金屈戍雕胡锦,不信陈王八斗才。

  箫鼓冬冬画烛楼,是谁亲按小凉州?春风豆蔻知多少,并作秋江一段愁。

诗句晦涩难解,以后也没有什么验证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

以下是我和朋友关于这一则故事的讨论——

我:大约这位董曲江先生前生是曹丕身边的文人雅士之一,所以会有“文才西园感故知”,“不信陈王八斗才”之说,说不定就是建安七子里的什么人。

朋友:“黄金屈戍雕胡锦”真是让人浮想联翩啊,“黄金屈戍”应该是女子的饰物,“并马而来”的女子会是谁呢?与建安七子同时,又说什么“不信陈王八斗才”的女子,难道是蔡琰?

我:有道理,“胡笳十八拍”,所以说“是谁新按小凉州”么。

朋友:对了,董曲江也姓董,说不定是就是蔡琰和董祀的后人。

我:或者他就是董祀转世——通常的说法,同一血脉转世比较容易。

朋友:然后蔡琰的精魂梦中赠诗。

我:不不不,看诗的意思应该是蔡琰转世,董祀的精魂梦中赠诗,“不信陈王八斗才”,这是在夸自己的老婆嘛,董祀又没有那么大的才名。

朋友:精魂梦中赠诗,希望唤醒他前世的记忆。

我:“春风豆蔻知多少”,但只要想到你,就“并作秋江一段愁”。

朋友:“至今心情终不改”,你是我唯一的爱。

我:三生石上旧精魂,此身虽异性长存。

朋友:然而这姓董的啥也没有记起来,“后亦卒无征验,莫名其故”。

我:真是悲伤的故事啊。

……

[三日约]

姓周名虎的书生,与狐妖谈恋爱,十多年如胶似漆,狐妖对他说:“我炼形已经有四百多年,早已炼成天狐,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尘世,是因为命中注定和你还有一段尘缘。等到日子满了,我也就该走了。”但是她也不知道究竟缘分是多久。

忽然有一天,她又悲又喜地对周虎说:“这个月十九日,我就该位列仙班了,你我缘分将尽,我已经为你看好了一个姑娘,你可以娶她。”说完赠给他一些金银,叮嘱他收好。接下来的十几天,两人形影不离,燕婉欢娱更胜往日。

到了十五日早上,狐妖起床梳洗,靓妆炫服,向周虎告别,周虎惊问为何提前走了,她说:“我刚刚知道,业缘天定,一日不可多,一日不可少,但早晚随意,我们还是留这三日之缘,作他日之会好了。”说完泪下,拜别而去。

过了好些年,狐妖果然又回来了一次,二人欢聚三日。临走前,她哽咽着说:“从此终天诀了。”

旁人的议论——

陈德音说:“这狐妖懂得珍惜,留不尽之情,作天长日久的思念,很了不起。”

刘季箴说:“三日后还是要永别,何必多了这些年的牵挂,这狐妖炼形四百年,还是没有悟出悬崖撒手的道理。”

[天命]

献县的县令明晟,曾经打算为一桩冤案平反,但担心上司不同意,非常犹豫。听说县里有一个叫王半仙的人(听这名字!),和一个狐妖关系很好,这狐妖是预言系的,相当灵验。于是明县令就请他来询问之。

狐妖正色说:“你为民父母,只该论案子冤不冤,怎么能顾虑上司准不准。难道你不记得制府李大人对你说过的话了吗?”

明县令悚然一惊。

原来他和制府李公卫是朋友,李没有发迹之前,曾经和一个道士一起渡江,看到一个人和船员发生争执,道士叹道:“命在须臾,还和人争这几文钱。”

果然,到了江心,怪风大作,那人被帆角扫到脑袋,堕江而死。船也摇摇晃晃,眼看要翻,道士一边念咒,一边来回踱步,片刻风平浪静,一船人感激不已。

上岸后,李公卫再谢道士的救命之恩。道士笑说:“那人堕江,是他的命,我救也没用,你们活命,是你们的命,我不得不救,谢我干啥?”

李再拜,说:“听道长这么说,我从此安于天命,不再作无谓的抗争了。”

道士正色说:“这又不对了。关于自身际遇,人应该安命,不安命就会钻营奔走,结党营私,无所不至。想那李林甫,秦桧等人,即使不排挤义士,不择手段,一样可以作到宰相,他们有这个命。但因为不知天命,一味强争,反而造下罪孽。但如果事关国计民生,则不能说什么‘天命’。要知道天地造就人才,朝廷设立官吏,就是为了补救天命气数。如果那些掌权的人都束手旁观,只说天命,那么天地何必造就英雄豪杰,朝廷何必派人治理四方?《论语》里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诸葛武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所逆睹。’就是这个道理。”

李公卫感而有所悟,道士微笑远去,不知所踪。

[好官]

一个姓苏的人,做梦到了冥府,见冥王处理死者的事务。这时来了一个官员的灵魂,他完全无惧周遭的情形,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说:“我一生廉洁,所到之处,不取分文,但饮一杯水。所以即使来到这里,也无惧鬼神。”

冥王冷笑道:“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只要不要钱就是好官,那放个木偶到公堂之上,连一杯水也不要,不是比你更好么。”

那官员又辩解道:“那么我就算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功绩,至少没有罪过。”

冥王厉声说:“你一辈子以保全自己为第一位,某狱某狱,你明明觉得不妥,为了避嫌疑而不说,这不是辜负了百姓吗?某事某事,你明明知道是好事,但是嫌麻烦而不做,这不是辜负了国家所托吗?没有功绩,就是罪过。”

那官员闻言,茫然若失,慨然长叹,半晌才说:“我明白了。”

[幻影]

宁波一个姓吴的书生,喜欢逛妓院。后来泡上一个狐妖,感情很好,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老往妓院跑。狐妖不高兴了,对他说:“你但凡看上谁,我都能变成她的样子,这样你该满意了吧。还不用花钱。”说完两人试了一回,果然美满非常,书生大喜。

可是这么着过了一阵子,他又心思活动起来,说:“这样眠花卧柳,实在很爽,可惜到底是幻化出来的,总觉得还隔着些什么,不够尽兴。”

狐妖冷笑道:“你这呆子。音容声色间的欢娱爱恋,本来就是电光石火,镜花水月。你看我幻化成别人的容貌,说是幻化,可是那人自己的容貌,何尝又不是幻化呢?即使是我本身的样子,同样也是幻化出来的;连上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姬艳女,谁又不是幻化出来的。你再看那荒草枯杨,黄土青山,也都曾经是歌台舞榭,也都曾有人在那里云雨风流,眠花卧柳。而当时的快乐情形,与之后的红颜黄土,埋香葬玉,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罢了。再喜欢的人,也有失去的时候,再深的感情,也有分别的日子。到那时候,厮守几十年再分手,和一夜之情又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悬崖撒手,转瞬成空。之前的恩爱和欢乐,不也就像一场春梦吗。即使两人缘分深厚,终生厮守,但是时光流逝,红颜不再,白发已侵,纵然还是那个人,也不再是当年的样子。那么当年的明眸皓齿,雪肤花容,不也如同幻化吗。你又何必执着于我幻化出来的他人的样子,是真还是假。”

书生恍然大悟,从此不再看别的女人一眼,只与狐妖厮守,更不再提幻化这档子事儿了。过了几年,狐妖离开了他,他就独身到老。

[纵鬼]

有一个将领,在云南贵州一带的山间行走,看见一个道士把一个美女按在石头上,作势要把她的心剜出来。美女哀号呼救,姿态非常美丽可怜,那将领侧马狂奔而去,撞了那道士一下,道士一时措手不及,美女怪叫一声,化成一道火光消失了。

道士痛心疾首,说:“你坏了我的大事!这女人是个妖魅,已经媚杀了几百人,我一心想捕杀她,除掉这个祸害。只是她道行甚高,刀枪不入,即使砍掉她的头,也无损其精魂,必须剜出心来才行(吸血鬼吗?)。我费尽力气才捉住她,又被你给放走了,这下子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捉住了,你这是纵虎归山啊。”

[散财]

献县有一个姓王的讼棍,很会聚敛钱财,但是每次积累一笔之后,就遇到一件花钱的事儿,必定把积蓄花光。

有一天,有一个城隍庙的道童,半夜听到两个人对话,一个说:“这家伙近来又颇攒了些钱,咱们该怎么让他花掉呢?好像办法都用得差不多了。”

另一个说:“没关系,一个小翠云就够了,不必再伤脑筋了。”

这庙里常常有鬼,道童也不在意,心里也约莫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只是不知这“小翠云”是何方神圣。

不久,县里来了个叫做“翠云”的妓女,王某一见就非常喜欢,为了泡上她,几乎把积蓄花光,接着又染上花柳病,治好之后,积蓄刚好用完。

[驱狐]

有人家里闹狐妖,请道士作法驱之,道士请来法官,不灵;又作牒请城隍,没用。

道士说:“这一定是天狐,非拜章请神不可。”建道场七日,天神下临,捉拿狐妖,道士又请来其他神灵助阵,将狐妖捉住,装进罐子里,埋在广渠门外。

联想——

原来中国古代也有召唤师和召唤兽啊。

召唤师:道士

初级召唤兽:法官

中级召唤兽:城隍

高级召唤兽:天神

[深心]

某豪强凌虐仆人夫妇至死,又纳了他们的女儿为妾。那女孩子非常聪明,把他服侍得异常妥帖,为人又很妖冶放荡,久而久之,把那人迷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然后她渐渐奢华放肆,用度惊人,他的家产迅速消耗下来,而她又巧于谗言离间,使得他一家人分崩离析,形同水火。接着又迷惑他沉迷于《水浒传》之类的“英雄事迹”,想入非非,还怂恿他结交盗贼,参与杀人越货。最后那人被官府捉拿,凌迟处死。

行刑的时候,女孩子带着酒馔,到父母坟上痛哭,说:“常常梦见爹娘,恨我屈身事仇,现在二老该明白了吧。”这时人们才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矢志报仇。人们都说,这个女孩子的心思之深,别说人不知道,连鬼都瞒过了,真是了不起啊。

[偶见]

作者的朋友范蘅洲,一日渡江,同船的有一个和尚,神情冷傲,和他说话也爱搭不理。

到了江中,刮起大风,范忽然得了两句诗:“白浪颠船头,行人怯石尤。”一时想不出下联,正在推敲,那和尚忽然说:“如何红袖女,尚倚最高楼。”

范听得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说啥,等船到了对岸,才看见岸边有一座高楼,有女子站在楼上,正着红袖。他非常吃惊,抓着和尚反复询问,和尚很不耐烦,说:“偶然看见罢了。”然后摔衣走人。

然而当时烟水茫茫,两岸房屋掩隐,在江中绝对没有理由看到。范很是怅然,闷闷地说:“又是一个骆宾王。”

[杏妖]

沧州书生潘班,工书善画,很有才华。有一天留宿朋友家,听到墙壁里有女子小声说:“今晚别留人共眠,我来陪你睡。”他大吃一惊,赶紧搬出这间屋子。

朋友安慰他说:“家里是有这么一个妖魅,但是长得很漂亮,也从来不害人,你就陪她睡一夜,又有什么关系呢。”(什么朋友!)

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妖魅非常美丽,常有人慕名求见,但是她架子很大,只有那些真有才华,而又注定终身落魄的才子,她才一荐枕席。

潘班闻言嗟叹不已,颇有悔意,日后果然落魄一生。十几年后,那朋友家中一棵杏树枯死,妖魅也就不再出现了。

[调鬼]

康熙年间有一个书生,曾经在某间别墅里小住,发现后院有一块墓碑,上面的字快要被磨完了,仔细辨认,依稀是一个夭折的女子的墓。这书生一向多情又好事,于是常常在墓碑前焚香祭祀,写些献殷勤的诗文,居然坚持了一年。

终于有一天晚上,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在后院踱步,拿着一朵野花,对他微微一笑。他大喜,立刻上前诉衷情,两人眉来眼去,正打得火热。女子忽然看见自己的墓碑,呆了一呆,把花扔在地下,一脚踩烂,说:“我生为节妇,死为贞鬼,一百多年,心如死水,怎么能被你这轻薄小子给勾搭了。”说着消失了。

旁人的议论——

蔡季实:古人说“盖棺定论”,照这么看来,即使盖棺,也难定论。

纪晓岚:晦庵有诗,“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我说:“做鬼了这么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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