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沈惟敬这个时候,万念俱灰。
他并不后悔当初对袁同说出“关白之意只在封贡”的话,也不后悔受石星所命前来与日军议和——当了一辈子平头百姓,年逾七十,竟然能够戴乌纱、穿红袍,在他看来,即便用性命交换也算物超所值吧。但他后悔看错了石星,还以为石星和当年的胡宗宪总督存有类似的想法,才会接纳自己与日军商谈封贡问题的建议,倘若早知道石星并没有真正重开勘合贸易之心,自己又何至于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呢?
以沈惟敬的身份地位、学问见识,他是看不清大局的,他不了解以当时的社会局限性,以明朝官僚们的想法,只希望停战议和,却十有八九不会答应日方的贸易请求,即便石星真有胡宗宪一般的想法,也终究无法摇撼大局。沈惟敬还以为只要石星肯于坚持,则封贡必成,丰臣秀吉也不会在接受册封以后再勃然大怒,当然,自己也就不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沈惟敬的梦想和幻想,在那一刻彻底破灭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商人,即便当年与倭寇交易,再谈不拢也未必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在胆战心惊地参加册封使团前往日本的时候,虽然梦想和幻想接近破灭,他也没有料到会被当场逮捕,并且要押送回北京去下锦衣卫大狱。锦衣卫,那是万人胆寒的特务组织,谁都知道,一旦进了锦衣卫狱,再想活着出来的几率实在是太小了。
想到这些,沈惟敬不禁四肢皆软,浑身筛糠。
他被逮捕以后,杨镐立刻命人上了枷锁,把他打入囚车,随时准备押回北京去。他的部下,比如沈嘉旺等人作为从犯,也都王法在身,即将陪同着一起上路。沈嘉旺流着泪连连磕头:“都是我害了大人您呀!”沈惟敬虽然心如刀绞,却还要强颜欢笑来安慰这个后辈:
“非汝之过,也非老夫之过,只是朝中有奸臣谋害石司马,我等受了牵累而已。无需担忧,待我回京后具实分辩,朝廷自然会宽放我等。”
当然,沈惟敬也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真正具实分辩的。首先,他与日军议和的主要目的是达成封贡,进而振兴自己的家族,这点小是算盘怎敢宣之于口,上奏朝廷?其次,他早就料到对于许封拒贡,丰臣秀吉很难答应,却仍然蒙骗明朝册封使,勾结小西行长,想靠一点小动作暂时蒙混过关,此事倘若外泄,罪过也不在小。作为石星的陪绑,他知道回去北京以后,很可能要蹲好几年大牢,以他的岁数,基本上熬不过去;而倘若自己那些小动作也都外泄的话,背负的罪名必定更大,说不定即刻便会被押赴市曹斩首吧。
从来所求利润大,所冒风险也大,但沈惟敬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背靠着石星这棵大树,就可以把风险压缩到最小。他做梦也想不到大树瞬间倾倒,自己会鲜衣怒马到来朝鲜,却披枷带锁回去北京,此刻真是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又不想加重沈嘉旺等人的负担,只好暗中垂泪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杨镐派人来开了囚车,把他提到身边。
一见了面,杨镐先拐弯抹角地问:“沈惟敬,可知你犯了什么王法么?”
沈惟敬只好装傻充愣地摇摇头。
杨镐冷笑道:“你妄谈和议,欺君误国,石星业已下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沈惟敬急忙分辩道:“下官受石司马所命,来朝鲜与日人谈判,又赍圣命东渡日本,册封丰臣秀吉。贼寇别起异心,如今方知和议难成,但实非下官之过啊,还望大人明查。”
杨镐闻言,似乎有所触动地轻轻点头:“倘若你所言不虚,确实有些冤枉。如今正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能成功,本经略定会上奏朝廷,为你辩诬,你可愿做么?”
沈惟敬连连点头。于是杨镐就叫他写一封信送去日军阵营当中,劝说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人退兵,不要继续北上进攻王京——“若倭寇果然退去,便是你莫大之功劳了。”
沈惟敬有点将信将疑,他左右望望,发现李应试就站在旁边,于是请求说:“下官学问低浅,内心忐忑,不知该如何措辞。李参军足智多谋,还请大人命李参军与下官共同参详。”
杨镐答应了沈惟敬的要求,但沈惟敬之所以请求和李应试商量,并不是要研究措辞问题,他想到当日李如松要斩杀自己的时候,全靠了李应试在旁解劝,于是就趁着这个机会央告李应试,希望他能再次救自己一命。
李应试当然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可是看沈惟敬实在可怜,就出主意说:“海防使萧大人现在京城,此人圣眷正隆,又勇于任事,我可以帮你去恳求他。你还是先写好这封信吧,日军若退,确实是奇功一件,即便杨经略不肯上奏为你辩诬,朝廷也会考虑网开一面的。”
沈惟敬揪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然不肯松手,急忙三言两语写好了信,并且央告李应试:“贸然送信前往,恐日人未必肯信。部下沈嘉旺,曾跟随下官多次出入日军阵营,与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人甚为稔熟,派他前去,可保万无一失。”
就趁着这个机会,沈惟敬悄悄关照沈嘉旺:“你送信去后,便不必再回来了,前途艰险,回来后恐难脱身。你直接潜回北京去,带上主母,隐姓埋名,赶紧逃往它方吧。倘若我回京后得朝廷宏恩宽宥,到时候再来与我相见可也。”
沈嘉旺洒泪仿佛涌泉,磕头如同捣蒜:“都是我害了大人,怎忍心一人逃去呢?定要回来。朝廷要大人死,我便与大人同死;朝廷下大人狱,我便去狱中伺候大人;朝廷宽放大人,我可即刻回去禀报主母,前来恭迎。”
沈惟敬把脸一板:“老夫并非叫你逃去,而是要你去照顾主母。我若难以脱身,你也陪伴在身边,你主母一介女流,并无儿孙在侧,如何生活?你若还顾念当日北京市上,我曾救你一命,便休再多言,遵命去吧!”
沈嘉旺没有办法,只好揣上书信,洒泪而别。
李应试所料不差,小西行长、加藤清正等前线日军将领仍然都希望可以尽快结束战争,回日本去安享太平,所以当日沈惟敬呆在釜山,他们要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款待,就是希望能够通过沈惟敬,使和谈、封贡重新回到正轨上来。因为政治体制的不同,更基于对明朝内情的不了解,他们都以为沈惟敬非但有和谈的想法,同时也具备促成和谈的相当大的能力。
他们只料到了一半,沈惟敬虽然灰心丧气,但倘若还能得着机会,他仍然会想方设法促成封贡的,只是,区区一名中级武官,又失去了石星这个大靠山,他实在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影响力啊。
故而沈惟敬写信给日军将领,请他们不要逼人太甚,倘若夺取王京,和谈就再也没有希望了。同时还违心地表示,只要自己尚在,就定会上奏朝廷请求封贡,结束战争也并非完全的镜花水月——前提是,仗别打得太凶,别真正激怒了万历皇帝。
小西行长等人接到了沈惟敬的来信后颇感欣慰,就问沈嘉旺:“沈大人如今何在?身体还好吗?”早就受沈惟敬和李应试关照过的沈嘉旺赶紧扯谎说:“大人身体仍很康健,正打算离开朝鲜,回去北京,再议封贡。若非你等逼近京城,使他老人家心中疑惑,大概早就启程了吧。”
于是日军将领开会商议,决定暂时后退,放弃围攻京城的打算。一场天大的危机,竟然就因为李应试的奇谋和沈惟敬的区区一封书信而消解了,满天乌云瞬间飘散……
得到日军后退的消息,杨镐、麻贵这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杨镐就再次把沈惟敬押入囚车,派兵丁送回北京——他并没有兑现承诺,对于沈惟敬的问题,并未上奏一个字为之分辩。
但是他不说话,并不代表没有人为沈惟敬说话。李应试找到萧应宫,把相关沈惟敬的情况从头到尾仔细讲述了一遍——当然,对于沈惟敬种种欺上瞒下的小花样,李应试是不清楚的,也根本不可能说出口。萧应宫虽然进入朝鲜才不过数月,因为为人仔细,早就通过各种渠道把两次战争和战争之间的相关情况都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答应上奏为沈惟敬辩“诬”,救他性命。
萧应宫的上奏内容,现在已经无可查考了,只知道这份奏书首先递给了援朝军的总统帅、兵部尚书邢玠,邢玠见了大感疑惑,不作任何评价就上呈御前。同时,萧应宫还写信给杨镐军中的两位参谋——杨位和丁应泰,向他们询问相关情况,并希望他们也帮忙沈惟敬说说好话。这封书信在朝鲜史料上有所记载,大意是:
“沈惟敬之事,根据在下的调查,错不在他。朝鲜早就与日本有所勾结,开战之前,关白就向朝鲜索要王子和陪臣做人质,但朝鲜的臣僚有如妇人一般胆怯,就连陪臣都不敢前往日本,愚弄其主以求告中国,又愚弄中国以斗倭寇。开战以后,他们还隐匿粮饷、囤积货物,使我国千里迢迢运送粮草,三军饥寒,这才使战争久拖不决。你们想想这些事情,不觉得朝鲜人可恨,而沈惟敬可怜吗?我愿意以身家性命担保沈惟敬,他虽有疏失,却并无大罪。”
杨位和丁应泰虽然收到这封信,却并没有为沈惟敬说话。此时朝中是主战派占据着绝对上风,全都敌视石星和沈惟敬等人,誓要置他们于死地不可,故此萧应宫的上奏没有起到丝毫效果,不仅如此,反倒惹祸上身,很快就被罢免了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