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就请各位前辈自行斟酌了。说到底,荣誉和风险都是四位队友共同承担的。”
伴随着“辛苦了”的招呼声,齐藤看见狮队的监督从休息室里退了出来,看见他这位隔壁海队的擎天柱,浅顿了一下脚步打招呼,知道他素来少言不善交际,也没有费事多寒暄几句暖暖关系,为转会期可能的小动作做情感投资,直接进了电梯。
齐藤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推门,毕竟里面似乎刚发生了一场非常正式的讨论。但是跟冢本约好了十点半在狮队休息室见,约好的。
他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半。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狮队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队长高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收拾起自己的电脑。齐藤冢本和剩下旁边坐着的加藤都是入行超过二十年,当过队友当过对手的老熟人。只有高桥,名校毕业,大企业主管,业余时间打打麻将,参加职业雀士考试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
KM联赛成立之初,极其优厚的待遇合同简直在行内泼了一锅滚油。职业选手的收入长期以来都是靠各项比赛的赞助商,电视台的车马费,出书,以及这几年兴起的自媒体。低潮时期全行也没有太多光靠麻将就能养得起自己的选手——打零工的大有人在。
KM联赛给出的合同是——丰厚的定薪。只要签下合同,合同有效期内就不用再为明天可能比赛被淘汰拿不到奖金,没有电视台请自己,直播没观众焦虑地睡不着觉。
所有通过了职业雀士考试的选手都激动了。
结果第一个被签下的,是毫无名气,晚上下班才赶过来的高桥。
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高桥报之以带队拿下第一届KM联赛冠军。
闪耀,迷人的冠军奖杯,像凤凰一样盘旋在空中,审视着二十三岁拿到重量级头衔的天才,最快升段记录的保持者,与第一批行业开创者并肩奋斗过的大前辈,最后落在了声望最低,从业时间最短的高桥肩上,似乎又一次印证了麻将是运气游戏的刻板印象。
齐藤从不相信运气——在职业雀士里绝对的异类——他相信高桥的硬实力百分之百来自于精准的计算和取舍,他也是如此。
所以第二年带队拿下冠军的是齐藤。
冢本礼貌地跟在场队友和工作人员一一告辞之后,推着齐藤出了演播大楼。
到地铁站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冢本迫不及待地开口了:“新来的雅子太猛了。”
齐藤嗯了一声,冢本队里新吸纳了一位女选手,今晚联赛首秀。
他刚好在旁边的麻将教室上课,没有第一时间看最新的比赛。
“最后一把,她四位。”
正常,桌上另外三个人都有重量级头衔,这位新秀好像只有新人赛冠军。
“立直听了一把一万二的牌,三位放铳她不胡。”
胡了也只是从四位变成三位吧?不可能变成一位或者二位。
只有自摸才能削弱三家,自己成为一位。
但是——
“放过一次铳牌就谁打都不能胡,只能自摸了。不要一个确定到手的三位,要么四,要么一。第一次上场就敢这么玩,胆子太大了。”
齐藤暗暗摇头,三位和四位,虽然都是负分,也相差了四十多点积分,他理解不了放弃到手的上浮积分,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一位,一场可能的欢呼,一场不确定的心潮澎湃。他从来只喜欢握在手里的胜利。
一千点的小胡和三万二千点的役满,只要能胡到,对他来说毫无区别。
“最后确实自摸胡了。监督让我们提醒她,不要对这种惊险收益习以为常,要学会控制风险。”
齐藤点点头,他很能理解狮队监督的想法:一个太有冒险精神的雀士,在这种超长赛程的团体赛里,队友要承担的往往更多,结果还未必理想。
不过KM的赛队都有硬性要求,新人入队两年如果不能杀入决赛,成绩最差的人自动解约。
这位牌风激烈的选手能不能长久留下来,就交给时间吧。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居酒屋。
掀开门帘,老板娘纱里诗正唱到:“秋天里的你,留下春天的笑容。”
看他们进来,纱里诗高兴地几步过来,把话筒举到齐藤嘴边,齐藤跟着旋律就接了上去:“秋天的雨,让我始终怀念你。”
几张桌上的客人齐齐鼓掌加吹口哨,麻将圈知名交际花岸本大声说:“老板娘偏心!我也要跟你合唱!”
老板娘对着他淬了一口:“广场上放了二十年的大喇叭都比你嗓子细,谁跟你唱?”
岸本大声哀嚎:“失恋了失恋了,今晚肯定要哭一晚上了。”
山藏居酒屋老板娘纱里诗,芳龄七十一,笑容爽朗大方,歌声感情充沛,可惜嗓音不受上帝眷顾。
居酒屋里六七张桌子加吧台,九成以上的位置都坐满了,一半都是职业雀士。
居酒屋的墙上挂着纱里诗二十岁的照片,大气明艳,不输同时代的电影明星。传说中麻将职业化的先驱武藏先生跟她就有一段情。
风流韵事不可考,可考的是年长一点雀士的亲口回忆。
五十多岁的濑户川就对着电视采访说过,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沉迷麻将被家里人赶出家门:“那套赌博的东西会害死你的!”
是武藏先生发现了倔强的他:“打起精神来,喜欢麻将就要为它正名啊!”
纱里诗老板娘受武藏先生之托,照顾了他好几年。他一边在居酒屋打工,一边跟着武藏先生上电视比赛,一起组建职业选手赛事联盟。
武藏先生不止帮助了他一个人。
那年头饿肚子的,没有工作的雀士,在山藏居酒屋落过脚的不会少于一两百个。小到一顿饭,大到长达数年的聘任,老板娘从来没有过一句废话。
正规,职业,跟赌博切割开来的麻将赛事从他们那一代人开始生根发芽。说起来,纱里诗老板娘也是对整个麻将界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呢!
纱里诗挽着齐藤,对着店里所有的客人说:“我有事宣布!”
“别啊,别啊!”岸本抱着头假哭:“齐藤比我强在哪了?”
店里一阵哄笑,旁边的柴桑狂推他让他闭嘴。
“我决定去参加电视台的新秀歌唱比赛了!”
这些爱她的雀士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角落桌里三个年轻人,显然是初来乍到,老板娘如同被捏变形的黑胶唱片还在坚持发声的嗓音早就让他们不耐烦,闻得此言顿时大声喝起倒彩来。
智子立刻跳起,大声说:“好!我们全部去应援!”
剩下的雀士们一起用杯底在桌子上顿起旋律,齐齐应声:“纱里诗!纱里诗!”
三个年轻人见状不妙,赶紧顺着墙边溜了。
冢本眼尖地发现齐藤皱了皱眉,知道他素来心口如一,有实话绝不会说什么好听的。生怕他讲出什么来伤害纱里诗,立刻托着老板娘手里的麦克风,怼着齐藤的嘴:“唱!”
齐藤犹豫了一下,张嘴唱的是:“你若去追云,云也会等你。”
智子和纯子碰杯大喝一口,扑上来抢过麦克风,一个大力吻着纱里诗的脸颊,一个大声唱:“如你般灿烂的晚霞,如我的眷恋。”
闹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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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藤和冢本从出道来就坚持做的一件事——复盘每场对局,再记下心得要点。早年都是用笔写在本子上,攒了好几大箱。时至今日,他们开始着手把笔记本上的内容转化到电脑上。
刚开始两个人打字都困难,还互相鼓励了好久。直到高桥出现,发现他们在做这种古老且愚公移山的工作,感动之余又有点啼笑皆非。立刻帮他们采购了一系列电子设备,教他们语音输入转化文字,又直接替他们申请了油管直播,把每次的输入转化成跟众多麻将爱好者的即时互动之余,还能多一份收入。
冢本本来就跟岸本号称两大话痨,跟观众能聊到天荒地老。齐藤古肃认真,专注力惊人,每每一句话就能说透牌局的变化点。没多久这个直播间就变成了趣味与技术并存的知名所在,名声大噪。
这天也是在直播,弹幕突然说起来,雅子上周的比赛不该自己牌这么小,去跟庄家对攻。赢了就一千两千点,输了可能出铳到一万二以上。
结果确实输了,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四位。
冢本很认真地说:“雅子当时已经落后很多了,牌局也快结束,如果不进攻,也是要吃四的。”
弹幕跟着说:“一万点的四位,跟一百点的四位,也差了一二十分呢,她就不计算这里面的差距吗?”
冢本无奈:“雅子周末的段位赛赢得很漂亮,不如我连线她一起复个盘?”
连线失败了,直到直播结束冢本好像都兴致不太高。
齐藤没开口,只是很疑惑地看着他。冢本忍不住说:“这个星期打电话也好网上也好,雅子一次都没接过,会不会出问题啊?”
齐藤很奇怪:“不接你电话很奇怪吗?”
冢本点点头:“她平时在网上可活跃了,发消息连线基本都是秒回。上周比赛过后监督是直接把她叫过去训的。会不会打击太大啊...”
齐藤一时无语,又慢慢琢磨过来。冢本的女儿也跟雅子差不多大,自从离婚之后被妻子带出国,十几年就见过三四次。他对雅子,确实有那种老母鸡恨不得把周围稻草都衔过来,生怕鸡蛋着凉的心态。
所以他不忍戳穿:“这么大的人能有什么事?真有事保安跟警察早就发现了”,还是陪着冢本到雅子家看一眼,求个心安。
至于为什么不能冢本一个人过来:“那些狗仔杂志什么不能拍!万一拍到我单独去雅子家,对她名声不好!”
雅子开门的时候的确把两个大男人吓了一跳。
头发松松散散,脸上泛油,大框眼睛都挡不住的黑眼圈,嘴唇上干得连绵掉皮,完全不是平时妆容丽人的样子。
“你们来了。”有力无气,连鞠躬敬语都省了。一句多的话都欠奉,直接回去坐下:“到谁了?”
冢本跟着进去。
客厅窗帘紧闭,一盏昏昏的顶灯也一副半死不活过度劳累相。另外三个女雀士显然魂早睡去了,人还没睡,都没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黑崎闭着眼睛扔出一张二筒。
“吃。”山下摊开两张手牌,去拿黑崎的二筒。
雅子还没糊涂:“一筒四筒吃二筒?”
山下眼迷茫地从自己的手牌上扫视到黑崎的手牌,迷茫地抬头,正巧跟冢本的目光对上:“前辈来了!”
声音还挺振奋的,除了雅子的其余二人这才注意到救星。
“呀雅子有客人了,我们先回去了!”
落荒而逃。
冢本过去水龙头里接了杯水递给雅子,让她醒醒神。齐藤在旁边看了看残局,荒腔走板到他看不下去:“你们打了多久?”
“今天第二场,二十个小时,周一二十四个小时,休息睡觉之后又约的人。”
“搞什么?苦行军啊?”冢本强开玩笑,虽然他们都有过长程训练的经历,二十四小时常有,紧跟着又来一轮不常有。
伤身伤神,效果也不好。
齐藤拿出手机,对着牌桌开始摆弄,冢本没去管他,转身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雅子闻到一口新鲜空气,人慢慢坐直了,盯着齐藤的手看。
冢本也过来,齐藤码了一把残局,有些眼熟,是在哪里看过?
“这张八万打出去你能听牌,如果铳了,庄家收一万二。就算侥幸不放炮,你这牌最差的情况只有一千点。性价比太低了。”
冢本这才反应过来,齐藤码的是雅子上周吃四那把,争议最大那局。
“八万是宝牌,价值一番。庄家上来切了九万,六七万成型的概率非常大。都打到中巡了,庄家已经听牌,这张八万放铳的概率太高。
“麻将,说到底还是概率的游戏。遵循概率才不会输得太惨。”
如果不是研讨会和麻将教室,齐藤很少主动说这么细。
雅子闭上眼睛又睁开:“这张八万如果跟我同期的人同桌,我不会打。跟一桌高水平的前辈,我一定会出。”
齐藤愣住,他想不通为什么越危险的牌对着越危险的对手更要出。
“齐藤前辈,您是数据分析大师,请问我这种水平,跟您,跟冢本前辈,跟岸本前辈同桌,竭尽全力,能有多少胜算?”
协会网站有追踪数据,雅子对齐藤,胜率在百分之二十七,对冢本有百分之三十二,对岸本记不清了,大概就在这个区间上下,不会差太多。
“百分之三十左右。”雅子自己说了出来。“遵循概率的话,我就该老老实实的接受这胜负手。漫长的积累与进步到你们都退休了,也许还是打不过,毕竟你们从来都没有原地踏步过。
我为什么不能在那百分之七十绝望的区间里,撞出一条生路?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齐藤脸上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不知为何,冢本可以断定,牌桌上的机器人此刻比拿下联赛冠军,输掉头衔决赛时心绪波动更大。他躬身坐在牌桌旁,对冢本说:“叫岸本过来,我们再打一会。”
拥有发王与最高位头衔,现役积分第一的岸本和拥有雀王、将王头衔,KM联赛冠军与MVP的冢本事后表示,那天的对局是地上最坚实的高山遇上划破天空的彗星。彗星燃烧自己一往无前,终于吻上了山尖,迸发出了无限的光芒。
那光芒是他们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忍受贫苦,背负奚落,自我怀疑也怀疑世界的同时,依然没有放弃追寻的东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