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痈]
康熙年间,江南“征漕”一案,有好几个官吏因此被判处死刑。几年后,其中有一个人的朋友扶乩请仙,来的却是这个人的灵魂,他说自己正在冥府打官司,告某某人,此人是“征漕”案发十几年前的两江总督。
朋友大惊,说:“某某人一向为官谨慎、为人忠厚,而且他管理漕政是在事发前那么久,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
死者说:“此案不是一朝一夕爆发出来的,之前十几年就有弊端萌生,当时某某为官,有所觉察,其实只要罢免一两个官员,流放几个办事人员,就可以消弭祸端。但他为了博得自己忠厚谨慎的名声,养痈不治,直到溃烂迸裂,不可收拾,我们也跟着掉了脑袋。当然,我们做的也不对,有害于国家人民,所以现在执法的官员将我们斩首,我们无话可说,也没有理由找他们的麻烦。但追究事情的原委,不告某某人我们告谁去?”
作者说,《金人铭》(《黄帝铭》六篇之一)说:涓涓不壅,将为江河;毫末不扎,将寻斧柯。这鬼说的不无道理。
[交心]
有人与狐仙是朋友,相交十几年,常常在一起饮酒谈笑,但是从来只听见狐仙的声音,而看不到他的样子。
这人有一次开玩笑说:“面对面却看不到彼此,谈什么交情呢?”
狐仙回答:“交情在心里,不在脸上,我们以心交而不以貌交。人心最是难以预料,比世上一切山川更为险要,各种难以想象的陷阱机关潜伏其中。人与人相交,只能看到彼此的面孔,却看不到对方的心思,还以为这样可以谈交情,而我不以面色论交,你却说我不讲交情,这不是有点荒谬吗?”
[论文]
有一个老书生在某个废弃的园子里开设私塾,于是自己也住在里面。有一天晚上,他听到墙外有吟哦之声,有人接着评论,评论渐渐成了争执,争执变成吵闹,吵闹升级为漫骂,一直闹到打起来。
这里一直无人居住,老书生心知非鬼即怪,正在害怕,他们已经打到窗户底下来了,其中一个气极了,大声嚷嚷:“你这样批评我的文字,我实在冤枉悲愤,不能忍耐,让我们一起找这里的老先生评评理!”
说着开始朗诵自己的诗文,每朗诵一段,就自己拍着大腿说:“好啊好!”
另一个估计被揍得够戗,说话都不利索,但还在那里冷嘲热讽,且作酸不可耐状。
老书生屏住呼吸,一句话都不敢说,朗诵者终于忍耐不住了,厉声说:“您到底觉得我写得好不好。”
老书生哼唧了半天,忽然在枕头上叩头说:“鸡肋不足以当尊拳。”(我年老体衰,当不得您三拳两脚,所以不敢说。)
另一个听了大笑着溜了,那个朗诵者气得发昏,一直在窗下徘徊,呼哧呼哧地喘气,直到天亮。
[遇鬼]
天津书生孟文僖,很有才华,张石粼先生很赏识他。
有一天,张扫墓回来,看见他坐在路边的酒家里,墙上新写了一首诗——
东风翦翦漾春衣,信步寻方信步归。红映桃花人一笑,绿遮杨柳燕双飞。
徘徊曲径怜香草,惆怅乔林挂落晖。记取今朝延伫处,酒楼西畔是柴扉。(老实说写得真一般。)
张玩味诗意,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艳遇,他开始不肯说,后来才说他刚才在路边看到一个女子,容貌绝代,从某条小径进去了。他坐在这里等了半天了,希望能够再看到她。
张大惊,说:“这条小径我知道,是条死路,通往某家的坟院,废弃已久,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
说着两人一起过去找,果然只见荒烟落日,累累坟茔,一片衰草,根本没有人迹。
[殉情]
作者在乌鲁木齐的时候,遇到了一桩奇案:某人是运军械的差人,出差在外,他的妻子独居,某天都到下午了,他家的大门还是禁闭,邻居呼喊敲打都没有回应,于是报到官府,官差破门而入。(效率也太高了吧。)只见她与一个陌生男子躺在床上,紧紧拥抱在一起,已经双双死去。(失乐园?)
这男人不知从哪里来,谁也不认识,问遍邻居,没有一个人知道。正打算以疑案了结,那女子忽然醒了过来,大家赶紧抢救,居然活了下来,过了几天可以开口说话了,招认说那男子是她年少时的情人,虽然她嫁给了别人,但两人还是时时幽会。后来她跟着丈夫到西域驻防,那人思念不已,又寻访而来。因为刚到,所以邻居还没有察觉。他们相见悲喜,又想到最终还是要分别,忽然萌生死念,约好一起自尽。为了能够魂魄相依,所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同时自尽。不料她死后灵魂出窍,转瞬就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茫茫黄沙中,只见白草摇曳,重云低垂,悲痛之下,不知怎么回事又返回人间。(果然是失乐园。)
作者为此作诗——
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两相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断肠华山畿。
(果然诗人多情,哀其不幸而已。设若又遇纪容舒老先生,则将究其不贞。)
[雅鬼]
作者的朋友朱青雷和高西园,曾经在水边散步,当时春冰初融,湖中绿波荡漾。高说:“我记得晚唐有这么一句诗,‘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没有一个字写到春水,但晴波滑荡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可惜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写的了。”朱也在记忆中搜索,竟也想不起作者,这时,他们听到一棵老柳树背后有人说:“此初唐刘希夷的诗,不是晚唐。”
两人赶紧过去,却没有看见一个人。朱悚然说:“白日见鬼了。”高微笑回答:“这样的鬼,见到也是好事啊,只怕是他不肯见我们呢。”
[驴言]
有一个姓于的书生,骑着一头驴子进京赶考。中途在一坐山冈上休息,把驴子系在树上,自己靠着一块石头,半闭着眼睛养神。
忽然看见驴子抬起头来,四面看看,长叹一声,说:“不到这里几十年,青山依旧,村落已经面目全非了。”
于生一向好奇多事,听到之后蹦了起来,说:“哎呀太好了,我的驴子会说话,这简直是宋处宗的长鸣鸡嘛。这样一来,我骑着它和它聊天,就不用担心旅途寂寞了。”
于是对驴子行礼,和它说话,驴子低着头啃草,什么也不说。他反复开导,好话说尽,信誓旦旦地表示要与它作“忘形交”,决不因为它是一头驴子而歧视它,云云、云云。驴子始终像没听见一样,最后于生火了,操起鞭子把它暴揍一顿,驴子又跳又叫,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最后他怒不可遏,把驴子卖了,自己走路上京。
[回煞]
作者的表叔新近丧妻,术士判断某天某时是回煞(传说死者灵魂于死后要回家一次,由“眚神”引导,称为“回煞”)的时刻,全家都外出躲避。
有一个小偷知道了,冒充煞神,翻墙而入,正在屋里搜索,又有一个小偷冒充煞神来了,呜呜地学着鬼叫,前一个吓得夺门而逃,两人正好在院子里撞上,都以为对方是煞神,吓得魂飞魄散,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第二天,家人哭着回来,忽然看见两个煞神躺在地上,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偷,于是捆了起来,用姜汤灌醒,就让他们穿着鬼装,送进官府。沿路上众人围观,都笑得不行。
[狡辩]
有一个叫作杨义的伙夫,粗通文墨。曾经跟随作者的父亲在昆明,半夜梦到两个鬼卒,拿着冥府的拘票来捉他,拘票上写的名字是“杨义”。他看了说:“我叫作‘杨義’,不叫‘杨乂’,你们捉错人了。”
鬼卒说:“你看看清楚,‘乂’字上还有一点,就是‘義’的简写。”
杨义嚷嚷:“你们欺负我不识字啊!从来没听说‘義’可以如此简写,一定是写了个‘乂’,不小心滴了一个墨点。”
他和二鬼吵了一个晚上,同住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到最后两个鬼也没把他抓走。
没多久,杨义就跟着作者的父亲到了平彝,又梦见那两个鬼拿着拘票来捉他,这回拘票上用端正的楷书,一笔一划写着“杨義”。两个鬼擦着汗说:“大哥,这回你没话说了吧,”
杨义看了看拘票,说:“不对不对,我已经回了平彝,应该归直隶城隍管辖,你们是属于云南城隍的,怎么能越境捉我。”
一人二鬼又吵吵了一个晚上,同住的人再次听得清清楚楚。到天亮了,这两个鬼还是没能把他带走。他告诉同住的人,两鬼已经气疯了,发誓一定有办法处理,非亲自捉走他不可。
第二天,他走到云南会馆的胜境牌坊下,忽然坠马身亡。
(执拗人遇执拗鬼,黄泉亦有生气。)
[义犬]
作者在乌鲁木齐的时候,养了几条狗。后来回京,有一只叫作“四儿”的小黑狗,恋恋不舍,一直跟着,怎么赶也赶不回去,竟一路跟回了京城。
途中它看守行李异常认真,除了作者本人,即使是家人靠近,它也会怒目而视,作扑咬状。有一天,经过辟展的七达坂,四辆车两辆在岭北,两辆在岭南,天已经黑了,没法把车辆聚拢,四儿就躺在山顶,左右观望看守,一旦有人影靠近,它就立刻跑过去看个究竟。作者有感于此,作了两首诗——
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
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
回到京城后大约一年左右,四儿忽然中毒死了。有人说因为它守夜太严,有不规矩的下人投毒。
作者把它埋了,并立了一个小坟,碑上刻着“义犬四儿墓”。
[野狐禅]
有一个和尚叫作孤树上人,不知来历,也不知本名,明末住在景城的一个破庙里。作者祖父纪坤和他关系很好,曾经写过诗送给他。
有一天晚上,孤树上人在灯下念经,听到窗外有悉索之声,似乎有人来往,高声问:“是谁?”
回答说:“我是一只野狐,有心向佛,来听您念经。”
上人问:“某处寺庙佛法最盛,讲经非常有名,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听。”
回答说:“他们是在有人的地方念经,您是在无人的地方念经。”
后来上人对纪坤老先生说了这件事,老先生说:“您把这事儿告诉我,可见您也是在有人的地方念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