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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的火枪手

作者:驰骋

编辑:樱庭若雪

第二章、大明旗帜下
2023-07-10

之后的几日没有日本军船再来找麻烦,大概他们通过什么联络途径相互告知了有那么一艘友邦船只经过,加上风向顺遂,不过几天功夫,陆地就出现在了不远处,看样子应该是到了朝鲜。

只是黄通译肚中觉得古怪:“说是前往鸭绿江口,如何不继续北上,来这里作甚?”虽说那么想着,嘴上却不敢说。此处并非港口,大帆船只好停在稍远处,船长命令放下小舢板,叫黄通译、吉哈诺以及几名亲信水手同他一起登船。

岸上有几个衣着破旧的朝鲜渔民正在晒渔网,见有大船停泊在远处,都警觉起来。等小舢板靠上浅滩,渔民撂下渔网快速逃进了树林。

船长跳进水里,淌着海水上岸,嘴里骂骂咧咧的也不知是骂大海、沙滩还是那几个逃散的渔民。

这是一片相当荒凉的海滩,几张被架起来的破渔网,倒扣的渔船,礁石和不远处的树林,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几间草房以及升起的袅袅炊烟。黄通译继续糊涂,不知道为什么船长要来这里,看样子并不像是会有什么交易在这里进行。

只听“呜呜呜——”几声竹哨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接着就有许多人从树林里、从礁石后面钻出来。他们个个身着白衣,手里拿着竹枪,看打扮都是朝鲜人,人数竟不下百人。

黄通译心里咯噔一下,如果是遇到了强盗,以他们这几个人,几把火枪、腰刀,纵使能干掉二三十个也难逃一劫。

“误会,误会!我们是……”他想起自己的职责,鼓起勇气想上前找对方头领说话,却被吉哈诺伸手拦下。

“莫非他要干仗?”

黄通译惊恐地看着吉哈诺。只见他果然伸手插向腰间,将两把转轮枪都拔了出来。再看船长和众水手,也都举起火枪或者拔出腰刀。黄通译咽了下口水,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身上也没武器的通译,这回是要跟着这帮莽夫陪葬了。

只见吉哈诺将两只手枪举过头顶,忽然双手张开让手枪在掌心转了两圈,便以自由落体的状态插进沙子里。船长和其他也都学样扔下武器,举起双手。

这突然的变故让黄通译惊得合不拢嘴,怎么一枪未发,他们竟投降了?


自从日本军队登陆朝鲜,朝鲜官军望风披靡,国王逃到边境向父母之邦的大明国求救,朝廷早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力。许多被打散的官兵和地方豪强百姓重新组成了义军,身穿白衣,张着保境安民旗号各踞一方。他们有的打击日军,有的抢劫入朝作战的明军,有的两边通吃。黄通译心中忐忑,不晓得俘虏他们的这些白衣义军是哪边的,若是站在明军这边的还好,若只是以打劫为生的那批,就和落到绑匪手中无异了。

他甚至做了最坏打算,实在不行就就告诉他们自己在马尼拉有一大笔钱,可以用钱赎命。当然,要是绑匪没义气,拿了钱还要撕票,他也只好认命。

这些义军看似还算友好,除了蒙上眼睛不让他们看前路外,倒也不打不骂,客客气气递过来竹枪的枪杆让他们牵着走。

等把蒙眼布解开,已然身处一座大军营里,放眼望去至少有几百顶圆滚滚的、三角形的白色的帐篷,来来往往的、聚众围观的也都是些身披甲胄或者号坎的军人,当然也有那些身穿白衣的朝鲜义军。可令人奇怪的是,这些军人虽大都是中原面孔,却也有许多塌鼻厚唇、耳鼻戴金、裸露上身露出古怪刺青的南洋人,甲胄服色也与那些中原士兵大不相同。黄通译看看刚被摘下蒙眼布,正在眨眼适应刺目日光的吉哈诺,两人目光对视,再看看周围围观的百十张不同种族的军人面孔,一起举头看向营地上空,飘扬的旗帜上写着大大的“刘”字。

围观的人们大约都没怎么见过西洋人,有的小声说笑议论,有的大声地聊天叫嚷,想要几个洋人把脸转去给他们看个清楚。黄通译大概可以听出他们大多数人讲的是汉语,而且带有浓重的川中口音,另一些则说着暹罗语、吕宋语、高棉语等等各色各样的语言。

忽听一声“百户驾到!”

所有的喧嚣都戛然而止,没人再敢嬉笑打闹,围观的军人们都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不远处一座大帐。百多号人交头接耳、目露恐慌,不知哪个说声“呱噪”,眨眼功夫居然一哄而散,空空的场子里只有从大帆船上下来的这几个人。船长耸耸肩,海怪出现前,鱼群大都会这样溜个干净,可他又不能和那些鱼一样跑掉。

只见大帐里出来两名头戴尖帽穿皂衫的役人,用挑杆将帐幕打开,又出来六名赭衣佩刀的卫士分立左右排开,这才迎出位身穿大红妆花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百户大人。

围观的众军士连忙低下头,黄通译自小出洋,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县里学政。再加上这位百户从服色可知是锦衣卫的百户,锦衣卫从来见官大一级,六品百户可当得五品京官。黄通译哪见过这等大官?再加上听说过多少锦衣卫拿人下油锅、点天灯的传闻,只觉得两眼发花双膝发软,不自觉就跪下去。亏了旁边吉哈诺拽住他胳膊,才没五体投地趴地上。

船长和众水手都摘帽子放在胸前,朝着百户大人深深鞠躬,唯独吉哈诺,只是略一弯腰就就站直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看这位官员。

“那蛮子好生无礼,大人驾前也容得你撒野?”

一名赭衣卫士做势抽刀大声断喝,却被百户大度地举手制止。只见他方才站定,身后又有两名抬着家什的仆人紧步上前,一名在他身后轻轻放下太师椅,一名在侧手摆上矮桌,又从帐中转出名整整齐齐的小童,放下小盏满满当当的沏了杯茶。

百户并不拿正眼看面前这几个人,而是看似悠闲地端起茶碗。吉哈诺又仔细端详这位大人,只见他年轻的面庞惨白几乎无人色,颧骨也甚是突出,脸上肌肉僵硬,似乎天生不会笑。

他装腔作势吹了会儿茶叶,这才拉长声调问道:“你们就是刘总兵找来的西洋人?”

弗朗索瓦船长又弯腰行了个礼,双手捧着一张该有果阿总督大印的合约和一只小匣子想要亲手交给百户,却被旁边的赭衣卫士拦下,那倒茶小童上前接过了放在漆盘里,恭恭敬敬放到到百户面前的小桌上。吉哈诺从没见过船长受窘尴尬的模样,见他耸下巴忍气的样子极是可笑,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

旁边的黄通译此时还没止住双腿颤抖,他见吉哈诺这样大大咧咧,吓得赶紧拉他衣袖。百户双手端着茶碗正歪头看桌面上那张中葡双语的合约,听到动静拿冷冰冰的眼角扫了两人一眼,吉哈诺这才背着手,规规矩矩站好了。

船长又用葡萄牙语说了些话,黄通译此时想缩在后面也不行,只好上前壮着胆子翻译成汉语。

正是替着船长翻译,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黄通译才知道事情原委:

原来,这艘葡萄牙船的目的既不是表面上说的去鸭绿江口收购毛皮、东珠,也不是他所知的是艘贩奴船。六年前日本太阁丰臣秀吉挥兵讨伐朝鲜,大明派兵救藩,将日军击退。在那次战争中,备倭总兵刘綎所部川军和日军多有交手,深知明军的火铳比之日军的火枪,无论射程、精度还是威力都大为逊色,他的部队为此吃了不少亏。

经过漫长三年谈判,明日战端再开。刘綎深知己方劣势,此次再奉调入朝作战前就与澳门的葡萄牙人接洽,想要雇佣一批葡萄牙枪手。葡萄牙人既想吃下这单生意,又不敢得罪日本,遂想出个折中主意:挑选出一百名擅长使用火枪的非洲黑奴,配备欧洲最先进的转轮打火枪,卖给中国人。

葡萄牙人想出条妙计,让这艘船伪装成运奴船,故意停泊在明军势力可以达到的海域被和明军多有联系的朝鲜义军俘获,这样人枪就能顺理成章地到明军手上。如此,就算日本人诘问,葡萄牙人也大可以苦着脸说:“本来只是要走私些奴隶顺便夹带私货,谁知明朝官兵都是活土匪,连人带枪都抢了去。”如此一来,就算日本人也没话说。

百户看着手上中葡两国文字对照的合约,听着黄通译的讲解,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说道关键点时会微微点头。

等黄通译翻译完,百户手点着合约问道:“上面说,黑人军还有个配送的教头吉哈诺,却是哪个?”

听黄通译翻译完,吉哈诺双脚并拢站得直直的,昂起下巴略带高傲的用尼德兰语说:“长官,鄙人就是罗德里格斯.吉哈诺中尉,西班牙王国的受封骑士,曾经在对法战争、低地战争还有新大陆的战争中获得功勋。”他顿了顿,一字一顿的说:“另外,我不是什么‘配送’的教头,我和葡萄牙总督的签约是新成立的黑人雇佣兵连队的连队长,薪水相当于上尉。而您,长官,您甚至不懂得对别国军人基本的尊重。”

看得出,就像船长讨厌别人歧视他的平民出身,这个西班牙小子对“配送”也极为敏感,在说最后这番话时,他的骄傲几乎要从每根发丝喷射而出。

黄通译正想着该如何翻译,只听吉哈诺又补了句:“羽毛使孔雀千姿百态,知识使人聪明能干。”

这是句法国谚语,在此时的环境下,吉哈诺显然是要讽刺百户大人外表光鲜亮丽却胸无点墨,所以才会如此傲慢待人。这话他是用法语说的,在经历过和骨川的会面后他也多了个心眼,不敢再用亚洲比较通用的葡萄牙语或者尼德兰语,以免百户大人身边有能听懂的通译。

黄通译吓得面如死灰,他是断断不敢将原话翻译,只好搓着手简明扼要的向百户说明,吉哈诺是在说明他并非教头,而是这个新成立的连队的连队长。

百户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嘴角略略上扬。

只见他抖抖飞鱼服的下摆站起来,对黄通译说道:“我猜,他在说我是井底之蛙?好歹我也是大明的命官,他不过是番邦的小小军头。刘总兵今日忙得很,本官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料理你们这点小事,已是给足了面子。”

说罢,他又前行两步,他那身大红妆花绢飞鱼服红的耀眼,显然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所能穿的。想明白这层道理,更是吓得心被蹦蹦跳,双腿又是一软,矮下去三分。

这回是百户单手轻轻一托将黄通译扶住,用纯正的闽南语对他:“我大明祖训,百姓不得下海远行,违者与海寇同罪,当枭首示众。李兄,你常年逃逸海外,和日本、西洋、南洋诸番通同为奸,多有勾连。何况你虽非秀才,总是个童生,圣贤门人,是该罪加一等?你在乡间的三位伯父,全家是不是也该连坐?”

黄通译没想到百户竟然早就摸透了自己根底,吓得腿脚又是一阵酥麻,这回没人扶他,就真的四肢着地。

百户又走到吉哈诺身前,这回再开口时,竟然说的是法语,字正腔圆,竟然不带一点口音。他说道:“中尉先生,本官并非蠢人,是和您一样的聪明人。在你国或者可以没大没小,在我们天朝上国,最讲究尊卑。本官身为六品锦衣卫百户,就是京中五品官见了我也要施上一礼。你不过是个小小番邦中尉,比我又该低上几级呢?”

没想到百户竟然会说法语,方才自己说的法国谚语显然人家也能听懂。吉哈诺此时并不害怕,倒是两颊发热,只好略略低头向百户表示歉意。

“哼……”百户轻哼一声,从旁人手中接过吉哈诺被缴获的两把转轮手枪,翻过过来调过去看了看,嘴里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犹太人最怕被人知晓底细。特别是你这种隐瞒身份改名换姓,靠着军功受封骑士,得到了中尉职衔,也终究不会成为一只真正的孔雀。毛色虽也靓丽,不过是只雉鸡罢了,你自己心中只怕也是明白的。”

吉哈诺猛抬头,他虽然愤怒这家伙说话的阴阳怪气,却更惊讶于百户居然晓得他并非正统伊比利亚人而是犹太人。锦衣卫晓得黄通译的身世并不奇怪,毕竟他是中国人,自己却是个在西班牙军队服役的犹太人,锦衣卫又是如何手眼通天探明自己底细?

那百户眼中写满了“你在本官面前没有秘密”,只不过要说多少就是要看他乐意。吉哈诺还想从百户的眼中看出个究竟,对方却将双枪插回他腰带,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到船长跟前。

船长既不懂闽南语也不懂法语,却也知道气氛不寻常。只见百户口气和缓的用葡萄牙语对他说:“弗朗索瓦先生,你襄助天朝讨贼,乃是大功一件,本官必不会亏你。刘总兵今日有事,故让本官临时替他接待你们……放心,协议本官看了,钱不是问题。只不过,现在战事吃紧,日本人卷土重来,这回足足有十五万。仓促间带不了那么多钱支付你尾款,等朝廷饷银到了,刘总兵自然会优先付账。我大明煌煌天朝,不会赖你这区区几个小钱,届时别有加赠。”

见百户竟然还会说葡萄牙语,船长先是露出惶恐表情,之后听说本次生意的尾款一时给不上,表情又变得失望。在等眼前这位大官说饷银到时不光付清尾款还另有加赠,原本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脸上又喜形于色,露出丑陋的笑容。

百户又招手叫小童将桌上的合约和刘总兵的关防大印都装在漆盘里端来,当着船长的面端端正正在合约上盖了刘总兵的印章,双手交还给他,不阴不阳的嘴角绽着笑说道:“刘总兵有军务在身,将关防大印委托给本官来办此事。现在你将这合约收好,只等饷银到了,自然和你交割清楚。”

船长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天喜地,郑而重之的将那纸合约叠放进衣兜里,脱帽弯腰给百户大大行了个礼。

吉哈诺看着船长摇摇头,又对着刚刚又站起来的黄通译耸肩一笑。这位百户大人不但精通多种语言,而且对三个人换了三种态度,对黄通译是恐吓,对吉哈诺是将他的秘密轻轻道出,对船长则是利诱安抚。让黄通译对他畏惧,打击了吉哈诺的骄傲,又安定船长拖延了尾款,这三个人从此也就都被他驯服了。船长本打算拿了钱就回船走人,如今一分钱没拿到,却出于对那颗关防大印的迷信,毫不怀疑的交割了货物。

吉哈诺暗忖哪里不对,说不定刘总兵将接待的事项委托给这位精明的百户,就是没打算付钱,至少是要狠狠拖上一段时日。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可怜船长,这个老油条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迷信贵族和权威,平民出身的人总是如此。

“不过……他究竟怎么知道我是犹太人的呢?除了西班牙军队掌管人事的军官和自己当时的长官,就连那个曾经被我爱得神魂颠倒,以至于拿走我所有金子的酒吧女郎赛拉都不知道。”吉哈诺抓了抓乱蓬蓬的黑卷发,想不出个所以然。他固然在书上看到过许多关于锦衣卫的神奇传说,今日才算见识到他们的触手有多长。

“至于这个,”百户走回矮桌前,单手打开随协议奉上的盒子随便瞄了眼随即关上,口气毫无波澜的对船长说:“回头请多多转达贵总督美意,东西本官就替刘总兵收下了。”

“替刘总兵收下?我看你压根就不打算转交,分明是自己私藏了。”吉哈诺心里暗想着。他看到百户打开盒子时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眼睛里分明流露出一瞬的贪光,盒子里想必是什么精巧的西洋玩意儿。果阿总督只知刘总兵最大,并不知道还有他这位锦衣卫百户在军中地位,是以只准备了一份礼物。

不过有了对骨川和百户两次教训吉哈诺再也不敢对黄通译说了,就算他用西班牙语或者别的什么语言说,谁又知道这位百户还通晓几国的外语呢?

“他奶奶的,真他妈狡猾……嘿!死也不肯露个头了。”

只听远处传来男人滚雷般的喊叫声。这嗓音不光洪亮,还颇带着几分轻快亲切,仿佛撕破乌云的阳光,将百户营造的仿佛冬日霜雾的阴霾之气一扫而空。

百户略一颦眉,将小匣子交给小童收了,朝着声音的方向说道:“刘总兵,说了多少次,不管是在部下还是外夷面前,总要保留几分天朝命官的体面。”

只见这位刘总兵中等身材,40岁上下年纪,略有些将军肚却不显臃肿,肩宽背厚,满面红光,下巴养着漂亮的短虬髯。他身上穿着带彩绘的精美鱼鳞甲,光着脑袋只是随便挽了个抓髻,一顶沉重的尖顶头盔夹在腋下。这一身铠甲目测至少有三十斤,此人走路却是虎虎生风,身上像是有无限的力气。

簇拥在周围的还有四五十人,离他最近的七八个都是身穿全套精甲,颈后插了画有走兽图案的三角小旗,想必是家丁亲将,其中两人扛着把夸张的大砍刀,那两人满头大汗,可知大刀分量不轻。其他人就服色繁杂,有的一望可知是明军士兵,有的长着东南亚面孔,还有穿白衣的是朝鲜义兵,刘总兵方才就是在同几个义兵中的头目抱怨。

刘总兵大步走进空场,百户的赭衣护卫纷纷退开,他也看到了船长、吉哈诺和黄通译等人,只是露出笑意略一点头,如同邻家大哥早起逛市和熟人相遇般随意。

随即,他伸袖子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油汗,嘴里大叫:“渴死老子了,有水没有?”随即看到桌上放的百户抿过一小口的盏茶,也不问是谁的,端起来一饮而尽。百户心中不悦,却不便在这位刘总兵跟前发作,只好以目示意捧着茶壶的小童上来给刘总兵再满上。刘总兵又喝了一盏还觉得不过瘾,索性劈手夺过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百户最是讨厌刘总兵的不拘小节,强压着怒火摇了摇头,这套茶具还是去年做矿监的宫中钱太监从景德镇给他稍来的官窑瓷器,现在看来留不得了,只好回头悄悄让人打碎扔掉。

黄通译悄悄用胳膊撞了吉哈诺,问他:“你可知道这位刘綎刘总兵是什么人?”

吉哈诺对这位刘总兵颇有好感,却也不知他底细,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嗨,我还真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前些天那个日本人骨川强太夫,你不是一望就说了个七七八八?我还以为你没有不知道的事呢。”

吉哈诺耸耸肩,日本刚刚经过战国时代,给太阁丰臣秀吉所统一。在那个混乱时代,不少欧洲传教士趁虚而入,许多日本大名都成了教徒,九州几乎成立了教区。那些传教士留下不少关于日本的笔记和著作,在欧洲大量翻译出版,他对日本的知识都来自这些书籍。至于中国,大明统一天下二百多年,管控极严,欧洲传教士根本没办法见缝插针进入内地,只能在澳门将一些道听途说的风闻记录下来。他对中国的了解,也仅仅来自《马可波罗游记》和《中华帝国史》,前者写的是元朝旧事,后者纯粹就是本传奇故事集。

“那就该老哥我显摆显摆能耐了。”黄通译抖擞精神介绍起这位刘綎刘总兵:

此人世代将门,号称大明第一勇将,听说他擅使一把一百二十九斤的大刀——没听错,真是那么重。他有次听说《三国》的评话先生的讲到关老爷手使青龙偃月刀重达八十一斤,举世无双,当即拍案而起:“老子还比不得关王爷了?”当即命人给自己打了把一百二十九斤的大刀。

刘总兵自小就被称为“跨灶之儿”,东征西杀,讨伐缅甸入寇、云南土蛮叛乱战功赫赫,打起仗来总是舞着大刀身先士卒,颇受部下爱戴。他最大的优点是没有一般汉人的夷夏之分,收罗了许多来自缅甸、暹罗、高棉乃至印度、爪哇战士做亲兵,只要是好汉子管你出身哪里都一视同仁。缺点是脾气爽直,从来不拘小节,有次一言不合将马湖知府詹淑饱以老拳,差点将这位同僚打死,自己的官职也被一撸到底。他几次被罢官都是差不多的原因,可此时天下战事不断,他刘总兵又是个极能打的,朝廷的大老爷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几次让他起复。

“要不是倒霉在这暴脾气上,估么着按他的战功都能封一字并肩王了。”黄通译得意洋洋的讲完,目光随意溜到百户脸上,只见百户正用余光冷眼瞟着自己,吓得赶紧捂住嘴不敢再讲。

吉哈诺听了黄通译的介绍点点头,心中对这位刘总兵多了几分好感,他觉得这大概是勇敢的军人与军人之间特有的亲切感,就像两块磁石,只要相互靠近自然会互相吸引。

果然,刘总兵再次扫视这群西洋人时,多看了吉哈诺两眼,大概也是感受到了这位久经沙场的西班牙中尉身上的军人气质。为此,他还小声向百户说了几句,可能是询问吉哈诺的来历,随即张嘴舒眉,又朝着吉哈诺多看了几眼,笑着点点头。

“刘总兵,在下是本次贸易的船长弗朗索瓦,请问您是否肯赏光验验货物。”

船长不失时机地上前朝着刘总兵深施一礼答话。刘总兵将目光从吉哈诺身上挪开,听黄通译翻译完,看着船长眨眨眼,说:“行,快点吧,老子还有急事要办。”

船长转过身拍了几下手,几名跟随前来的水手齐声呼喝,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铁链拖地的“哗啦哗啦”声。

在海滩,黄通译是最早被蒙住眼睛的,到了明营后心中忐忑,竟没注意什么时候黑奴也被从船上运下来,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被百户诘问时,这群黑奴始终默默地抱膝坐在身后几十步外的空地,像是许多没有灵魂的岩石,既不发声也不乱动,近在咫尺,黄通译竟没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他们站起来了,依旧沉默,两眼毫无生气,身体上套着被汗渍和其他污渍浸透的破旧肮脏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碎布片,千疮百孔的破洞里露出黑色的肌肤。他们从上船之日起,几个月都被关在船舱最低层,每天只有两顿饭,很少有机会上甲板。

水手驱赶着他们站成几排。船长殷勤的邀请刘总兵和百户等人上前验货,酸臭味随着距离缩短扑面而来,百户在还有十几步时掩住鼻子,皱着眉不肯再靠近。刘总兵似乎没有嗅觉,面色凝重,脚步毫无停滞,几名插着小旗的家丁亲兵也大步紧随其后。

见百户不肯靠前,船长显得有些惊慌,他竟然忘记在上岸前给这次的货物都泡泡水洗干净点,万一中国人以此为理由杀价,那么同合约上的差价自然要他这个责任人来补齐。

“这就是给我送来的兵?”刘总兵抱起肩膀,回头问船长。这些黑人每天吃不饱,个个骨瘦如柴,看起来精神也萎靡不振。

船长在非洲和新大陆之间奔忙运过几十次黑奴,为了压低成本,尽量减少奴隶的活动空间及只维持基本需求的食物供给是常识,多数买家也不会太在意,毕竟买回去只要养个十天半月自然能壮起来。这也算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行规。

此时刘总兵一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恰好有个在黑奴中显得极为鹤立鸡群的高大黑奴突然扭过脸用一双白眼仁极多的凶眼恶狠狠盯着他,在一群失去灵魂的人中,他的眼神格外显眼。

“你这该死的犟东西!”

船长咬牙切齿地从腰间抽出鞭子,紧走几步朝着高大的黑奴抽去。黑奴的光头上添了一道带着血痕的鞭印,双眼却因愤怒而突出,毫不退缩地盯着船长。

“要不是有合同,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哎呀!”

船长还要再抽,手腕却被一只铁手死死抓住手腕。船长身高力猛,就算在西洋人里也是极为壮实的类型,可被这只手抓住,竟然不能活动分毫。

“我说过,你要再用鞭子抽我的人,我就杀了你。”

抓住船长手腕的是吉哈诺,端正的脸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变形,他夺下船长手里的鞭子,重重摔在地上。

刘总兵对吉哈诺的行为未置可否,只是面色凝重的打量着那名被船长抽了一鞭子的黑奴。两人四目相对,刘总突然从那两名扛着大刀的家丁手中拿过他那把有名的大刀。这把一百二十九斤的大刀,两名壮实的家丁扛着尚且气喘吁吁,他竟然单手就拿起来,如同耍弄灯草般在头顶耍个刀花,双手握柄用力向下一劈,黑奴手脚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变故来得太快,黑奴的手脚突然重获自由,他举起双手,看着被齐齐切断的铁链,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奶奶的,把他们的手铐子脚镣子,都给老子开了。”刘总兵将大刀立在身旁大喝道:“老子要的是兵,不是猪牛,用铁链子拴着做什么?”

黄通译只觉得心中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从吉哈诺身后跑到了刘总兵身后。这些黑奴是葡萄牙人训练的奴兵,自然多少都懂些葡萄牙语,他将刘总兵的话翻成葡萄牙语说给黑奴们听。

原本木然的黑奴们听了黄通译的话,都无声地面面相觑。

刘总兵索性跳上一辆斜靠在地上运输辎重用的厢车,单脚踩着立起来的车辕,举起右手朝天一挥大喝道:“老子部队的兵哪来的都有,只要能打仗的,老子都要!你们今天起就都和他们一样啦!有朝廷发的衣服,领朝廷的饷,立了功老子给你们申报奖赏,死了老子给你们申请抚恤。等打完了倭子,还想跟着干的就留下,想回家的老子发路费!”


黄通译挺起胸脯将刘总兵的话大声翻译给黑奴们听,他在洋船上做了多年通译,从来谨小慎微,见人矮三分,越做胆子越小。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胸中热血沸腾,喊出来的话句句掷地有声。

黑奴们先是沉默,突然有人先爆发出了欢呼,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欢呼,手脚上的铁链被抖动得响成一片。

“看着吧,去掉铁链子的黑奴兵,准会跑个精光。”船长揉着被吉哈诺抓疼的手腕嘟囔着。

刘总兵在黑奴们的欢呼声中跳下厢车,走到吉哈诺面前,扬起下巴朝他一挑。吉哈诺心有灵犀竟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将双手摊平在刘总兵面前。

这是一双被刀剑把手和火枪柄磨出一层层老茧的手,硬得像铁板。刘总兵抓着他手捏了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好小子,果然是有双铁手。你的事我都听百户讲了,有空给老子讲讲你在欧罗巴和那个什么新大陆打仗的事。”

吉哈诺听黄通译翻译完才要接话,却见刘总兵将他双手握住合在一起说道:“那都是以后有空的事了,现在老子用得着你。”他顿了顿,留出翻译的时间才说道:“你以后要带这帮黑兄弟,现在正要考考你,看你你够不够格。这件事,干砸了滚蛋,干好当是你加入咱刘家军的投名状。”

“我猜,刘总兵是从和日本人的战场回来,这场仗有个棘手的尾巴,所以才用得上我。”

刘总兵没想到吉哈诺竟然猜到自己的心思,吃惊中也露出绕有兴味的表情,于是他示意吉哈诺继续说。

吉哈诺其实早在刘总兵出现时就猜到了七八分,他擅长观察,在看了刘总兵之后的言行后更加确认,于是说道:“阁下急匆匆回来,嘴里说着狡猾、不肯露头之类。我当时就猜,阁下肯定是从战场回来,而对手并不强大,在被消灭大部后,剩下的必是躲在了坚固的工事里。而阁下能抽空检查黑奴,说明战事并不紧张,残敌想必是被围困,只因种种原因无法一鼓作气消灭。而我是个擅长使用火枪的西班牙军人,阁下必定是要想要我的射击技术和新式的转轮打火枪帮你解决困境。”

刘总兵听完吉哈诺的分析,再次用他那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找了块石头坐下,拍着大腿给吉哈诺讲起原委。

原来,自几年前的第一次入朝作战以来,日军都被压缩到了南部沿海地区,但依旧有小股日军乘船潜入明军控制的海岸,劫夺粮草、屠杀民众,以达到骚扰目的。这次他们袭击的目标,正是黄通译刚刚登陆时看到的炊烟升起处的小渔村。二十多个蓬头垢面的倭兵流窜到村中,幸好村中有朝鲜义兵驻扎,他们一面抵抗一面向明军大营通报消息。刘总兵亲率数百人围剿,当场杀了大部,只有五人窜入一所坚固的大宅抵抗。

说到这里,刘总兵叹口气,化掌为拳在膝盖上一锤:“区区五个倭子本不是什么事,只是……”

“只是他们手里有人质?”吉哈诺立即猜到了刘总兵的为难之处。

“是啊,”刘总兵把牙咬得咯咯响:“好不好的,屋里躲着七八个妇人和孩子,被倭子们扣为人质。而且他们手上还有两支火绳枪,又有坚固的土墙掩护,老子也是投鼠忌器。若是平时,发射火箭或者用炮轰,连房子一起烧了便是。”

“原来如此,”吉哈诺略一思索,便单膝跪在刘总兵面前说:“阁下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办到,但是我要带我自己的兵去。”

说着,他看向被水手们解开手脚镣铐,刚刚获得了自由,正在欢呼雀跃的黑奴们。

黄通译把吉哈诺的话翻译完,却听吉哈诺说:“还有,黄通译也要随我同往。”

“我……我?”黄通译指着自己,张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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