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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末

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第一章(三)七旬老翁
2023-04-29

  沈惟敬于三天后也即八月初一日,在袁同的陪伴下来到石府,石星亲自到大门口迎接,牵着沈惟敬的手,让入客厅,奉茶款待。

  本来听袁夫人说起“家父的好友”、“沈姓老翁”,还是个南方来的烧炼家,石星似乎本能地立刻在头脑中勾画出一幅相貌来——身材矮小,胸窄背躬,因为长年守着丹炉受炭火熏蒸,所以满脸烟气,就连须发也灰扑扑的难辨本来颜色。他根本料想不到,袁同竟然会带来这样一位老翁——

  沈惟敬在南人中算是罕见的高身量,连发髻七尺过半,并且肩宽臂粗、胸广股厚,一副大骨架包裹上结实的肌肉、白皙的皮肤,不看容貌,就仿佛才刚步入而立之年的山东大汉一般。

  抑且就沈惟敬的相貌来说,不细看也很难判断出真实年龄。他生就一张国字脸,大眼高鼻,脸上皱纹虽多,却都很浅,更不见老年人惯常的厚重眼袋。唯一能暴露其真实年龄的只有毛发,根据沈惟敬自己所说,他才年过五十,须发就在数月间由黑转白,白如霜雪,从此再也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杂色了。

  毛发虽然雪白,却并不稀疏,头上挽了一个又大又厚的发髻,插着银簪,颌下长髯直垂到腹际。就这样一位面色红润的白发老人,直着腰,挺着胸,昂然而入,大出石星的预料,一时间,他倒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袁同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同时也非常满意石星此时有些愕然又有些惶惑的表情,他笑着问:“东泉,你可能猜得出敬翁年寿几何?”

  石星微微摇头:“看沈翁的容貌,最多不过四旬,观其须发,或届耳顺……”孔子曾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根据沈惟敬须发的颜色,估算他已经六十岁上下了吧。

  听了石星的猜测,沈惟敬急忙拱手致意:“不敢欺瞒大司马,老朽乃嘉靖癸未年四月生人。”

  世宗嘉靖皇帝在位时只有一个癸未年,那就是嘉靖二年(1523年),距今已经整整六十九个年头了,也就是说,习惯上按虚岁而论,沈惟敬本年四月才刚过了七十整寿。听闻此语,石星不禁瞠目结舌:“难道沈翁已然炼成长生不老的丹药了么?年届古稀,精神气度却不亚少年!”

  沈惟敬闻言赶紧摆手:“烧炼之道,老朽与袁翁相同,止登堂尔,未能入室。所以年过七十而筋骨尚健、精神还好,都是少年时练过几天拳脚,其后数十载如一日地勤加练习,不敢稍殆的结果。”

  “哦,”石星在主位上略微朝前倾了一下身体,似乎非常感兴趣地问道:“听闻沈翁乃江南人氏,不知何所出身,因何事而少年习武呢?”

  

  石星是个谨慎的人,或者不如说,身处高位,他不敢不万事小心。他没有一见面就问沈惟敬“何以见得日本意在封贡”,而是先兜个圈子,套问对方的出身来历。虽然沈惟敬的七十高龄,以及与年龄完全不附的矍铄外貌已经给了他很大震撼,但所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他深知只有先搞清楚一个人的大概履历,才能进而揣测其人的性格、行为,也才能对其人的言谈真伪下一个接近准确的判断。

  石星生怕一上来就导入正题,万一这位沈翁并不可靠,那么且不说白白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却去倾听一番厥词,这番厥词更可能先入为主,从此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

  在援朝抗倭这件大事上,他大明朝兵部尚书的判断力,可是丝毫也不能有所偏差呀!

  蛮夷自海外入寇,非但侵占属国,甚至觊觎天朝,夏商以降,三千年间从来都不曾发生过,更是明朝建立以来最剧烈的军事威胁和政治变数。在这种毫无前例可援的变数面前,几乎所有局内人全都大失方寸,官僚阶层原本引以为豪的判断力,早就烟消云散,化为飞灰了。石星也不例外,不管他在主观上如何希望,在客观上如何努力,恐怕也很难逃脱这般历史所注定的命运。

  就在援朝抗倭的过程中,朝野上下曾经闹出过很多大笑话,虽千百年后的人们谈起来,也忍不住要喷饭。从这些笑话中可以很清楚地了解到,当官僚们遭遇到无可援例的变数的时候,他们的智力会下降到何种程度,他们的判断又会偏差到何种程度——

  因为日本国孤悬于东海之外,所以就有一群官员联合上书,请求集合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各处的兵马,驾大海船去直捣倭巢。这个馊主意不等石星批驳,就已经被没多少见识的谏官们给踢回去了——国家多事,保护属国尚且困难,哪儿还有余兵、余粮去蹈不测之风浪,去搞海上远征呢?

  上这封奏折的官员们,领头署名的名叫张念华,字囧卿,人如其名,五百年后的今天再谈起此事来,恐怕大家都会立刻在头脑中剥去他的姓、名和一半表字,独独留下一个“囧”字。

  张囧卿的“囧”议,已经被谏官们驳为荒诞不经了,但更囧的主意还在后面。直隶有一男子名叫程鹏起,通过官场上的熟人上书给石星,建议前往海外去求取暹罗国的兵马进攻日本。石星正拿不出多少兵来增援朝鲜,听了这个骨子里更加荒诞,表面上却似乎可行的主意,一时轻信,竟然真的给程鹏起一个参将头衔,让他去联络暹罗国。

  谏官们听闻此事,纷纷上疏表示反对,但理由竟然是——“恐暹罗入境窥我虚实,且蹂践中华”。

  礼部尚书于慎行亦为此事而哂笑不已,对石星说:“茫茫大海,也不知道暹罗在哪方,说请借暹罗兵以攻日本,实属可笑,东泉你一时不查,竟入小人彀中。而那些言官们担忧子虚乌有的暹罗兵进入内地,那就更加杞人忧天了——且待程鹏起真能请来暹罗兵,再商议是否允其入境的问题吧。”

  听于慎行讲出这番话来,石星不禁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样答复才好。暹罗国邻近云南,当年明军征缅的时候,就曾有人提出过联合暹罗以夹击缅甸,虽然最终未能实现,也不能说“不知道暹罗在哪里”呀。此外,暹罗国时常派遣使节前来进贡,身为礼部尚书的于慎行竟然不清楚其国位于何方,道路远近,那不是咄咄怪事吗?

  有程鹏起的前车之鉴,石星也不想再被那些无知的谏官弹劾,更不想被那更无知的于慎行嘲笑,所以此次会见沈惟敬,他是慎之又慎,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去仔细观察面前这位老翁,去仔细倾听老翁所言,是否可信,是否又是孟浪狂语或者空中楼阁。

  

  据沈惟敬自己说,他是浙江行省嘉兴府平湖县人。沈氏在嘉兴是个大族,据说祖上是在宣德年间从杭州府海宁县盐官镇迁来的,已历五世,支脉无数。

  平湖沈氏一门,主要聚居在县城东面的沈庄,距离东海不足三十里之遥。嘉靖年间,东南沿海倭寇肆虐,沈氏一门多次组织乡勇,协助官兵与倭寇交战,当时沈惟敬正当壮年,又练过几天拳脚,也就豪气万丈地投入到乡勇队伍中,做了一名小队长。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朝廷任命胡宗宪为浙直总督,总统沿海军务,练兵防倭,他用名士徐渭(文长)之计,离间倭寇首领徐海、陈东和麻叶,最终逼迫徐海绑缚陈东、麻叶来降。其后胡宗宪即将降倭安排在沈庄暂住,庄分东西,以河相隔,徐海所部居于东庄,陈东、麻叶的旧部则居于西庄。

  沈惟敬说:“胡公所派去诱降徐海者,正老朽之宗弟惟锜也。”

  胡宗宪派沈氏一门的沈惟锜去诱降徐海,其后又把降倭都安置在沈庄暂住,沈氏一门深陷于总督大人的计划之中,当然必须负起监视之责。据沈惟敬说,他正是在受派监视群倭的过程中,学会了日本话,并且探知了日本的内情。

  关于这件事情的始末缘由,石星也大致上是知道的,他知道在当时的工部尚书、提督浙直军务赵文华的督促下,胡宗宪在降倭入居沈庄后不久就找个借口进剿,三万大军将两千倭寇杀得干干净净,毫无孑遗,徐海也投河而死——是为沈庄大捷。

  沈庄大捷之后,胡宗宪又故伎重施,诱降了徐海、陈东等人的顶头上司,倭寇最大的首脑、“净海王”汪直,并将其斩首示众。汪直、徐海、陈东等人的被杀,标志着为祸东南沿海的最大股倭寇被彻底消灭,从元朝中期就开始肆虐的倭寇问题,以此年(嘉靖三十七年即1558年)为界限,逐渐地走向寂灭。

  听沈惟敬提到他壮年时代参与剿倭的经历,并且联系上沈庄大捷,石星不禁频频点头。然而他还有一事不解,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沈庄之役,距今已半甲子,当年的倭情与今日的倭情完全相同吗?何以沈翁直道关白实欲封贡,如此的言之凿凿呢?”

  沈惟敬象是早就料到对方会有如此一问,不禁捻须微笑,他回答说:“沈庄虽获大捷,倭寇并未尽灭,汪直大股虽败,其余小股尚存,沿海骚扰虽已不剧,亦非绝无仅有。老朽有一族子,少年时为倭寇所掳,挟去日本,逼为苦役,进而官军进剿,反被诬之以倭,献俘北京。老朽偶于市上得见,遂求于太子谕德朱公,释而为仆。关白求取封贡一事,乃此子与老朽言道也。”

  石星问他:“沈翁与朱兆隆有旧乎?”朱兆隆本名国祚,正是沈惟敬口中所言的当朝“太子谕德”。

  沈惟敬轻轻摇头:“并无深交,同乡而已。”——朱国祚是秀水人,秀水县和平湖县同属嘉兴府管辖。

  石星又追问道:“尊仆所言,果然可信么?”

  沈惟敬告诉石星,这个他在俘虏群里救出来的族子名叫沈嘉旺,被掳去日本以后,曾一度被卖到日本大将、宇土侯小西行长家中为佣,因为做事勤勉,颇受行长的喜爱。小西行长乃是关白丰臣秀吉的宠臣,丰臣秀吉的意图,没有人比小西行长更清楚的了,所以“意在封贡”通过小西行长之口落入沈嘉旺之耳,那是再确实可信不过之事。

  末了沈惟敬还说:“据嘉旺所言,小西行长被命为前部先锋,发兵朝鲜,倘能与其接洽,责以大义,并以封贡诱之,料必能平息干戈,恢复朝鲜,何劳大司马烦忧之甚也?”

  石星闻言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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