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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口袋

作者:微安布罗

编辑:单脚跳的鸮鸮

25 青草女士
2022-12-09

青草女士的诊所在港湾区鱼市往东的第二个路口上,是一座略显老旧的木制小楼。这里看不见海岸,但吹得到海风。没有人说得清楚青草女士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但她一直都是渔港一带的老熟人。

青草女士的诊所开在一楼,自己住在二楼,平日里她一向深居简出。人们熟悉她瘦小苍白的样子。她常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医生罩衣,映衬得脸色也微微发青。那件罩衣不算宽大,却好像悬浮在她身体周围似的,它和她仿佛只是碰巧出现在同一个时空里,各飘各的。她不能讲话,但耳聪目明,这点缺陷丝毫不影响她的工作。人们也都已经习惯了这位医生的沉默,偶有小磕小碰、头疼脑热都愿意来找她。因为都是老熟人,青草女士往往无需问诊便迅速诊疗开药,节省了患者很多时间,她自己也应对自如,无需任何人帮忙。

这一年快要入夏的时候,诊所里来了个学徒。学徒是银角先生在医学院的学生,银角先生则是青草女士多年的旧相识。银角先生请青草女士帮忙接收学徒做三个月的实习,再给他开一份实习证明,青草女士点头应允,学徒于是带着行李在诊所一楼的杂物间里住下来。

只过了短短几天,学徒就从最初的机敏振奋变得松懈下来。因为每天接待的患者无非是渔港一带的贩夫走卒,所看的病也只是一些常年的咳嗽、风湿、关节痛或皮炎,他根本没有什么可干的事情,除了帮忙开门关门,就是打扫整理,其余的时间只剩下发呆。

对于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无聊是难以忍受的。何况这位学徒又恰巧是个精力充沛、不甘寂寞的小孩。他会在诊所关业之后溜出去,四处闲逛,吃吃玩玩。对此,青草女士像是完全不知情,又好像是默许似的,从未限制或过问。于是,学徒愈发大胆起来,跑去更远的海边,和附近的姑娘约会,甚至有时在诊所早晨开门之前才偷偷溜回来。但毕竟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港,他很快就玩腻了,多余的精力转向了对青草女士的好奇——先是猜她的年纪,感觉从20多岁到年近50都说得通;接着猜她的来历,也许她和银角先生一样有军医的背景,但从过于简单的日常工作里完全看不出来;又猜她的脾气、爱好,但她从来不讲话,除了工作以外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最后,精力过剩的学徒开始观察青草女士的生活。他发现这位女士根本没有私生活。每天诊所关业以后,她简单收拾一下就走上楼梯,到了楼梯转角处就不见踪影。每天早晨开门前十分钟,她准时从楼梯上走下来,面无表情,脚步轻悄,不快不慢。学徒从没见她换过服饰,没见她离开过诊所,甚至没见她喝水吃饭。这已经不是没有私生活的问题,而是根本没有生活。甚至,如果不是每天见她看病开药,他都怀疑这位女士是不是“活”的。

这位青草女士,她怎么过活呢?学徒细嗅静听,楼上从未传来过烹饪的气味,他从未听到洗漱或洗衣的声音,这种老式的木房子楼上不会有抽水马桶,他也从未见有什么垃圾从楼上拿下来。他从小路绕到房子后边,二楼所有窗户出人意料地用木条封死了。这也就排除了青草女士从其他位置进出房子的可能,也不会有送进或送出的饮食和用品。学徒觉得蹊跷,但又不便打听,只能暂时收起好奇。

一个月很快过去,诊所的每一天都像同一天似的毫无新意。不过,某个周二的早晨,一位远道而来的园丁赶着驴车,送来一大捆新鲜的草皮。园丁不打招呼,扛着草皮径自走上楼梯,把它放在二楼的走廊入口便走了,傍晚青草女士上楼时,自己把那捆草皮拖进房间。这唯一的一件新鲜事被学徒看在眼里:那是好大一捆草皮,有一人高,差不多也有一人粗细,他眼看着园丁扛它上楼时气喘吁吁,而瘦弱的青草女士拖走它时却似乎毫不费力。

第二天,另一件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正午刚过,一群人冲进诊所。他们送来一个重伤员,是个被拖网绞盘扯断胳膊船工。所有人惊慌失措,只有青草女士沉着镇定,快步走去打开手术间的门。她指挥人们把伤员安置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迅速准备好一应物品,清理创面,飞针走线,开始把断臂缝回去。

学徒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心中充满疑惑。学院里学到的知识告诉他,这种情况首先要止血,输血,并且很可能要放弃那条断臂,但青草女士毫不犹豫的行动和其他人完全信赖的态度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的判断。

缝合很快完成,但伤员的血也要流干了。青草女士静立片刻,伸出双手,覆盖在缝合之处。慢慢地,透明的粘液从她指缝间渗出来,越来越多,渐渐弥漫,布满伤者的整条手臂。手臂上的伤口迅速愈合,伤者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生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到了他身上。青草女士收回双手,看向伤者的同伴,他们充满感激却毫不惊讶地望向她。她微微点头,离开了手术室,完全不介意自己的学徒还呆立在那里。

当天,诊所早早关业,青草女士比往常更早回到楼上。惊魂初定的学徒待在楼下,无论如何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念头。他听见她关上房门,立刻蹑手蹑脚潜上楼去。老旧的木门并不严密,学徒从门板之间的缝隙窥觑,封窗的木条之间漏进月光,刚好为他照亮——在暗淡的月光下,他看见青草女士将昨天送来的大捆草皮展开,躺进青草中间。然后,草皮像是被手抓着似的,从一边慢慢卷起,将她瘦小的身体裹入其中。那草皮卷得如此之紧,几乎看不出里面还能容得下一个人。在这之后,房间里再无动静。

年轻的学徒被好奇冲昏了头,推开房门。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和生活用品,只有这卷草皮躺在地板中央,还有那件医生罩袍挂在墙上。他走过去展开那卷草皮,只见不可计数、大大小小的青色的螺附在草叶上,缓缓蠕动。它们似乎浑然不觉他的出现,自顾自地啃食草叶,吸吮露水,发出极细小的气泡破裂般的声响。

学徒僵住片刻,拔腿而逃。他顾不得确认刚才的景象是不是梦魇,径直跑回杂物间,慌忙捡了几件要紧东西塞进书包。他嘴里咒骂着,心里既害怕自己冒犯了什么鬼怪,又担心会不会害死那位女士——或者那些螺,在此之外,他更害怕的是自己疯了。待到他稍稳心神,走出房间,一抬头正看见青草女士从楼梯上缓步走下来。

和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知道这不是做梦。她缓步走近,面无表情,但他确信听见她的声音在自己脑子里响起。那是一种极为细碎的微小气泡破裂般的声响,却又分明是潺潺细语:

“那么,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202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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