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只有三次机会。

“要知道我们都是寓言中的人物，而寓意的表现崇尚‘三’这个数。”

它的第一次机会，是在特洛伊城外的伊得山上。

与它同行的有众神之后赫拉、智慧女神帕拉斯·雅典娜，以及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

还有一只金苹果。

彼时的神明光华灿烂、姿容煊赫，更何况这三位都是盛装而来。

白臂的赫拉戴着金色的王冠，比奥林匹斯山上所有的女神和世间所有的女子更高大，雍容奢华，威仪壮丽。她的俯视非凡人所能承受，她的微笑更仿佛天火将至时四方燃烧般的明亮昳丽。

她说：“把它给我，我将使你成为人间最伟大的国王：帕伽索斯一日之内所到之处，皆为你的领土；之外更广大的地域上所有的统治者，都尊你为共主。凡你所指之处，无不臣服；凡你所见之人，无不拜倒在你脚下。如何？凡人。做出你的选择罢，把它给我。”

天青色眼睛的帕拉斯·雅典娜披着灿烂的盔甲，那是她行走于世间诸相中最摄人心魄的一种，尤其是对那些怀抱志向与勇气的伟丈夫，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女神，没有人不被她鼓舞起满腔的热血。

她说：“把它给我，我将使你成为人世间最非凡的英雄：赫拉克勒斯的赫赫战功在你面前也将黯然失色。在你生前，阳光下没有任何生物，无论是神明、巨人、怪兽还是凡间的战士，能够挡住你的去路；当你死后，极乐之岛的欢宴上最高处的卧榻将属于你，而世间所有的诗人都将传唱你的故事，直至千古。怎么样？凡人。做出你的选择，把它给我。”

金发的阿芙洛狄忒也披着她最美的“战袍”，也就是说，一丝不挂。

她的肌肤与身姿，仍然仿佛从爱琴海白玫瑰般的泡沫中诞生的那一刻一样无瑕，当她凝视你的时候，从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就好像伸出一双无形的小手，一径伸进你心底，轻柔、娇嫩、微凉，一如她说话的声音：“请选择我吧，年轻人，我会让世上最美的女人爱上你，与你相伴终身，人们都说，她的美貌与我相仿。如何？吾爱，请将它放到我的手中。”

接下来就轮到它了，这是它的第一个机会。

此刻金苹果在年轻的牧羊人手中，彼时的凡人，虽然不能永生，但面对神明时并不会惊慌失措，尤其是天真无畏的年轻人。

何况已有神使赫尔墨斯先行一步，将前因后果为他道出：在海洋女神忒提丝与人间的英雄珀琉斯的婚礼上，不知出于何方神明的恶意，突然出现这只金苹果，刻着“致最美的女神”，引起赫拉、雅典娜和阿芙洛狄忒的争执，于是决定找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年轻人，来为她们裁决。

谁也没有料到，会有第四位争夺者出现。

它自知绝非最美的女神，也无意得到这只金苹果，然而这是它的第一个机会，让一个世间之人，将它视为“神”，称作“神”。

然而这是何等渺茫的机会，它所面对的是怎样三位女神。起初它甚至考虑过变成羊群里最肥硕可爱的那只母羊，毕竟，谁能说得清一个牧羊人对他的母羊的感情呢。

最终它还是变作了俄诺涅的模样，年轻的牧羊人此前一直追求的女孩子，有一点宁芙的血统，心形的小脸，白鸽子一样的小脚，笑声仿佛清泉溅上被太阳晒得闪亮的石头，之前的许多个夜晚，她都在牧羊人的梦里，和他做了世间一切恋爱中的年轻男女所做的一切事情，而在现实中，他却还未曾得到一次机会。

“如果你给我这只金苹果，使我成为世间最美的女神，我就让俄诺涅成为你的妻子，和你一起在伊得山上，做一对平凡快乐的牧羊人，直到儿孙绕膝，白发满头，再手拉手一起离开人世。”

那一刻伊得山上绿草如茵，树影在轻柔芬芳的风中摇曳，阳光温暖得仿佛要融化，乖顺的羊群犹如云朵落到了草地上，远远的，有少女的歌声飘来……有那么一瞬间，它觉得自己似乎是有机会的，但也只有一个瞬间而已。

牧羊人把金苹果递给了阿芙洛狄忒，爱与美的女神……之后的事情，人们都知道了。

他成为特洛伊的王子，得到了凡人中最美的女人，引起了神话时代最宏大、残酷而持久的战争，射死了世间最强大的英雄，而后失败、死去，随后他的王国化为灰烬，他的名字成为笑谈。

据说，在他临死前，让人们把他抬到伊得山上一处丰茂的草地，他就在那里死去，也在那里被火化。还有人说，临死前，他最后念叨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俄诺涅。”

不过这些都和它没有关系了，它的第一次机会已经失去。

它的第二次机会，是在德意志东部小城威登堡的一间书斋。

与他同行的有光明与黑暗，前者为天使，后者为魔鬼。

还有一份契约。

当时的神明不可直视，不可言说，世间所见仅为其幻象和投影，且笼罩着光环与迷雾，唯见天使的白羽和白袍，以及恶魔的黑衣和犄角。

再一次，至高的存在以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打赌，“测试人类灵魂的深度、广度与神性”——这是天使的表述；用恶魔的话说，则是“验证人类灵魂的贪婪狂妄与浅薄”。

如此庄严辉煌的赌约，赌注却微不足道：被测试者那渺小的不值一提的灵魂。

所以谁也没有料到，会有第三位觊觎者。

它自知无法与至圣和大能抗衡，对那只可怜的灵魂更是毫无兴趣。然而这是它的第二个机会，让一个世间之人，将它视为与天使和恶魔同等的存在，“神”一样的存在。

恶魔在契约上用蘸着火的辉煌的笔，写下无尽的诱惑，许诺实现此人的一切心愿，无论多么荒唐、疯狂和难以想象；而代价却极之微小，只要他有一个时刻，说出“真美啊，请稍作停留”，那么魔鬼就得到了他的灵魂——尽管很显然，祂完全没想好要拿这灵魂做何用途。

而天使的约定更是无聊，若魔鬼不能得到这灵魂， 它将升入天堂。

事实上，尽管卷进了这场离奇的赌约，尽管这是它的第二次机会，它也不知若是自己真赢得了那可怜人的灵魂，要将之如何安置。

尽管如此，仍不妨一试。

“你也可以把灵魂给我，可敬的博士，我的许诺即刻兑现。我许诺你继续在这间熟悉的书斋中，舒舒服服过完你的余生。人间的爱恨嗔痴抓不住你，是非悲欢找不到你，所有的战乱、灾祸、不幸和苦痛都将被挡在这扇门外，而门里只有你和你珍爱的书籍、文具，和研究仪器，还有无尽的安宁岁月，和无边的寂静。”

那一刻书斋里照进夕阳昏黄的光，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跳舞，壁炉中燃烧的木柴劈啪作响，火光投影到案头，为墨水瓶、鹅毛笔，一本摊开的大书和散乱的手稿涂上淡淡的火的颜色，又反射着极微弱极浅淡的光芒，氤氲在满室的宁静温暖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它觉得自己似乎是有机会的，但也只有一个瞬间而已。

书斋中的人拿起鹅毛笔，蘸上墨水——容易褪色的便宜墨水，在那份契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之后的事情，人们都知道了。

他恢复了青春，游戏人间，过着最奢侈放荡的生活，与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子恋爱，再辜负和伤害她们；卷进政治的旋涡，品尝权力的滋味，又很快归于厌倦；年复一年，永无止息和餍足……直到最终投身于改造自然和造福人类的宏伟工程，在其中耗尽了自己全部的智慧、精力、热忱与希望，而后说出：“真美啊，请稍作停留……”

有人说那一刻魔鬼攫取了他的灵魂，投入地狱的硫磺火焰之中；也有人说在最后的时刻天使忽然毁约，将这经过淬炼的灵魂升至天国。

不过这些都和它没有关系了，它的第二次机会也已失去。

它的最后一次机会，是在这灰蒙蒙的都市中一间普通的公寓。

与它同行的两位几乎与人类一样古老，却又永远活力四射，灿烂耀眼，天下熙熙，都为祂们而来，天下攘攘，都为祂们而往。世人皆知祂们原本就是一体的两面，仿佛一枚金币的正反，一件华服的前后，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的音乐与歌词……唯独祂们不肯承认，始终在争夺世间所有的灵魂，永不止息。

如今的神明直截了当，毫无心理压力地套用祂们忠诚信徒的刻板印象。其中一位西装革履、眉飞色舞，举手投足写着“我财大气粗”；另一位把棒球帽压得低低的、戴着墨镜和大口罩，挺拔倨傲的身体语言每一秒都在说“我大名鼎鼎”。

而这一次的祂们争夺的对象，就像古往今来所有在神明的赌约中被选定的凡人，看不出有任何值得争夺之处。

所以谁也没有料到，还有第三位诱惑者出现。

祂们中的一位说：“选我，给你花不完的钱。”

另一位说：“选我，让你一生名满天下。”

“有钱还怕没名气？”

“有名还怕没钱花？”

“你闭嘴！”

“你滚……”

争吵的两位谁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出现，就像前两次的情形一样。

而这是它最后的机会了，尽管它能给出的诱惑依然少的可怜。

“选我，我能让你所有的快递和外卖准时送到，网络永不掉线，父母再不逼逼，朋友和爱人都安于二次元……总而言之，就在这里，就是这一切，你终身不必离开，也永远不会失去……”

那一刻大白天里拉着窗帘，空调嗡嗡作响，灯光明亮，并排的三台显示器有条不紊地闪烁着；满架的手办，满地的模型；外卖刚刚送到，散发出垃圾食物特有的油脂丰盈的浓香，从冰箱里取出的可乐凉得正好……有那么一瞬间，它觉得自己似乎是有机会的，然后，它听到那被争夺的对象说：“好啊，我选你呀。”

之后发生的事情……谁特么还管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它”成为“祂”的时刻！

这是一切的开始！

从这一刻起，直至视线所及的遥远的未来，祂跻身于古往今来众多神明的行列，行走世间，如风行水上，收获万千信徒和子民的崇拜、敬仰、希望与献祭……祂的名字至此被正式赋予神格，仿佛用群星的钻石在无尽的天宇中拼出，仿佛用永恒的潜行之火在大地尽头书写……

祂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