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倭寇首脑徐海和汪直同乡，都是徽州歙县人，少年出家，在杭州虎跑寺当过沙弥，法号叫做“普净”。本来徐海可能一辈子青灯古佛地度过漫长一生，但想不到叔父徐惟学的突然到来，却将其人生旅程的方向彻底扭转了。

    徐惟学本是汪直的生意伙伴，一句话，也是明朝沿海地区的私商，长年从事对日走私贸易。因为人手不够，他就把侄子徐海从寺庙里领出来，跟着自己穿越不测的波涛去做买卖。数年后，徐惟学在徐海的协助下本钱充足了，就和汪直拆伙，开始独立经营。

    可是商业这个行当，从来风险高才能利润高，更何况是明朝政府严令禁止的走私贸易，一个不慎就可能血本无归。徐惟学在栽了几个跟头以后，袋囊将尽，无法可想，只得把徐海抵押给倭寇集团，换来了大笔的借款。然而这些借款并不能使他重振雄风，到了期限仍然无力偿还，倭寇们一怒之下，就把徐海绳捆索绑起来，打算砍下这个人质的脑袋。

    为了保命，徐海大着胆子对倭寇们说：“留下我吧，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干！”

    就这样，徐海加入了倭寇的行列，并很快以他的卓越胆识和过人才能被汪直看中，提拔为亲信头目。汪直就本质上来说，还是个商人，经营手段一流，对于那些打打杀杀的勾当并不在行，而徐海似乎天生就具备军事头脑，屡次领人骚扰明朝沿海地区，与明朝官军作战，获胜的次数要大大多过败逃的次数。于是汪直逐渐地长留在根据地五岛，远程遥控，而不再亲自到走私、劫掠的第一线去，具体贸易和抢掠的事务全都交给了徐海、陈东、麻叶等人。

    据说胡宗宪初次派罗龙文和徐海联络的时候，徐海回信给胡宗宪，胡宗宪览信之下，不禁拍案大惊：“想不到草莽之中，还有这样的人才。”罗龙文告诉他，徐海颇有见识，而其夫人王翠翘则文笔娴熟，两人珠联璧合，才能写成这样一封信。

    胡宗宪颇为赏识徐海，就定下了以徐海为突破口，以招降徐海为主，从而消灭徐、陈、麻三家倭寇集团的策略。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八月份，已经先后绑缚陈东、麻叶献给胡宗宪的徐海，终于在王翠翘的一再怂恿下，决定向胡宗宪投降了。当然，他心中总归还是存有一丝疑虑的，因此顶盔贯甲，带领着大群部下靠岸登陆，直向平湖县城而来——倘若胡总督真心招安，那我便归降于他，倘若他只是施计要取我的性命，甲胄在身，武器在腰，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吧！

    平湖城中的官员百姓听说徐海前来，无不惊慌失措，到处都流传着徐党倭寇是来攻打平湖的谣言。赵文华登上城头，远远眺望，见徐海盔明甲亮，兵刃在手，就警告胡宗宪：“准备打仗吧。此人不可信，千万可别上当受骗喽！”

    然而胡宗宪却胸有成竹，下令打开城门，迎接徐海入内。直到此时，徐海心中的疑虑才逐渐散去，于是他摘盔卸甲，身穿白衣前往县衙磕头拜见。胡宗宪步下大堂，伸出右手去轻抚徐海的头顶，语气温和地说：“你为害东南很久了，既然诚心归顺，朝廷暂且赦免你的罪过。记住，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坏事了。”

    徐海伏在地上，涕泪横流，表示感激不尽。

    然而徐海虽降，赵文华却仍旧不依不饶，多次逼迫胡宗宪杀掉徐、陈、麻三人，将上岸的倭寇也尽数剿灭，消息传开，徐海心不自安。再加上徐海所部，以及陈、麻两家的残党数千人都已登岸，倘若把这些降寇放入县城，很容易激发事变。胡宗宪反复考虑之下，决定让他们暂时前往平湖沈庄居住，以等待朝廷正式赦令的到来——沈氏素与倭寇有生意上的往来，则由沈家人来服侍同时监视他们，是最妥帖不过的吧，徐海等人也可以暂时安下了心。

    沈庄占地极广，堂宇豪华，墙垣四固，四角还建有角楼可以远眺——这正符合一户不做正经生意的地方豪族的需要——庄分东西，有条小河相隔，徐海及其部属居住在东庄，陈东和麻叶的部下则居住在西庄。而照顾这两千余名倭寇饮食起居的，正是沈氏在黑暗中的代表人物——沈惟敬。

　　沈惟敬曾经一度非常崇拜那位胡宗宪胡总督。

    胡宗宪字汝贞，徽州绩溪人，所以算是汪直和徐海的半拉同乡，在嘉靖朝的高级官员中，属于比较能干事、肯干事，且又清楚地知道得背靠哪棵大树才能干成事的人物。历来企图解决倭寇问题的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大多只知道喊打喊杀，力剿不殆，很少象胡宗宪那样，通过一个幕宾徐渭就能够看穿问题的本质，知道只凭武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沈惟敬希望胡总督的计划可以成功，一方面基本解决倭寇问题，同时又能趁机向朝廷进言，解除毫无益处的禁海令——解除禁海令，使平湖沈氏，也使他沈惟敬本人可以从阴影中走出来，正经做生意，那该是多么值得憧憬的前景呀。

    虽然长久以来奉着家族之命与倭寇打交道，沈惟敬对倭寇却丝毫也培养不起好感来，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得不为虎作伥的可悲的罪人。

    沈氏一门，还有他沈惟敬个人，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但手上没有直接沾染上一丝鲜血。那些倭寇却不同，他们到处烧杀抢掠，从汪直以下，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沉重的血债。沈惟敬还记得陈东一名叫做陈克庄的手下曾经对自己这样说过：

    “你看陈船主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麻船主威风凛凛，豪杰模样，徐船主口诵弥陀，象位得道高僧，其实都是骗人的啦。不管面对官兵也好，面对渔民百姓也罢，他们杀起人来那真是毫不留情，甚至连妇人怀抱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罪过呀……我等无路可去才追随他们，从此便堕入十八层地狱，恐怕再也无法超生喽。”

    其实不必陈克庄说，沈惟敬也明白人不可貌相。做生意的时候，那些日本浪人中也有很多文质彬彬，见人便满脸堆笑，鞠躬如也；然而沈惟敬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拔出倭刀来以后，就会彻底变了一副模样，原本柔和的目光瞬间收敛，双眼中会喷射出非人类所有的对杀戮、流血的无尽渴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则罢了，象徐海、陈东、麻叶那般人，屠杀自己的同胞都毫不手软，也不知道他们的心究竟是怎么长的，是铁石铸就，还是屎尿凝成的！

    沈惟敬知道，所谓的倭寇中，就如同陈克庄一般，有很多曾经象自己一样的私商，还有一些沿海渔民，走投无路了被迫从倭，从此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对于这些人，他一则以恨，一则以悯，还偶尔由对方的遭遇联想到自己，从而涌起一丝自伤自怜之情。但对徐海、陈东等人，虽然见面的时候必须装出假笑来，在内心深处，沈惟敬却是深恶痛疾的。

    可是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家伙，百死不足以赎其辜的家伙们，竟然一朝受抚，就得意洋洋地跑来沈庄居住，似乎已经得到了朝廷的大赦一般，自己还必须继续陪着笑脸去伺候他们——沈惟敬内心不禁感到深深的屈辱和挫折。

    “倭可抚，首恶不可不杀！”沈惟敬曾经这样对沈惟锜说，“应当劝说总督大人，立将徐海等贼酋押赴北京去正法！”

    然而沈惟锜却苦笑着摇摇头：“若如此对待徐海，他必供出我等……为家族计，不可向总督进此良言哪。”

    事情很快有了变化。

    就在徐海等人入居沈庄后不久，族中长老突然秘密地把沈惟敬召到面前，递给他一封信。沈惟敬打开信来一看，甚感疑惑——原来那是陈东的亲笔，说：“督府已密令徐海，不日即尽灭汝等，宜早做防备，制人而不受制于人！”

    族中长老告诉沈惟敬，胡总督在赵尚书的催逼下，再加上朝廷不肯颁发赦令，他已经有所动摇了，打算杀光暂居沈庄的降倭。然而降倭有两千余人，很难一鼓成擒，再加上先受降而后杀戮，若没有充足的理由，恐怕就此断了其余倭寇受抚之心——尤其是汪直。所以胡总督交给沈氏一项重要任务，要他们趁便离间降倭的关系，迫其自相残杀，那么官兵就有借口进剿了。

    长老们要沈惟敬接下重担，找机会把这封陈东亲笔所写的信交给他的部下，并且鼓动陈倭去攻打徐倭——“若能趁乱杀死徐海最好，胡总督许诺立斩陈东、麻叶，不会有丝毫牵连到我沈家。”

    沈惟敬闻言，又惊又喜，立刻一口应承下来。随即他就把陈东的信交给了那个素有交情的陈克庄，并且以保全其性命为条件，要陈克庄联络陈、麻两股降倭，趁夜渡过庄中的小河，袭击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