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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笔记簿
作品:《阅微》今译
槐西杂志(一)
2022-09-27

这一组志怪的名字好,回头要是办个灵幻志怪类的杂志,就可以直接叫《槐西杂志》了。

[直道]

《隋书》记载兰陵公主殉后夫而死(历史上有名的兰陵公主不少,其中也有蛮恐怖的,比如北魏那个“开膛手公主”。不过这里提到的兰陵公主是著名的贤妻,她是隋文帝的第五个女儿,名字就叫“阿五”,先嫁仪同王,丈夫死后嫁兵部尚书柳述。隋炀帝即位后,把柳述给流放了,同时逼公主改嫁,公主坚决不干,抑郁而死),名列《列女传》榜首,但她不殉第一个丈夫却殉了第二个丈夫,和人们普遍倡导的贞洁观念其实是不符合的。

但这样的事情我们生活中也常常遇到,有一个叫张作霖的医生说了这么一件事儿:他老家有一个女人,丈夫死了不满一年就再嫁了,嫁过去两年,第二个丈夫也死了。她为第二个丈夫守节,终身没有再嫁。

她的第一个丈夫曾经附体到邻家少妇身上质问她:“你为什么甘心为他守!却不为我守?”她毫不畏惧地说:“你从来没有把我真正当作结发妻子看待,嫁给你三年没有听你说过一句掏心窝的话,我为你有什么好守的!而他不因为我再嫁而轻视我,两年之中,对我情深意重,我当然心甘情愿地为他守!你自己不反省一下自己的作为,还装神弄鬼地骚扰邻居,好意思么!”那鬼闻言语塞,仓皇而去。

这就是豫让(战国时代著名刺客,为智伯报仇刺杀赵襄子,报仇未成,把赵襄子的衣服刺了几下,然后自杀)所谓的“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众人遇我,众人报之”。

但五伦之中,只有朋友是讲究彼此义气的,朋友之间如果能够不计较回报的付出,那是忠厚之道,即使计较回报,也算是“直道”,无可厚非。而其他四伦中,兄弟的关系是从血缘上来的,已经不应该谈什么回报了,何况君臣父子夫妻,那是天定的纲常关系,怎么能够计较是非曲直,谈付出与回报呢?

感言:

岂有此理!好好的故事又被胡说八道的大道理糟蹋了。

五伦中的每一伦,乃至世间的任何一种关系,如果都能够有一种“希望别人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对待别人”的觉悟,这个世界就简单太平得多了。

就算这只是一种过于理想的状态,没法强求。那么相应的,“你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你”,总该是无可厚非吧。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说的也是双方的态度:君要有君的样子,臣才能够尽为人臣的忠道;父要有父的样子,子才能够尽为人子的孝道。

“你对我不好,却要我对你好”,开什么玩笑?最烦听到“以德报怨”的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客气地说,“以德报怨”,就是对那些“以德待你”的人不公平。

即使退一步说,真有人觉得“以德报怨”是好品质,那也是那种只可以用来要求自己,而绝不可用来要求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好品质”。

[鬼诗]

江宁王金英,字菊庄,是作者纪昀参与科举考试时录取的“门生”,喜欢写诗,风格清秀不俗,但伤于纤弱,接近“宋末四灵”(南宋末年诗人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四人的合称,又称“永嘉四灵”,他们的诗格局小,范围窄,但精致而有灵气,走的是孟郊贾岛的路子)。他曾经画了一幅《采菊图》的自画像,纪昀模仿他的风格在上面题诗,有一联是“以菊为名字,随花入图画”,王非常喜欢,由此可知他的调调。

王曾写了几卷诗话,还没有完稿,他就夭折了,书稿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思之令人感伤。

记得他诗话中的一则,记载了几首鬼诗,见于江宁一所废宅的墙壁上,字非常怪异,没有落款,不知是怎样的落拓才鬼留下的——

其一:新绿渐长残红稀,美人清泪沾罗衣。蝴蝶不管春归否,只趁菜花黄处飞。

其二:六朝燕子年年来,朱雀桥圯花不开。未须惆怅问王谢,刘郎一去何曾回?

其三:荒池废馆荒草多,踏青年少时行歌。谯楼鼓动人去后,回风袅袅吹女萝。

其四:土花(地下的器物被地下水侵蚀形成的锈斑,叫做“土花斑”)漠漠围颓垣,中有桃叶桃根魂(“桃叶桃根”应该用的王献之妾的典故,指姬妾)。夜深踏遍阶下月,可怜罗袜终无痕。(之前的都还好,这首的最后两句就鬼气森森了。)

其五:清明处处啼黄鹂,春风不上枯柳枝。惟有夹道双石兽,记汝曾挂黄金丝(初春的柳丝)(这首最好。)

[糊涂神]

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白城村有“糊涂神”庙,当地人侍奉得很尽心,据说只要对该神稍有不敬,就会招来风暴冰雹。但谁也不知道这位“糊涂神”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后来有一个好事的读书人仔细查阅县志,终于找到元代的记录,是元代为纪念狐突大夫(春秋时期辅佐重耳的那个狐突大夫)而修建的祠庙,宋宣和五年曾封狐突为利应侯,所以这座庙原名是“利应狐突庙”,结果时间一长,就变成了“糊涂神”了。

作者感叹,这真是又一个“杜十姨”了。(“杜十姨”是一个著名的以讹传讹的笑话:沮州有杜拾遗(杜甫)庙,后讹为“杜十姨”,塑妇人像。邑人以“五撮须相公”无妇,移以配之。“五撮须”,盖伍子胥也。又,江陵村事子胥,误呼“伍髭须”,乃塑五丈夫皆多须者。每祷祭,辄云:“一髭须”、“二髭须”……至“五髭须”。)

[挑狐]

有人走夜路遇到一个狐妖女子,就上前调戏,那女子忽然不见了,接着就有板砖拍了他一下,把他的帽子打掉了。

第二天早上,这人卧室的窗纸上有人写了一首诗:深院满枝花,只应蝴蝶采。喓喓草下虫,尔有蓬蒿在(翻译:我是一枝花,只给蝴蝶采。你是小草虫,快去找野菜)

诗意很轻薄,但是自有楚楚风致,能写出这样诗句的狐妖,不爱轻薄纨绔子弟也是很自然的。

[避客]

作者的朋友田白岩曾和几个朋友扶乩(这位田兄好像很喜欢玩这个),来的是宋末的一个隐士,自称“真山民”(作者注:这个“山民”确有其人,有诗集收录在《四库全书》中)。大家正聊得高兴,下人通报来了两个客人,乩盘就忽然不动了,真山民同志也不打招呼就走了。

过了几天田又扶乩(看,他是很喜欢这个吧),“真山民”又来了,田就问他那天干吗忽然就走了,他回答:“那两个客人,一个世故太深、应酬太熟,来了肯定有滔滔不绝的一番虚情假意的奉承话,我是散淡惯了的人,还是躲开比较好。另一个心思太密,太爱较真,和人说话字字推敲,纠缠计较没完,我一向野鹤闲云,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求全责备?所以避之犹恐不及。”

[杏花]

作者纪昀的堂兄纪昭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某年乡试,他监考的考场里来了一个考生,报上姓名籍贯,他吃了一惊,赶紧拱手致意。原来他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子拿着一枝杏花,说:“明天某地某人将要来这里,帮我告诉他一声,杏花在此。”杏花!想想看,多么吉利的兆头!所以他看见这个人,就预先表示一番祝贺,并把梦对他说了一遍。

不料这个吉兆的当事人听了,脸色大变,立刻说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厉害,考场也不进就仓皇逃走。

后来此人的同乡有知根知底的,透露说他曾对一个叫作杏花的丫鬟始乱终弃,女孩子流落不知所终。所以对他来说,杏花不是吉兆,而是冤孽。

[滴血验亲]

(公案戏来啦!)

作者纪昀的一个侄孙讲过这么一件事儿:山西有一个商人,把家产交给弟弟打理,自己外出做生意,就在外娶妻生子。过了十几年,他的妻子死了,生意也不怎么样,就带着儿子回了老家。不料他的弟弟起了歹心,不想把家产分给他们父子俩(倒也是人之常情),诬蔑他的儿子是抱养的,所以没有资格继承祖业(做法却是恶劣了点)。两家纠缠不清,最后打官司解决。

地方官是个糊涂人,不到被告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地方去调查情况,反而去依靠古法“滴血验亲”(八成是个公案故事迷,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终于等到身份质疑的案子啦,终于有机会实验滴血验亲啦)。验的结果是父子的血滴融合到了一起,于是就判断他们是真正的父子,把那弟弟打一顿,赶了出去。

那个做弟弟的越想越生气,坚决不相信滴血验亲这种荒唐事(看来还是有点科学知识的人),就在家里拿自己的儿子做实验,发现儿子的血和自己的血不能融合。于是又跑去上诉,宣称滴血验亲不足为凭。

这下他的行为激起了邻里乡亲的公愤,不知是谁就说他的老婆本来就和某人有奸情,说不定这儿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所以滴血不融。众口相传,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又闹成了官司,把弟弟的老婆和传说的奸夫捉来一审,居然真的有奸情。弟弟无地自容,把老婆儿子赶出了家门,自己也连夜逃往他乡,经营了十几年的家产,反而尽数归了哥哥。(看到这里,觉得险恶啊……)

考察“滴血验亲”的说法,最早出自晋代周斐所著《汝南先贤传》,说是汉代已经有这样的说法了。作者还曾就此请教过老官差,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是至亲骨肉,滴血必定融合。但也可以作弊。比如说冬月里把验血的器皿放在冰上,冻得极冷;或者夏天的时候用盐和醋擦拭,使其有酸咸味道。则滴血即凝结,即使是至亲骨肉,血滴也不能融合。所以滴血验亲的方法并不能作为确凿证据。”

但这个故事的意义不在这里,而是在于这个做弟弟的本想害哥哥,却害了自己,让人觉得冥冥中自有注定。(读书人还是厚道啊,我看到这里,再次嗅到了某种阴谋味道……)

[丧子]

作者纪昀的哥哥纪卓曾经说过这么一件事儿:他有一个王姓的朋友,暮年丧子,痛不欲生。有一天夜里来到儿子的墓前,徘徊不肯离去。忽然看见儿子坐在一旁的土堆上,宛若生时。老头赶紧跑过去,鬼也不避他,但他想抓住儿子的手的时候,那鬼就躲开来,好像不太情愿。

老头又忙着和儿子说话,不料儿子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好像嫌他多事。老头奇怪了,问为什么,那鬼萧萧一笑,说:“父子是前生的缘分,但我死后缘分就尽了。来生茫茫,你是你我是我,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好说的?”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老头如梦初醒,丧子之痛顿时平复。

有人听了这个故事,说:“如果当年西河(孔子的弟子子夏,孔子死后,居西河讲学,后世传为西河学派)参透这个道理,就不会因为晚年丧子而哭瞎了眼睛。”

纪卓却反驳道:“这儿子才是真正的大孝子。死了还惦记着老爹,生怕他过于哀痛,所以搞了这么一出,断绝老爹的思念之情。这就和‘郗超密札’是一个用心,(“郗超密札”的故事是这样的:东晋名臣郗超是著名逆臣桓温的党羽——关于这个桓温说来话长,这里就不节外生枝了,而他的老爹郗愔是个老忠臣。郗超临死时曾取出一箱书信,对门生说:‘本欲焚之,恐公(老爹)年尊,必以伤愍(伤痛)为弊(病)。我亡后,若大损眠食(吃不好睡不着),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超死后,郗愔果然哀悼成疾,门生便将书信交给郗愔,都是郗超与桓温密谋的事,郗愔看后大怒说:‘小子死恨晚矣(臭小子早就该死)!’从此不再哭泣。)并不是人情世故的常理,不可以推而广之。不然世间的一切关系,即使亲如父子夫妻也可以视为萍水相逢,人生于世还有什么味道。”

感言:

看了这个故事,忽然想到最近常常在想的一个悖理:似乎只有真正天性凉薄的人,才能始终表现得温和善良;而天性越热的人,在行事方面越容易伤人。大概是因为天性热,所以爱憎强烈,表现出来就容易激烈。比如这个故事里的孝子,即使让老爹不再哀痛,行事也够狠心激烈的了,但那又确实是从至孝里来的。

同理,似乎只有真正悲观的人,才能始终表现出乐观随和,因为真正悲观,所以觉得没有什么可真正在意的;而真正乐观的人,必然有所执着,表现出来反而是患得患失,怨天尤人。

由此感慨,真是世上没有比人心、人情和人欲更复杂难解的东西啊。

[念旧]

某权贵纳了一个小妾,长得很美,而且性格温婉乖巧,很讨人喜欢。但是一人独处的时候就会流露出黯然寂寞的神色,不过她在人前掩饰得很好,旁人也就不在意了。

有一天,她说自己不太舒服,大白天就关门休息了。主人好奇,就点破窗户纸偷看(看来他很喜欢她呀),只见她并没有休息,而是穿戴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案上摆下酒水果品,仿佛祭祀什么人一样。

主人忍不住敲门进去,问是怎么回事。她跪下说:“我曾是去世的翰林某某所宠爱的丫鬟,翰林临死前,估摸着夫人一定不能容我,担心她把我卖进青楼,所以就先把我遣出家门。临别前,他特地殷勤叮咛,说:‘你改嫁他人,我不会恨你;你嫁的好,我还会觉得宽慰。只希望你每到我的忌日,能够打扮得漂漂亮亮,在没有人的地方悄悄祭奠我一回,我魂魄有知,一定来和你相会,到时候烧香的轻烟会绕过你的身体,以此为证。’”

主人听了,不仅不怪罪她,反而很感动,说:“南唐徐铉虽然改事宋朝,但始终不忘先主,而宋太祖并不怪罪。我又何妨让你好好祭奠前人呢?”妾闻言,再三拜谢,眼泪落进香炉中,而香炉的轻烟忽然缭绕她的脸颊,渐渐缠绵蜿蜒到她全身。这真是温庭筠《达摩支曲》中“捣麝成尘香不灭,拗莲作寸丝难绝”的境界啊。

(很美的故事啊,觉得这样默默的怀念比人们所称道的以身相殉更让人感动,所谓的“我仍然忘不了他,但这并不表示,现在的我就不幸福”的境界吧。)

[水性]

曾有船在卫河上翻了,淹死了一个女子,捞起尸体来一看,尸体的双手各抓着一把小米。当时哄传为怪事。

河边一个老头听说了,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凡是淹死的人,死之前必然挣扎求生,而水里是上面暗,下面亮。一般人不识水性,总是往亮处挣扎,结果就会抓挠水底的泥土。所以检验人是溺水身亡,还是死后被弃尸水中,就看死者指甲里有没有泥土。(激动,又是一个公案故事啊!)而这段河道,曾经沉没过一艘运小米的船,水底的小米还没有腐烂,所以死者就抓了满手。”

这话很有道理,但只有水中“上暗下明”一说的道理还是没有说透。

这个道理呢是这样的:东汉伟大的天文学家张衡曾经说过,太阳像火,月亮像水,火是外面亮,水是里面亮(擦汗,好像翻译得有点不象话,还是把原话放上来:日譬犹火,月譬犹水。火则外光,水则含景)。而三国时著名哲学家刘邵也曾经说过:火能照亮外面,看不见里面;水能映射内光,不能照亮外面(再汗,还是祭出原话吧。原话出自《人物志》,是讨论人性的,说一种人性属“火日”,“火日外照,不能内见”,一种人属“金水”,“金水内映,不能外光”。——再说题外话,《人物志》是本好书,推荐一下。)

由此可以证明,水性确实是上暗下明。(晕,从公案故事变成了科普讲座。不过还是那句话,看古人一本正经地胡诌,真是很有乐趣啊。)

[国手]

乾隆年间,一个叫程姓棋手游历京城,下棋的水平折服众人,时称国手。当时另一个著名棋手冒祥珠说:“他的水平和我有得一拼,但还到不了国手,我们都可以算是‘天下第二手’,因为现今没有‘第一手’,所以就让他称雄好了。”(酸得有趣。)

某天某家扶乩,来的是张三丰,问他有没有兴趣和凡夫俗子下一盘棋,他说不妨玩玩。正好程大国手也在现场,大伙就让他去和老神仙下棋。开始神仙下了几步,程某茫然不知是什么路数,以为仙机莫测,生怕自己下得不好,贻笑天下。所以战战兢兢,冥思苦想,直到大汗淋漓,双手发抖,才敢落一子。不料下了一会儿,他发现这位老神仙的棋艺着实稀松平常,就放手攻击,打得老神仙全军覆没,围观的众人哗然惊讶。

老神仙忽然在沙盘上写道:“我本幽魂,偶而来游戏一下,托名张三丰。因为觉得自己的棋艺还不错,所以答应和你们下一局,不料这位棋手好生了得,我还是赶紧闪吧。”

程某长叹道:“京城险恶,连鬼也蒙人啊。”

作者笑道:“一落败就交代,还是京城里的老实鬼啊。”

(这个,小疑惑一下,张三丰很会下棋么?)

[幽魂]

作者纪昀的朋友董曲江说过这么一件事儿:他曾经投宿济南一座寺庙,做梦到了一个地方,老树下一间破屋,摇摇欲坠,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里面,满面愁容,抑郁可怜。他逡巡犹豫不敢往前走,就见那女子遥遥拜倒,如有所求,眼泪落满衣襟,但始终不说一句话。董忽然心惊,醒了过来。

过了几天他又梦见那个女子,神情越发凄惨可怜,拜倒叩头求助。但想要过去问个究竟的时候,他就醒了。

董非常疑惑,问遍了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梦主何吉凶。一天他在寺里散步,忽然看见一棵老树,就是他梦见的那棵,树下有一具棺材,已经有点腐朽了。他赶紧问寺里的和尚这是怎么回事,和尚说是某人的爱妾,死后将棺材寄放在这里,约好日后迎葬,不料那人一去不回,几十年没有音信。和尚们也不好贸然就胡乱埋掉,所以就一直搁在那里,也实在没有办法。

董便明白了那女子为何拜求自己,于是掏钱重新安葬了她。(我也明白了那女子为何拜求董,因为他是个好人。)

[好古]

作者纪昀的朋友朱青雷,说起一个叫高西园的人,很擅长画画,风格古雅卓绝。高晚年得病,右臂萎缩,于是用左手作画,虽然生硬倔强,但别有一种趣味。(这我相信,曾经看一个画展,是用水墨手法画《逍遥游》,完全看不懂画的是啥,但觉得题画的字儿很是抓人。问了画家,就说是特意用左手写的。)

关于这位高人,有一个传奇故事和一个笑话:他曾经梦见有人来拜访他,名刺上写的是“司马相如”。他吃了一惊,醒了过来,不知主何吉凶。谁知过了几天,他就偶尔得到了一方玉印,正是司马相如的遗物,锈痕班驳,刀法精妙,的确是汉代珍品。高爱不释手,成天挂在身上,除非是至亲好友才拿出来一现。

他的一个上司听说了这件事,一起吃工作餐的时候,要他把印呈上来看看,他大惊,以为上司要抢自己的印,离席半跪,义正词严地说:“我一生爱结交朋友,什么都可以与朋友共之。不能与朋友共的只有两件,一是身上的此印,二是家里的老婆。”

上司失笑:“你这呆子,谁抢你的宝贝啦?”也就没有强行观看。

[酒鬼]

作者纪昀的房师(明清两代,举人对荐举自己试卷的考官的尊称。因为当时采取分房阅卷制度,应考者试卷须经某一房同考官选出,加批语后推荐给主考官才能取中,因有此称)孙端人先生,文章高雅而有风致,而生性嗜酒,醉后写的东西和清醒时没有两样,当时有“斗酒诗百篇”的美誉。

孙曾经出差云南,月明之夜在竹林中独饮,半醉时恍惚见有人站在一旁,注视着酒杯,好像很馋酒的样子。他知道应该是鬼,但也不觉得害怕,只是赶紧按住酒杯,说:“今天酒不多了,原谅我不能请您喝一杯。”那鬼就默然消失了。

孙第二天醒来,很是后悔,说:“能闻酒香而来的,真是我的同道中鬼;肯向我乞酒,看来他不把我当外人。我怎么就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呢?”于是赶紧去买了三斤好酒,恭敬地放在竹林间老地方,第二天再看,酒没有变少,于是慨叹:“看来这位鬼朋友不但风雅,而且狷介,我只不过和他开了个玩笑,他就不肯屈尊尝我的酒了。”

朋友便安慰他说:“鬼不是真的喝酒,就是闻闻酒气而已,您就别过意不去了。”

听了这话,孙的反应令人绝倒,他说:“真的么?那么我们一定要趁着还没有变鬼之前喝个够!免得将来只能闻闻酒气的时候后悔。”

感言:

看到这样的故事,不禁想起去世的外公,老人家也是一生嗜酒如命,他说是当年打日本人的时候,躲在荒郊野外,只能喝酒御寒,就这样和酒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关于外公嗜酒的笑话,我在别处也曾讲过,但这里还是想再唠唠——

外公有名言:冷酒伤肺,热酒伤肝,没酒伤心。某次偶感风寒,戒酒两天,吃饭的时候无意打了个喷嚏,我说:“姥爷有人想您。”他说:“没人,是酒想我。”

也曾经劝老爷子少喝点,对身体不好,他说:“我要是哪天不喝了,就是身体不好了。”

果然,老爷子去世两天,午餐时还喝了二两。他有一个烫酒的小壶,用了十几年,瓷上的釉都被磨掉了,变成一种温厚的灰白色,我们把它和老爷子葬在了一起。

[妖由人兴]

作者纪昀的堂叔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某家有一个小院,里面有五间屋子,用来存放杂物,孩子们总是在里面玩。这家的主人嫌孩子们游戏吵闹,就把门锁了,但孩子们还是翻墙进去玩。于是主人就大字写道:“此房狐仙居住,不得吵闹骚扰。”贴在门上,用来恐吓孩子。

不料过了几天,半夜就有人在窗下对主人说:“您真是太好心了,邀请我们住进您家的院子,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为您坚守此院!”

此后但凡有人进院子,就有飞砖来拍,搞得主人家也没法进院子,屋子里的杂物也拿不出来。天长日久,建筑失修,就这么坍塌了。狐妖们便又搬走了。

听说了这件事的人们,都说这就是“妖由人兴”。

[先兆]

事情的先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就像日出前朝霞满天,雨将至而石头湿润一样,常常看得见,却说不出道理来。

作者纪昀就经历过这么一件事儿:他曾经开玩笑地学陶渊明给自己写了副挽联——“沉浮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并告诉朋友们:“我死了之后,你们可别忘了用这副对联来挽我。”

一个朋友说:“我觉得这副对联和你还不太衬,用来挽陆耳山(作者的朋友陆锡熊,与纪昀同修《四库全书》)最合适不过。”

过了三天,作者就收到了陆耳山的死讯。

插话:

关于这位陆耳山兄,有一则逸事不可不提,话说他某日出城访友,经过一处“四眼井”休息,于是想出一个上联:饮马四眼井。向纪晓岚求对,纪晓岚对曰:“驮人陆耳山。”(“陆”谐音“两”,所以是“驮人两耳山”。)一时传为佳话。

[猎虎]

某县曾有虎伤人,于是去徽州请著名猎虎世家唐家派人来猎虎。

关于徽州唐家的传说是这样的,明代唐家有人刚结婚就被老虎吃了,他的妻子生下一个遗腹子,对孩子说:“你长大后不能杀虎,就不是我的儿子;你的子孙后代不能杀虎,就不是我们唐家的子孙。”所以徽州唐家世世代代以猎虎著称。

接到邀请,徽州唐家就派出了两个绝顶高手来猎虎,到的那天,县里万人空巷来欢迎猎虎英雄。英雄们到了大家一看,是一个须发雪白,边走边咳的老头,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大家不由得有些失望,但还是请两位赴宴。老翁察觉了众人的情绪,就说:“听说老虎出没的地方距县城也就五里,我们先收拾了这畜生再回来喝酒不迟。”说着就让人带路。

带路的人出城到了山口,就不敢再往里走了,老翁笑道:“我在这儿,你怕什么?”于是继续前进。走进山林,老翁对少年说:“这畜生似乎在睡觉,把它喊起来。”少年便作虎啸声,老虎果然就从山林中扑了出来,直扑向老翁。

老翁举起一把八九寸长的小斧子,纹丝不动,老虎扑到时才略偏了偏头,老虎便恰恰从他头顶跃过,跃过就血流满地,扑倒不起,原来已经被小斧头从颔下到尾巴整个儿给切开了。

老翁说他炼臂十年,炼目十年,手臂炼到壮汉都能挂在上面,眼睛炼到用扫帚扫过都不眨一下。一县百姓感激不尽,都说传说中的猎虎唐家果然名不虚传。

[和谐]

山东有一户农家,有狐妖在他家的房子里住了好几代,不见其形,不闻其声。

或者晚上有火烛盗贼之类的小险情,狐妖就摇动窗户提醒主人;屋子如果有损坏,狐妖就扔点银钱到桌上,请主人帮着修一修;过年过节狐妖总是很客气地放点小礼物在门外,主人也会回赠些食物,他们也都开开心心地收下来;抛瓦拍砖这些狐妖常玩的恶作剧,他们从来不干,反而家里的小孩有时候淘气,往狐妖的屋子里扔扔石头什么的,狐妖总是好脾气地给扔回来,来回多少次都不生气。

就这样人狐和睦相处了很多年。有一天,狐妖忽然开口说话了,说:“您家虽然是普通农家,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姐妹妯娌也都温婉贤惠,所以一直有善神护佑。我们也因此一直住在您这里躲避雷击的天劫。现在大劫已过,我们安然无恙,真是要多谢主人家了。”声音在房梁之上,忽然消失,而狐妖也就此绝迹。

从来狐妖与人合住,没有这么恭敬谦让的,所以它们能够躲过天劫,这就是和谐的力量啊。(原文是“老氏‘和光’之旨”,说白了就是“和谐”)

[以暴制暴]

有姓杨的书生,生得非常美貌,自己都觉得不太安全,恐怕遭人强暴,于是打小苦炼武功,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单身对付几十个人。(这是真有动力呀!)

后来他进京赶考,偶然去陶然亭游玩,遇到两个大汉强行邀请他喝酒,他知道他们不怀好意,倒也不怕,反而叫了好酒好菜大吃了一顿。两个大汉见他这样随和,心中暗喜,饭后就把他带到僻静角落里,左右挟持之。

杨生不慌不忙,一手一个就收拾了,踩在两人背上,用他们的衣带给绑了个结实,然后抽刀比住他们的脖子,说:“敢出声我就做了你们!”两人早吓得半死,一动不动,反而都被杨生给“吃”了。杨生还说:“你们这样的大叔,有什么好玩的。只是我相信你们凌辱的嬴弱少年多了去了,我这是给他们报仇。”

完事后杨生放了他们俩,径直走了。

没过多久,杨生和朋友在街上遇到了其中一人,他对那人微微一笑,那人便抱头鼠窜。

[无名诗]

作者纪昀有一个很有才华然而落托终身的朋友,说曾经在某客店的墙上看到两首绝句——

流落江湖十四春,徐娘半老尚风尘。西楼一枕鸳鸯梦,明月窥窗也笑人。

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西川贵公子,肯持红烛赏残花。

没有落款,不知作者。

作者感叹道:“这分明是你自写坎坷啊,但实在是好诗,五十六个字抵得一篇《琵琶行》。”

[伪装]

有人寄居道观,和一个狐妖美眉勾搭上了,夜夜幽会。忽然有一天美眉不来了,他很是惶恐惆怅,以为缘分已尽。但过了几天,一个晚上,狐妖美眉又笑吟吟地来了。此人大喜过望,忍不住撒点小娇,问美眉怎么疏远了他几天。美眉说:“道观里新来了个道士,大家都说他是神仙,我怕他真有什么法术,所以躲了几天。今晚忍不住变成小老鼠偷看了一回,发现他就是个寻常牛鼻子,欺世盗名而已,所以我又来啦!”

那人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法力呢?”

狐妖美眉说:“和尚道士们伪装仙佛,不外两种伎俩,一是故作静默,让人觉得高深莫测,一是故作癫狂,让人疑心他们别有寄托。却不知真正的静默应该是安详恬静,而伪装者则表现得矜持冷漠;真正的癫狂应该是自在恣意,而伪装者则张皇失措。这就像你们文人,为了沽名钓誉,或者表现得冷峻不可侵犯,让人说自己高洁,或者使酒骂座由着性子胡来,让人说自己狂放。都是一样的伪装伎俩。”

听到这段话的人都说:“好厉害的狐妖美眉啊。”(言下之意,不胜倾慕啊……)

[场合]

作者的朋友李樵风曾经说过这么一件事儿:杭州涌金门外有一作神祠,有一天晚上,好些停泊在那里的渔船,都听到神祠里人声嘈杂,好像在打官司。

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孤魂野鬼,怎么敢侮辱读书人!该大板子打你们!”

又听见一片喊冤的声音:“人静月明,大好时光,我们都到岸边赏月聊天,排遣一下身为孤魂野鬼的寂寞。偏偏就这俩穷措大谈诗讲学,喋喋不休,又听不懂他们说的什么,烦都烦死啦!我们也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就是互相咬咬耳朵,没有控制住不屑的表情,他们就搞得好像受了奇耻大辱一样!我们才冤枉呐!”

那威严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说:“谈诗讲学,确实是风雅事,但是也应该看看时间场合,两位读书人先生,就别再追究这事儿了吧。”

这时,就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消散在夜空下。

[惜福]

沧州刘妪,活了一百一十岁,身体还停好,吃饭倍儿香。朝廷屡屡下诏,要公家把她的衣食住行管起来,她屡屡辞谢;又有地方官要给她申报建牌坊,她也坚决不同意。说:“我一个穷老婆子,居然蒙老天爷开恩,活了这么些年,这大概是可怜我一生没什么好运道吧。如果我妄邀非分之福,肯定会折寿的呀。”

这个不识字的老奶奶的见识,实在是比许多读书人都要高啊。所谓安分宁静,就是颐养天年的不二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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