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曜一身风尘,神情萧索地走进明德门,时不时转头幽怨地看一眼手里牵着的黑马。而不留行总是执拗地扭过脑袋,以一声不屑的响鼻回应主人。
“你气什么?咱俩这回是阴沟里翻船!”王曜也没啥好神色,“千里迢迢跑到西域去,不想那边谎报军情,只有不值钱的低等魔物不说,还被百年难见的风沙困了三天三夜。你虽然没吃上好草料,我不也想法没让你饿着吗。那可是总价三十两银子的发票!好啦好啦我知道味道不怎么样也不管饱,我也不想的对不对?那可是你半年份的草料钱啊!”
不留行轻轻嘶叫了一声,用前蹄哒哒刨着石板一步也不肯往前走以示最严正的抗议。
长安城正是暑夏时节,太阳刚落山,蒸腾了一整天的热气还没散去,马蹄踏起的尘土扬在空中仿佛能描绘出热浪的形状来。王曜又热又累又渴还有匹马在跟他闹别扭,一时间只觉得上天不公身心俱疲。
“别闹了呀不留行,我们就快点回家洗洗睡吧。我真命苦,九死一生地回了长安,别说接风的人,连晚饭钱都没有。”王曜忧伤地看着马,扯扯缰绳,没扯动。
好在他们已到长安,虽然常言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但在长安城只要有个热情大方的熟人也未必就那么难。
“哟……这不是王曜吗?”
出声招呼的是位娃娃脸,看上去和王曜差不多年纪不过地位高了不止一点半点。身后跟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身铁青长袍,衬得脸色有点微微泛青。
“温少监。呃……司少丞。”
“这是刚回长安?”秘书少监欢乐地说,“正好正好,我请司大人喝酒聊风物,既遇着你,择日不如撞日,顺道帮你接风洗尘。”
王曜看了眼他身后的那位司少丞,其实就是那只兕,内心纠结了半刻,想到省了晚饭和草料钱还是应道:“多谢温少监,恭敬不如从命。”
温少监是个清贵人,请客的地方自然也风雅。玲珑亭台九曲九转,层层薄帷间透出水声泠泠,琉璃杯盛上琼花露,水晶盘堆满鲈鱼脍,侍酒的女孩子安静地巧笑倩兮,间或唱一支时令曲子,歌喉也是玉石琅琅。
王曜在有女孩子的场合通常有点坐立不安,而且这种名贵但没甚分量的佳肴实在不足以安慰在沙暴中困了三天的人。如果不是温少监吩咐了给不留行上好草料,他倒宁可去巷口老黄家赊账吃个刚出炉的胡饼。
“王曜啊,这次出去,可有什么奇闻?”
酒过三巡后温少监出声询问,王曜心中叫苦。温少监诗酒风流活泼开朗,交游广泛为人大方,那张娃娃脸老少通吃长安城内人见人爱,就是有个爱听奇闻的怪癖,逮住远游归来的人就问个不停。且善问,不问到满意誓不罢休。
要是这次得意而归有些谈资也就算了,总不能说自己困窘到发票都得给不留行当应急粮食了吧。堂堂魔狩司的猎魔人还是得给自己留点面子,不然今后行走阴阳两道,连马和式神都会被看不起。
还没待他想出应对之策,兕慢悠悠地插上一句。
“要说奇闻,长安城最近那桩奇闻,温少监不知道吗?”
“啊,最近修书目,我近一个月未出秘书省。出了什么奇闻?还在长安城中?司兄请快快道来。”温少监只一秒眼神就亮了,王曜立刻被抛之脑后。
人情债可算欠下了。王曜想。不过既然是这只兕口中的奇闻,说不定从中有些油水可捞。
于是他也满怀着热情做洗耳恭听状。
长安西市有间书肆名有间,主人姓商,字号不大,却是生意兴隆。有间书肆出品的书,文字秀丽雕版清晰插图精致倒还在其次,更胜一筹的是主人商翁的眼光。不论诗文曲话,让有间书肆选中出版,每每都能引出一阵洛阳纸贵的风潮。
半月前有间书肆推出了一本传奇,写得据说那叫一个炳炳烺烺璧坐玑驰,长安城不论皇亲高门、士子淑女、商贩走卒、三教九流,但凡识字的,皆以不读此书为耻。
“据说?那写的是什么?”
“无人知道。”
“不是说识字者皆以不读为耻吗?”
“这便是奇闻所在了。”
那本据说炳炳烺烺璧坐玑驰的传奇,会消失。
只要被读完,第二日必定消失不见。不是书消失了,书上框格插图镌章题字都在,唯独正文不留点墨。更奇的是,读书的人不论前一日读得多熟,第二日也将内容忘个干净,连那些过目不忘的神童才子们也不能幸免。是以这书名声传得越响,越没人知道书中写了什么。
“妙哉!”温少监拍案叫绝,“真是一件奇闻!”
王曜看了眼兕,兕也看了眼他。
“我明天一定去买本来读读。”温少监欢欣鼓舞。
“要说奇闻,我也知道一件,但不知真假。温郎君想听听吗?”侍酒的女孩子说。
“好好,说来听听。”
“这些天母亲身体不好,我侍奉汤药睡得很晚。每每过了子时,就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吭哧吭哧,好像有人在吃东西。过了几日,又添了些似哭非哭的声音,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的。最初我以为是邻家哪个孩子在受罚也没在意,后来住在另几个坊间的姐妹也说听到了类似的声音,才觉得奇怪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王曜问。
“大约……也是半月左右吧。”
“只有声响,没有其他事情发生?比如丢了孩子什么的?”
“未曾听说。”
“王曜,可是魔物作祟?”温少监问。
“也许吧……既然是司少丞讲来的奇闻。”王曜谨慎地回答。兕没有理会他的试探,只顾自己喝酒,王曜沉默了一下又说:“不过没有听说过伤亡,大约也无害。”
第二日王曜起了个大早,夜里睡得太沉,也没听到有什么异声。他心下盘算了一番,还是去了有间书肆,恰巧看到温少监也在,正和伙计理论。
书肆伙计脸苦得笑都带不住,“得罪您,我们主人吩咐了,这书不卖了。”
“哪有这种事?”
“真不卖。”
“真不卖?”
“真……”
温少监气鼓鼓地打断他:“你知道我是谁吗?秘书省少监!叫你们主人来见我,以后还接不接秘书省的生意啦?”
伙计哎哟一声跑进后院,刻下工夫商翁哎哟哎哟一迭声跑进前厅:“哎哟哟温郎君,我那个伙计初来乍到不识泰山您大人大量,您想要什么尽管吩咐,什么珍稀善本我都给您弄到手。”
“来本最近热卖的传奇。”
“这……”商翁迟疑了一下,“呃,温郎君,这书,您还要买?”
“为何不能买?我这些日子关在秘书省错过了热销期,你可别跟我说已经售罄了。”
“售罄倒没有,尚余一本,尚余一本。”
“正好,我要了!”
“不过郎君,不知您听过近来的传闻么?这书……可不是小店滥竽充数坑蒙主顾,实是怪事。”
“听说过呀,要不是有这等奇闻我才不会大清早跑来抢余本呢。”
“是是是,您听说过就好,听说过就好。我本都不打算卖了,也是架不住您这样的大人们。这书我可不敢收您银钱,算是小店一点微薄心意,伙计去包上。温郎君呐,要不是郎君近来公务繁忙,鄙店本应请您莅临添辉的。日后定要请郎君再次赏光。”
“好。”温少监拿到书心满意足之余随口应了一声,“若真精彩,我给你做篇序。”
王曜等他走了才进去,商翁一脸不得解的神情絮絮念着“咄咄怪事”。
“哟,商翁。何事奇怪?”
“啊,这不是翰林院的王曜王郎君嘛?怎么您也来买那本书吗?不巧,秘书省温少监刚把最后一本拿走了。”
“那倒无妨。商翁你刚才说咄咄怪事,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
“商翁。”王曜压低了声音,“我可是为你家书肆的声誉而来。你想,这书买回去转眼字就不见,长此以往,生意可怎么做?”
商翁狐疑地看着他,王曜又谆谆引导道:“这传奇卖得如此好,刻版也尚在,商翁难道不想再印一批,借着东风日进斗金?”
“可是大人也应听说这书……”
王曜笑得高深莫测。
商翁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领会了精神,“这书若能顺利再版,我给郎君三成红利。”
王曜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商翁方才是在疑惑什么?”
商翁这会不再遮掩,据实以告道:“是这样的,这传奇本就是温少监的手笔,可少监仿佛从不知情,故而疑惑。”
“温少监的手笔?你确定?”
“当然!我可花了三百两银子,况且温少监的那手字长安城有点文化的谁不认识,怎会有错?”
“手稿还在吗?”
“开始还在,后来卖出去的刻本字消失之后,手稿上的字也消失了。”
“手稿的纸还在对吗?取来我看。”
纸是上好桑皮纸,洁白柔软,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王曜拿在手里看了半天,表情有点古怪。
“商翁,你还记得书中写的什么故事吗?”
商翁一愣,“不记得了。”
“……三百两花得值吗?”
“喔喔,王郎君您不知道。那书,啧啧,便是老头子一把年纪了,一读之下也是心旌摇荡魂不守舍,当时我就下了决心不能让别的书肆抢了生意。三百两是贵了点,但是物有所值。”商翁一张老脸兴奋得放光,忽地又想起这书奇怪得匪夷所思,又苦了一张脸,“可是现在……唉!”
王曜寻思着是得去拜访一下温府了,当下告辞。忽然又转身问道:
“商翁一眼认出我来,难道我在长安很有名?”
商翁心道您这种时常赊账又时常找不到人又多少算个官儿的客人在商人的情报网上可是挂黑榜的,面上却恭敬道:“我等做小买卖,总得有些看贵人的眼力。”
王曜上门求见不算正式,温少监又是个不拘礼的,并不在正堂看座,直接叫人把他往西厢书房领。
王曜跟在温府下人身后打量这座庭院。温家累世清流衣冠,府邸庄重且别致,气韵开阖,富贵不外显,也没有温少监平日里多少有点轻佻的风格。温少监尚未娶妻,寡居的温老夫人是位郡主,多数时候在宫中陪伴太后,是以府中人口对一个大户来说少得可怜。葱茏草木间少了人声,显得有些清冷。
“王曜,你来了。”温少监招呼道,王曜眼睛一瞟,那本书摊开一半在桌上。
“温大人,这就是那本书?”他明知故问。
温少监撇撇嘴,“我还当是多精彩的传奇呢,都是些老故事嘛。胜在文笔还好,很有点我的风格。你想看吗?其实也就是些花精狐怪爱上书生的故事。”
“愿一观。”
王曜随意翻了两折,见那书写得花团锦簇万般旖旎,才子佳人的故事细究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却又引着人目不转睛地往下看去。明明只是纸墨文字,美人们的颦眉浅笑却仿佛萦绕在耳边,娇艳的面容浮于纸上,一弯秋水盈盈照人。
“喀”一声脆响,王曜猛地抬起头。
“你喜欢就拿去吧。”温少监闷闷地拿杯盖敲着杯子,“真有那么好吗?你们啊……”
王曜暗自定了定心神,才发觉自己不知觉间又翻看了好几折。他为自己身为猎魔人还被轻易地蛊惑了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温少监好像理解错了他的羞赧,摇摇头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啊王曜,下次我带你去个女孩子多的地方。”
“……不是……”
王曜有点哭笑不得地不知如何解释,正试图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话题转开时,却看见案上山形架上恭恭敬敬供着一支毛笔,乌中泛红的笔管雕刻着古拙的花纹,被摩挲得隐然生光。
“温大人,那是?”
“那个呀。”温少监说,“那是我家先祖留下的,温家代代相传的笔,据说是当年那只犀角所制。”
他顿了顿,神色中带上一点羡慕:“我有时也想亲眼看看,先祖看到的,或者你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哪怕是一刹那,哪怕也要我的命呢。”
温家那位先祖,一介凡人却想洞见大千,牛渚矶下一盏犀灯,照见奇形异状水族覆火,或乘马车著赤衣,却违了幽明有道的规训而失了性命。百余年过后,他的后人依然对那个奇异的世界充满向往。
是夜王曜翻墙进了温府。猎魔人行止无声,又捏了个隐身诀,径直走到西厢书房门口,正了正衣领,方才掏出怀中方胜,幻化出式神童子。
“扫帚,去请那位贵人,悄声些别惊动了旁的。就说琅琊王氏后人,翰林院魔狩司王曜求见。”
童子领命前去,不多会儿回来,身后跟着的却是绯服银鱼袋,朝装正色的温少监。说是温少监,看上去又像是另一个人,全没白天里那些没心没肺,清静自恃的一张脸,让本来就清冷的庭院连同周遭空气又冷了一分。
“生花贵主,您安好?”
“问礼就免了。君可是为那本书而来?”
“正是。”
“为何找吾?”
“手稿和刻本上残留了些微一模一样的灵气,与您一脉相承。”王曜挠挠头,“白天我一时被蛊惑了,大概也是因为生花贵主的关系。您真身是通天犀角,可烛见幽冥,我也是斗胆一猜。”
“温少监”哼了声,大大方方地承认:“吾是犀角,不是狐狸,什么蛊惑?吾近日无聊,小温又在忙没写什么新故事,吾便随意写了写那些旧闻,谁知道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怎么拿走了。生花入梦,吾的手书夜里不见了很正常,天明时,字会回来的。”
“我不全是人类……”王曜嘟囔道,“不对啊!生花贵主,那些字可没回来啊!”
“这可不干吾事。梦至尽头字方回,要是梦没了,字当然也没了。吾言尽于此,请回吧,不送。”
“大人,少监不知情。但书肆那边说花了三百两银子,莫不是温府的下人所为?”
“温少监”似笑非笑地看他:“这家的人没这个胆子,况且吾的手书对一般人的影响,白天君不是亲身体验过了吗?”
白日发梦的黑历史被人记住了。王曜心中叹了口气。
“去吧。吾也知道这次出了乱子,不会有下次的。”
“不要这么冷淡啊……那个,生花贵主,书既传开了,就不要收回了行吗?您的书在长安卖的很好呢。”
已经转过身去的“温少监”扭头鄙夷地瞅了王曜一眼。
“满口阿堵物。君在王家不会是个庶出吧?”
被鄙视了的王曜摸摸鼻子又翻出了温府,不留行站在墙边等他,神色颇为不耐烦。王曜无奈地看着自沙漠出来就一直闹脾气的爱马,伸手想抚慰一把,不留行一甩头,避过他的手。
“我说你还要跟我别扭多久?我这一天跑来跑去,半夜翻墙还被嘲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事情却只解决了一半。你不能体谅我吗?”王曜问它,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样的声音。不留行也听到,朝那个方向嘶叫了一声。
“怎么办,不留行?咱们去查看一番呗,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你就能吃好一阵子上好草料了喔。”
一人一马在暗夜中的长安街道上疾驰,却没有发出丁点声音,如同一道有实体的影子。长安城不许策马,但宵禁后会对猎魔人格外网开一面。王曜把魔狩司的腰牌举在手中,金漆写就的篆字对那些游荡在阴影中的物种如同火炬,黑夜的居民们纷纷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城西有座荒废数年的寺庙,一度在女主治下香火鼎盛,而后也合情合理地归于寂寂。许是佛法仍有庇佑,这寺庙破败不堪之余,半院子青竹疯长,月影下遍地竹影婆娑,沙沙如夜哭。而在沙沙的枝叶摆动声中,确实有一声声嘤嘤嘤的细细哭声,闻之凄凄切切,似颇有一段伤心事。
别是个女鬼啊,王曜心下惴惴。惴惴归惴惴,猎魔人的骄傲也不许他多想,照旧吩咐不留行等在墙外,王曜独自踏了进去。
墙外看竹丛,尚有一番扶疏风韵,踏入院中方觉密密匝匝挡住半边天光,影子倾覆了大半房舍,在诡异的声音衬托下更显阴森可怖。而在竹丛之中,一团圆圆的黑影蜷缩其中,持续地发出那种哭泣般声音。
王曜握紧手中木剑慢慢靠近那团黑影,泣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安静得可怕。
王曜其实很迷惑,那东西说是魔物吧,却没有半分邪气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莫名的蠢,但这安静的一刹那,他又确确实实地感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金戈肃杀之气。
“你出来。”他尽量平和地说。
“猎魔人!你是猎魔人吗?!”黑影慢慢转过身体,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光,尖利的爪子虚划一下,呼呼生风。
“对。”王曜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摆了一个剑尖朝下的起手式,“你没有害人,我也不会伤害你。出来。”
黑影忽地一跃而起扑向他,王曜后退一步,挥起木剑自下而上撩去。桃木剑硬如金石,黑影伸出利爪,“锵”地与剑身格出一串火花,而后在空中翻滚一圈,灵巧地避开木剑,脚一点地便就地翻滚,一把抱住王曜的大腿。
“嘤嘤嘤嘤我不敢见人啦!”月光下,那黑影竟是一只黑色和粉红相间的毛团。
“什么鬼!”王曜甩了甩腿,没甩掉。毛团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人家不是什么鬼,是貊啦。”毛团委屈地说。
“貘?貘不是黑白色的吗?你的长鼻子哪儿去了?”
“别把我跟那些难看又巨大的犀牛相提并论!我是貊!”毛团愤怒抗议,又怜惜地看了眼自己的粉红皮毛,“我本来也是黑白色的……嘤嘤嘤嘤这么奇怪的颜色我不敢见人啦~”
“喂喂,长安城可有不好惹的犀牛别被它听见了喔,你不能见人也不能一直抱着我的腿吧。”
“你是猎魔人吧,猎魔人都神通广大的你有办法帮我恢复黑白色的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毛团晃着他的腿,仰望的眼睛又湿润又充满期待。
“我是猎魔人没错。”王曜放弃了甩掉这个毛团的努力,“你也得告知我前因后果我才能想法帮你啊。”
毛团幽怨地说:“以前铜铁任吃管饱,谁知道现在你们人类要铜铁造什么车马佛像,人家在老家吃不饱啦,就想趁年轻到处走走看能不能找个更富裕能吃饱的地方。后来遇到一个和尚正要东渡,我一时好奇就跟着一起去了。东边小岛上一只当地的犀牛告诉我梦其实也蛮好吃的,又教给我食梦之术。其实我跟那只犀牛关系不错,可东边那小岛简直太贫乏了,连梦都贫乏得可以,我就回来啦。”
“所以是你吃了长安城的梦吗?”
毛团点点头,把王曜的腿当树干一样摇来摇去,一脸迷醉的回忆:“满城都是粉红粉红的梦,甜的,好好吃。”
这么个东西抱着大腿卖萌也真的让人不太能抵抗。
“你一个食铁兽,口味那么甜腻做什么?”王曜教育那只貊,“以后在长安吃吃噩梦就可以了,那个口味刺激。多吃点噩梦,很快就能恢复黑白色了。”
“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王曜说,“记得声音小点,这可是大城市,待在大城市得有点风度气质。喔,还得到魔狩司去申请个居住许可,你现在这叫非法留居,要是被谁拐卖了或者被我同僚们逮住了,我可帮不了你。”
于是长安城的夜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没有吭哧吭哧的进食声也没有嘤嘤嘤的哭泣声,大家甚至反映近来少有梦魇缠身,睡眠质量都提高不少。那只貊乖乖地办理了居住许可,搬到城外一处竹林安居,据说城里一些风雅的魔物还常去做客。唯一遗憾的是任王曜如何拍胸脯保证,商翁却说什么也不肯再版那本传奇。
拿不到分成王曜并不开心,于是商翁安慰他说,
“王郎君,王郎君见谅,这书已经损了我有间书肆不少声誉,细想不吉。再说,畅销书也得按月推新不是?长安城这地方时尚流行得快,若不抢先就会被别家书肆占得先机。我已寻得一新作,不日推出。这可是一位佳人之作!届时还请王郎君光顾,给您内部折扣价和唇印签名珍藏版!”
为了还兕那份人情,王曜特意跟同僚借了些银子请他喝酒。钦天监的兕虽说久居长安,与人多少有些往来,不像它的同族那样遗世独立,但真要它幻化人身出门还是为难得很。王曜于风雅一事不大上心,于是请客的地方是温少监上次带他们来的那家水阁,虽然他结账时发现贵得离谱,很是暗自捶胸顿足一番。
水阁优雅清净,酒是冷冽的梨花白,兕表示很满意。
王曜趁着它高兴问道:“您早知道那传奇的来历?”
“也不尽然,生花笔喜欢听故事,温少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写故事,生花笔很喜欢温少监,在那儿住得挺愉快的。不过我看此次大概跟温少监没什么关系,完全是生花笔任性之举。”
“您倒清楚……”
“笔管上好歹附着我同宗之灵。”
“这便奇了,书肆东家说他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下书稿。可是生花笔不会做这事,温少监又不知情,这书稿是谁卖给书肆的呢?”
“嗯,喔……”兕把手拢进袖子,沉默地望着明净如洗的星空,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他们温家人,好奇心总是很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