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脚老人抱着一个长圆形的东西,用破布包裹,似乎很轻,他抱起来毫不吃力。但当他放下之后,皮格玛利翁发现这东西比看上去要大得多也重得多,而那老人其实并不太老。
老人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饱经沧桑,却又显得坦荡而无所畏惧,似乎平淡无奇,又让人无法忽视。你甚至能从这张脸上依稀看到力量、智慧,甚至美的痕迹,只不过再仔细打量的时候,那些痕迹又荡然无存,依然是一张平凡而苍老的面容。
换作旁人,或许根本不会注意这个老跛子,但皮格玛利翁有一双雕刻家的眼睛,这双眼睛能从顽石中看到蝴蝶的翅膀、少女的微笑、战士剑尖的血滴或是奔马飞扬的鬃毛。那一刻,这双眼睛无法从老人身上移开,从那苍老而残疾的身体里,皮格玛利翁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生气与力量,甚至某种光辉。
然后他看到了他的手,大而粗糙,手指很长,长满老茧、青筋虬屈,而又无比灵活,显然是惯于使用锤子、凿子、矬子和砂纸的手。
于是年轻而名声远播的雕刻者毕恭毕敬地说:“请您指教,我尊敬的前辈。”
老人一言不发,解开破布。皮格玛利翁屏住呼吸,破布包裹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块石头。它洁白无暇,犹如积雪的山峰上明净的湖水里荡漾的月光凝结而成,泛着若有若无的青晕;却又那样温暖,温暖得似乎散发出隐秘的芬芳。他把手放在石头上时,简直能感受到一种极细极柔的愉悦透过掌心传来,就像沉睡的婴儿的呼吸、阳光下猫咪的肚皮、蒲公英蓬蓬的绒毛,或是夏日午后拂过花丛的微薰的风。皮格玛利翁不能控制自己,欣喜地打量和抚摸,如同久别重逢的爱人。
“他们让我做一个女人,这世上从未有过的最美的女人。”老人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不知为何,语调里又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悲哀,“他们要把她叫作‘潘多拉’,意思是‘有一切天赋的女人’。她要有太阳赋予的纯金的头发,月亮赋予的皎洁的肌肤,爱情之神赋予的颠倒众生的妩媚姿容,以及众神之后赋予的精明、狡黠和果敢决断。她要能用一个眼神让最狂暴的英雄放下武器,用一个微笑让最懦弱的侏儒挑战巨人,在垂死的老人心中重新燃起欲望的火焰,让无知的少年一刹那懂得爱情的甜蜜与痛苦;她要让女人妒忌、男人疯狂、部落灭亡、城邦荒芜,帝国烟消云散;要能让千艘战船化为灰烬、无边的原野鲜血流淌;也能让花儿开放、鸟儿歌唱,春天停下脚步,不肯离去,残暴的野兽变成温顺的羔羊。
“我能做出这样的女人,毫无疑问。在我还年轻的时候,从我手里诞生过雷电、群峰、海浪和风暴,众神之父的王座和大地之母的卧榻也是我锻造而成;我还锻造了日月星辰,八方与四季,爱神发髻边薄如蝉翼的缎带,战神燃烧着落日光辉的铠甲,以及种种你无法想象的东西……但是现在我老了,更重要的是,我已不再相信女人和爱,无论是她们的美丽,还是她们的风情、痴心、缠绵和眼泪,对我都已经毫无意义。
“于是我知道,这件工作只能交给年轻人,对女人和爱情仍有幻想渴望的年轻人。我要找一个年轻的雕刻者,同时还要有非同凡响的技巧与能力,很显然,在这片大地上,可选择的范围很有限——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的孩子。更何况——”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愉悦的狡黠,同时露出调侃的微笑,“我还听到一种传说,说你或许是我的儿子。”
皮格马利翁目瞪口呆,在反应过来自己有多蠢之前,他已经脱口而出:“那么我是吗?我是您的儿子吗?”
老人似乎是回想了一下他妈的样子,然后很肯定地摇头:“不,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