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绿

编辑：青

这是一天中最早的一班城铁，我们登车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列车行过高架，外面完全是夜晚的景色，街边的路灯也全都还亮着。

车厢内，困倦的人们各自散落在长椅的两头，可能是每天都相见的，每天都会搭同一班车，但是永远不会迈过那一步，永远不想要就此攀谈。

一个母亲给自己印着连锁早餐店标志的袋子占了个空座，却让她的孩子坐在自己腿上。那孩子很安静，一直在看向窗外。母亲似乎正用什么土著语言教他辨识路过的建筑和物件。那是车，那是树，那是房子，诸如此类。我不大听得懂她用的语言。

“文明的实际不正是如此吗？”我对亚德里安说，“由母亲告诉孩子，由孩子自己记住再告诉自己的孩子。到慢慢记错，到慢慢记不住，应当是这样保存和消失。是自然消失，不是被‘聪明人’择优传承或者直接划掉。”

“想不到阿伦·里克先生也会关心人类文明的今天，向你致敬。”亚德里安空手在胸前晃了一下，真的向我欠了欠身。他脸上的微笑充满嘲讽，我没跳起来踢他两脚是因为我确实能忍。

“我关心的是‘可能性’。如果我来设计‘文明’数据库，我会采用更尊重多样性和可能性的逻辑模式。现在可好，简单粗暴，后患无穷。”我说。

“好么，你来设计。这玩意儿谁来设计都不合适吧。没有‘人’能设计它，阿伦，没有‘人’能不被这种权柄搞坏脑壳。你肯定也不行的。”亚德里安反驳了我，毫不留情地。

虽然我内心承认他说得不错，可被人当面指出“不行”，心里别扭难免。我别过脸去结束了谈话，把注意力尽量扔出窗外去了。

窗外黎明将至。在列车一侧，我视线所及，有一片逐渐亮起来的天际，那是正东方。太阳正在驱赶黑夜，密云叠嶂，它在那些云朵的背后发亮。金色的辉煌的光芒从内向外撕开云层，正在开启我们的这个早晨。

人类的先祖们曾多少次观察过这一幕，才会写出那么多歌颂太阳和光明的诗与歌？它们有些如今已不具备实践性，很可能已不在被定义为“文明”的数据海洋里。

它们不被“文明”承认，也并不会因此变成“另一种东西”……

我们在倒数第二站下车，车站的钟刚好敲了七下。

“很可能没办法在九点以前结束这事，晚上九点前瞅着也悬。”亚德里安一出车门就开始掏烟。很遗憾，这会儿他身上没有，我们从水里上来，傻子才会揣包香烟。我看着他摸遍口袋、一阵空忙，终于感觉到一点报复的快乐，心中暗爽。

“要给露西打个电话报一下平安吗？”我问。

“先别。不确定我们跑路后温斯顿会做什么，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露西的情况比较好。先假设我们被跟踪了比较好，我们得谨慎一点。反正明早你还能去那儿找她。”亚德里安说。

“我们上船后没了任何消息，今早温斯顿的船又正常靠岸了，我们仿佛没上去过……这说明我们很有可能出事了——她难道不会往最坏的情况想吗？”这是我所担心的。

亚德里安直接投下了否决票。他打断我的设想，态度和声音一时都变得尖锐：“啊哈，‘可能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事情。阿伦，露西跟你不一样，你总是在触探，而她总是在等待。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消息就等于没有坏消息。她才不信奉你的那些‘逻辑’、‘可能性’，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安全。事儿稳了再找她吧，我家周遭住的都是老同事，虽说不都是啥好条子，也不像你那么讲逻辑，但是他们做人还是很可以，要保护好你老婆是绰绰有余。”

我相信老亚德里安说得出的事情他通常能保证稳妥，然而只要想到露西完全不知我们的消息，就让我在熟悉的地面上踏出的每一步都如登云雾、不着实地。

这种忧虑的情绪我从来没有过。我们走下高架铁路的台阶时有匆忙的女性与我擦身而过，只是因着身形胖瘦相近，我想起露西，猛然间回头追逐她走远。我从不这样的，我从不如此为一个人可能为我担忧——而担忧，亚德里安似乎理解不了我满怀的忧患。偏偏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描述这种无法以“0”或“1”来一发定义的情感。

我就这样，云里雾里，与我的好搭档一起，向着班尼·奇恩登记过的那幢公寓走去。那是豪华公寓区，在二十多年前就实现了无人智控，安全保障主要倚靠集成的机器。那是我熟悉的领域。

我们要到那里去，找到始作俑者，把精卫的幽灵打回原形……

把那名字跟小鸟有关的姑娘拔出囹圄……

以及把我自己那无名的平静重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