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嵯耶观音像,是不会造在凤凰树林里的。
在郑买嗣48年的人生中,他只在梦中见到过这样的景象。密集成林的凤凰树开满了花,红花像火一般探向星空,树冠的鲜红连成一片。
国师阿彻蕴盘腿坐在林前的草地上,身后的阿嵯耶观音像足有三十丈高,下颚微收,眼角吊起,沉默不语地看着眼下二人。
郑买嗣在国师的前方盘腿坐下。
阿彻蕴身穿白色僧袍,身体的边缘微微透明,透光,像一个不存在的灵体。他放下手中念珠,抬起头,面容和身后的观音几乎一致。
郑买嗣知道自己在梦里。
他在自己的梦里,也在阿彻蕴的梦里。二人共有一个梦境。阿彻蕴的拥有生魂出窍的本领,常潜入郑买嗣的梦中,告诉他朝堂之外的秘密,助他避过灾祸。
然而,今天的国师却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一切都消失了。
郑买嗣感觉身体下坠,魂魄跌回榻上。
他从榻上坐了起来,手脚发软。窗外天色依旧是黑的。他披上衣物,出门唤人进宫打听消息。
半个时辰后,仆从回来禀报——国师果然在半夜醒过来了。
2.
郑氏是南诏的望族。虽然是汉人,但在这方土地上已是第七代。
郑买嗣精通唐文,擅遣词绘画,通乐理,善谋略又为人低调。早年已位居宫中清平官中的内算,掌握朝中机密,很得前朝和本朝君主的宠爱。
皇太后摄政之时,便对年幼的隆舜王说:“唯郑卿能护我母子平安。”
事实上,郑买嗣侍奉前朝时拥戴的是另一位皇子。可惜那位皇子早慧,成人之前便选择遁入空门。于是当今太后的独子被拥戴为王,原来的皇子则被尊为国师。
国师阿彻蕴与隆舜王感情深厚。隆舜王遭到行刺时,国师也随之病倒了。
郑买嗣在次日进宫求见国君。召见之时,隆舜王斜倚在软塌上,身披绛紫披肩,身上绕着白布。
那日早宴,刺客为装作宫人将一柄短刀藏于早膳的鱼腹之内。刺客近身时,隆舜王正与宠妃嬉闹而避之不及,刺客的刀刺入了他左肩下方。
大殿内弥漫着淡淡的咸腥味,那是源于一种生长于洱海岸边的草药,可使伤口快速愈合。郑买嗣以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隆舜王。
隆舜王的脸色苍白,神清阴郁,但他依然是俊美的,如女子眼眉细长,下巴留着一小撮的胡须。他正犹豫是否要取下胸口缠绕的布条。
郑买嗣知道,国师左肩下有了一个一样的伤口。
入秋的南诏国天气微凉,隆舜王伤后初愈却还裸露上身,下身只围一条围裙。他从年少时便爱这样的装束——观音阿嵯耶的装束。南诏国举国信佛,阿嵯耶观音像立遍大街小巷。
隆舜王是观音的忠实信徒,甚至改了年号为嵯耶,并自称“摩诃罗嵯”。 即便如此,他却不是一位仁德的明君,他行事荒唐,贪图享乐,即位来数次被人行刺。他的刺客众多,分别来自唐、吐蕃、朝中和民间……但他每次不是侥幸逃脱,便是伤口快速愈合。世人皆称阿嵯耶观音护佑。
隆舜王问郑买嗣凶手的来历。
郑买嗣感到为难。确实一如从前,如何到这宫中,受谁指使,他什么都问不到。那个年轻的弑君人只叨念着“阿嵯耶观音无眼”,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
郑买嗣心中隐隐嗅到一些线索,却还是只对于国君说:“又一位来自异域的刺客,臣等正在审问主使人。”
这句话隆舜王听了很多次,于是他挥了挥手,让郑买嗣退下了。
3.
郑买嗣去往牢狱时,伺刑官告诉他——刺客只剩下一口气了。
年轻的刺客是个乡野的猎户,早已丧失意识,奄奄一息。刀剐与蛊刑在他身上试了个遍,他无神的眼珠在撕裂的眼眶中痉挛似的转动。伺刑官将一只蜈蚣从他鼻中放入,再从眼中钻出。这是最惨烈歹毒的蛊刑,然而那猎户只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观音的名号。
郑买嗣知道自己要失败了。刺客的血和死气引来老鼠和爬虫,它们嗅到了尸体的味道,在角落的阴影中静待他死去。
离开地牢后,郑买嗣想去国师处拜见,却在半途被一宫人拦下。宫人说,皇太后召见。
南诏宫不如大唐宫殿的宏伟,却自有一番不同的精巧格局,太后殿也并不遥远。
到达时,宫人已退下。太后在正厅中等他。
太后与郑买嗣相识超过三十年,当年不过是个十四五岁怯生生的苗寨少女,如今她的眼神已变得难以捉摸。她依然一身苗女华服,先帝最爱她这样的装束了。她拿起手边的茶,头上的银饰品微微晃动,她侧过头去捋了捋鬓角边的头发。
郑买嗣定神一看,那不是头发,而是一条黑色的游蛇。它的身体和尾部埋在发冠的银饰中。银饰被锻以蛇、蝎、蜈蚣、蚕、蟾蜍的花样,是技艺最精湛的苗匠所制。
“关于刺客,郑爱卿查到什么?”太后说的是苗话。
“臣无能。”郑买嗣也以苗话作答。太后发间的游蛇微微竖起身体,即刻又埋入银冠之中。
皇太后站起身来,银饰沙啷作响。
郑买嗣向后退了步。太后干笑一声。“爱卿不必慌张,哀家知道不是你。”
郑买嗣双手作揖,行的还是汉礼,先帝宠爱他,允他如此。朝中则因他是汉族,传他通唐的声音从未间断。
郑买嗣也知道,太后召他来有别的事。“下个月就是先皇后的忌日,郑卿该不会忘记吧。”太后说。
先皇后是国师阿彻蕴之母,先帝还是储君之时边迎入宫中作为正妻, 很快便诞下了国师。隆舜王的母亲则是一名出生低微的的苗寨巫女,因美貌而被献给先帝,诞下隆舜王后,身份才显贵起来。随后先帝登基,世人称他作蒙王。如同大唐皇帝一样,蒙王的后宫也有过十数名嫔妃,诞下过十几位王子和公主,然而男儿很少活到成年的,不是因病便是落水亡故。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隆舜王和阿彻蕴。
阿彻蕴心性仁慈,是公认最合适的储君。只可惜他过早看穿了世情,先皇后过世后,便即刻遁入空门不再过问世事。最后坐上皇位的才是隆舜王。
“国师和陛下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国师又是先皇后的唯一血脉,郑爱卿如能保他们二人周全,便也不枉爱卿对先皇后的一片赤诚了。”
郑买嗣不发一言,眉头却微微收紧。
“陛下若是死了,国师必定活不成。爱卿想必也一直记着这句话。”
郑买嗣依旧不做答,只是低下头去。
太后也不再说话。她头上的蛇从银冠中探出头,吐着信子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气声,又心怀恐惧似的缩了回去……
4.
刺客在当夜死了。
郑买嗣谨慎地写下了他的来历,一个来自吐蕃国的弑君人。
回到郑府,郑买嗣也未和家人说话,而是直接回房躺下了。他很快睡着,不一时又醒过来。他从榻上坐起,感觉身体轻飘飘的——他走出了门去。
满是星子的夜空下,他穿越郑府官邸的高墙,走过街道,来到南诏国宫舍内。
三十丈的观音立在凤凰树林中,林中红得像是要起火。他知自己在梦中,也在国师的梦中。
梦中的园林比真实宽敞数倍,夜色中的草绿得扎眼。国师在林前打坐,面容一如三十年前先皇后模样。
郑买嗣盘腿在他面前坐下。阿彻蕴依然默默地诵经,最后一刻念珠在指尖过完,他才张开了眼。
“陛下是否已无恙?”他望着郑买嗣微微一笑。
“是的。”
郑买嗣说,他知他不用回答。国师与隆舜王共享一个生命。隆舜王如何,国师比谁都清楚。
阿彻蕴将念珠挂到脖子上,站起来,迈步向林中走去。郑买嗣跟在他的身后。梦中的风和现实中的一样凉,国师梦中的风永远是凉的。
“母后曾说,郑大人年轻时与吐蕃军在边境作战数十日,两次挽回战势,是一等一的将才。”
说话时,阿彻蕴没有回头。
“先皇后听信了误传,不曾有那样的事。”郑买嗣跟在阿彻蕴身后。他虽然否认,但那段荣光依然留在他心中。那是他最有野心的时光,然而朝中记录却只是寥寥几字,他看似也并不在意。
“我母后又说,大人是帝王之才,不愿耽于儿女私情。”阿彻蕴说。
郑买嗣年长阿彻蕴二十五岁,也从未阿彻蕴避讳此事,他也避不开,每个人在梦中都是坦诚的。
“我母后一直属意于你,入宫之前便是,入宫之后还是……”阿彻蕴说。
郑买嗣与先皇后年少时便相识,二人门户相当,如先皇后未入宫,二人怕是早已是一对世间难得的恩爱夫妻了。“蒙先皇后的垂青,臣无以回报,曾一心想将国师送上帝君宝座,辅佐一生。” 他说。
“那如若王座上的那个不是我,郑大人是否还绝无二心?”国师问。
这个问题,郑买嗣无法作答。梦中每个人都是坦诚的。他知道答案,国师也知道。
朝中传他通唐,消息实则有误,大唐能给他的有限,他想要的更多。他有一个未向他人道出的梦,年少至青年一直有的梦。这个梦直至阿彻蕴出生,他看到年幼的国师牵住先皇后的袖角,母子的笑颜犹如一道光投入他心时,他动摇了。
他终究还是软弱,想明白了这点后,心力随之塌陷。然而郑买嗣终究不是凡人,消沉几日之后,他决定用一个新梦代替年少时的旧梦。
“可惜,还是我负了郑大人。”
风中传来阿彻蕴的叹息。“是我怕了,怕太后像加害其他兄弟那样加害于我,便借出家之名避走,然而……还是逃不脱。”
郑买嗣知道其他皇子和公主的死因,朝中皆知。
阿彻蕴望向郑买嗣。“那郑大人可曾想过,太后既然怕我躲位,又擅施蛊,为什么不真的像其他兄弟那样加害于我呢?”他看郑买嗣的眼神像是在笑。
“臣不知。”郑买嗣答得心虚。他知道那个答案。
“大人想忘了本心,我看得出,太后也能感觉得到。是啊,没有我,还有你……”
郑买嗣年近五十,时而感叹时光一去不复。但如国师所言,那个登上帝位的梦一直在,它被懦弱、私情和衰老压抑,但它确实存在,并时而浮现心头,如同烈火灼烧。
年轻时郑买嗣以送爱人之子登基来说服自己,年老之时他以时光一去不复来安慰自己。但真的从未消退一分,如同他的软弱。
皇太后看穿了他的软弱,便施计用连心蛊将自己的儿子和阿彻蕴连在一起,使得他们同生共死。哪怕郑买嗣起兵谋反,他也不可能杀死隆舜王,否则阿彻蕴也会跟着死去了。而旧王只要活的一日,郑买嗣便一日不得安生,后患不绝。
“阿嵯耶观音无眼。”阿彻蕴说。
“阿嵯耶观音无眼。”
郑买嗣也重复了一下这句话。他忽然想到了今日的刺客,想到他临死前像是解脱的模样。
“国师可入我的梦,也可入别人的梦罢。”郑买嗣问。
“可,皆可。”
阿彻蕴笑了。他知道郑买嗣明白了。
5.
郑买嗣都明白了。
不只这位刺客,数年来来历不明的弑君人,被人施咒但又找寻不到施咒痕迹的刺客……他都明白了。
“如郑大人所想,我有生魂出窍之能,可在梦中游走,可将人的生魂召到我的梦中,与他交谈,也可使他醒来他不记得我,只记得梦中所想所愿。只是那猎户终究是一介凡人,饥饿和贫穷能令他起杀心,却也令他鲁莽。他忍耐不了,他弑君的心不够。他的灵体在梦中与我交谈,断断续续,生魂未能脱离肉体太久便要回去。于是我只能使他记得梦中所想,助他肉身入宫,之后便看运气了。”
阿彻蕴从脖颈上取下念珠,用力扯碎,几颗掉落在地上,其余的散珠被他抛向星空。
巨大的观音像上的白漆剥落,巨像跟着碎裂。像下的凤凰花迅速凋零如火焰烧尽,露出秃枝。大地开始塌陷,梦开始凋零。
“我本以为饥饿和贫穷已是最大的苦楚。”郑买嗣望着梦境蜕作一片黑色。
“最大的苦楚,是求而不得的心啊。”阿彻蕴说。
四周完全陷入黑暗。散珠颗颗落下,像金色的流星般落下,之前落在地上珠子则拔地而起,变成一根根木桩。一切自有生命,宫闱的骨架开始出现,灰白墙壁填满四周。柱、房梁、殿中家具,摆设,最后是榻,以及榻上的人。
郑买嗣认得这里。白天他从这里离开。
现在隆舜王睡在榻上,身边侧卧的是他的宠姬,他们呼吸悠长,不知郑买嗣和阿彻蕴飘然而至。
郑买嗣从未这样接近国君,忽然不知是梦中还是现世。
“这是陛下的梦,大人的梦,我的梦……我们三人的梦。”
阿彻蕴站在郑买嗣身后。“郑大人如想杀死陛下,现在便做得到,陛下暴毙,皇子年幼,之后便是郑大人的机会。”
郑买嗣在梦中感觉心跳加速。“可是国师也会死。”
“我以为大人懂我……我早生不如死。”
阿彻蕴到榻前,细细望着榻上的国君,眼神温柔而复杂。
隆舜王是他唯一的手足,他对于阿彻蕴是尊重的,甚至是仰慕的。他们之间的情感甚至算得上是热烈的。然而,这热烈依然消解不料恨……
“太后种下了连心蛊,让我与陛下同享生命,我们的肉体一同狩猎掳掠,淫行杀戮。陛下的快乐我能感觉,他的苦楚我也能感觉。我跪在阿嵯耶观音前,日夜诵经,却依然欲念难平。我无法在世间为王,也无法在佛祖前得道……我也曾尝试自尽,然而连心蛊在觉知我的自伤之时,便令我手脚麻痹,失去知觉。我也尝试在梦中如今日来到殿中,扼住陛下的喉咙,使他溺毙在梦中。然而他一感觉痛苦,我的魂便坠回肉身之中。”
说到这种,阿彻蕴脸上出现如同刺客一般的表情。“除了假托他人之手,我已别无他发。今日,就盼大人助我解脱了。”
郑买嗣感觉心跳加速,一个久远的梦正在蠢蠢欲动。他望向国师,只见他已盘腿坐下,持手印于胸前,双眼闭合,神态宁静。
郑买嗣的心释然了。
他走向隆舜王的榻前,伸出双手,顿了一下,然后捏住了隆舜王的脖子。他仿佛真的透过肌肉,触摸到温热的血脉,脉搏正隔着皮肤顶着他的手。
他的力道逐渐加大。他知道自己等待这一刻很久了。
隆舜王猛的睁开双眼,呼吸急促。他在梦中看到了行凶的郑买嗣,于是他伸手抓住了郑买嗣的手臂。
隆舜王的宠姬却不在三人梦中,她只是被梦魇中国君吓到。
梦中隆舜王抓住了郑买嗣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现世中他却什么都抓不到,只是向着空无一物的空中抓着……忽然,隆舜王松开了郑买嗣,而改由捂住胸口,像要把什么按回胸中。
他的胸口一突一突,像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里面出来。
宠姬的尖叫引来了侍卫。在他们冲入寝宫的一刻,一只发着蓝光的黑色蝎子咬穿了国君胸口上手掌,钻了出来。
隆舜王随之爆发出一声哀嚎,倒在榻上,鲜血在身下慢慢晕开。
郑买嗣感觉身体下坠,他跌回躯体之中了。
他在郑府的房中醒来,手脚颤抖,小臂隐隐发痛红肿,竟然留下了隆舜王在梦中抓他的指印。
这时门外人声吵闹,仆从有急事禀报。
郑买嗣惊魂未定,他让仆人停在门外。仆从在门外说宫中出了大事——隆舜王和国师同时暴毙了。
6.
隆舜王和国师一同死去,二人穿着白衣,被放入两座金棺内。
郑买嗣和太后都知道,白衣之下,胸口的位置有一对相同的窟窿。一对连心蛊从那里咬破皮肉钻了出来。
太后一身素衣,满头银饰已被取下。
她拉着储君的手在棺前哭泣不止,她抚着孙子的额头,心中除了哀伤还有恐惧。
朝中传闻国君被人施蛊而亡,正在调查此事。
她怕别人知道她向自己的儿子和国师施蛊,更怕另一个人露出了猛兽的獠牙。
她知道,那个人等这一刻不下三十年了。
“阿嵯耶观音护佑。”
郑买嗣同群臣一起在棺木前下跪,额头触地。
他握紧了那双杀死了国君的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