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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猪西行

作者:暗号

编辑:竹信

楔子
2023-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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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军内河炮舰“吕宋号”顺中国长江而下,这就要离开重庆,过巫峡进入湖北地带。 

  冬夜里江面阴冷,两岸都是夜枭的叫声,杰弗森下士缓步登上甲板,从同僚手里接过电筒,向江面四周晃晃。昏黄的光斑在江面毫无阻碍地滑动,四周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船只。

  杰弗森下士来自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市,五年前被调到长江巡逻队,以“小里士满”的外号在船上著称。他能玩善乐,还会讨女人欢心。要不是日本人在前方发动战事,这个愉快的小南方佬早就已经抵达上海,在歌舞升平的风流场里快活好多天了。可是最近几天,上峰突然开始密集地强调起长江巡逻队的本职工作。船员们脑子里那根弦本已经锈得发霉,现在总算上了松香,重新绷了起来,小里士满也听说近期江面上开始不太平了。

  就在前几天,前方的电台和他们通风报信,说上海、南京巡逻队有好几艘炮艇和江岸上的“日本子”发生了冲突。当时小里士满还不慌不忙,因为冲突自打今年7月7号之后就不罕见。一般情况下,也只是岸上突然出现几队日本兵,朝美国人和英国人的船胡乱嚷嚷,要他们避开江岸,往江心行驶。对于这种小事体,巡逻队的常规策略是偏偏靠近岸边,再用高压水喉对着那群猴子一顿猛冲。

  但又过了几天,电台说有日本人朝船上开火,放完枪炮就往岸上跑。这也没什么,巡逻队的炮舰本来就是为了支援陆战而设的,对陆火力不弱。比如吕宋号,她虽然不算大,但船上那两门三英寸舰炮和八挺黑漆漆的刘易斯机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可就在本月中旬,竟然终于有日本飞机在长江上空飞过,往巡逻队的船上扔了几十颗炸弹。他们的兄弟船“帕奈号”沉进了长江,人也少了好几个。虽然日本方面称其为误炸,但听说帕奈号上幸存的士兵爬到岸上后,直到现在还在被日本间谍搜捕。 

  小里士满端着电筒走来走去,把栏杆拍遍。两个结论闯进他的脑海:第一,刘易斯机枪的对空火力其实打不到轰炸机。第二,日本人这次是真疯了。 

  这几天他们且巡逻且西进,离上海越来越远。这里江面宽阔,四周都是高山。长江这会儿正处于漫长的枯水期,两岸巫山峭壁上,隐然有字迹反射着月亮的白光,那是英人蒲兰田当年画下的标准水线。它们比平日里显得离水面更远,可见水位很浅。小里士满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同僚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传来了中尉的口谕。这艘船上只有中尉一个人有望远镜。中尉说他从望远镜里发现了迎面开来的一艘中国货船,接着小里士满果然听见一阵庞大且努力的划水声,可见的确是一艘逆流而上的大船。

  他妈的,还不如我听声音快一些。小里士满拿灯晃了几下,只见那艘船上打着一面红旗,旗子中间一枚白五星,白五星里横横竖竖写着一些笔画。就算小里士满不认识中国字,也知道那是“民生轮船公司”的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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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生公司是长江上往来最密的中国运输公司,前几个月在江面上游走得更加频繁,不用说就是在利用中国的这条主动脉,在上下游之间运送物资和兵力。吕宋号因为吃水只有1.6米,所以才在枯水期的三峡畅通无阻;但眼下这艘船吃水怕是两米有余,看来船长要么技艺的确高,要么真的是胆子太大了。

  从吕宋号船舷的另一侧走来了随船师爷。师爷是个穿马褂、蓄白胡子的中国老头,也就是船上华工的中国领班,走路一步三颤,却比美国人更擅长管理华工。

师爷嗅嗅江风中的气息,衰老地“唔哼”了一声,率先拿马褂长袖捂住口鼻。这时小里士满才闻到那艘船上传来的一丝怪味。 

  那似乎是一股圈养牲畜的气味。拿这么高级的船运牲口,实在令小里士满起疑。吕宋号船头的旗手叫停了这艘船,两船接舷,小里士满对师爷嚷道:

  “跟我过去!”

  师爷满脸都是不情不愿,但也只能听从下士的命令,颤颤巍巍地从一块门板登上对方的船,再请小里士满登船。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穿破旧西装,眼神蛮横的中国人。小里士满知道,这种角色一般都是货运公司跟船的经理。这种人在年轻时把不知道多少条人命扔下江里,获得长江沿岸所有黑道帮会的尊重,人到中年在货运公司寻得一份体面工作,就此过上衣食无忧的人生。 

  现在这位经理昂首站在船舱门外,有几分挡道的意思。 

  “最近江上有日本船把我们的船打沉了。”小里士满一挥手,“晚上的每艘船都要检查。” 

  那经理听到小里士满开口,小吃了一惊。在上海花天酒地惯了,小里士满这几句上海腔调的中文的确还算顺溜。但经理随即显得很不满:“我们船上都是公司的人。” 

  不过小里士满也不是善茬。作为依赖“炮舰政策”,横行于别国内河的海军陆战队员,你总得硬气点,才能吓到中国人吧?他盯着那个经理,拍拍腰间挎着的步枪。 

  “我们只要小心没有日本特务就好。如果有,我们会就地击毙。” 

  经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终于给他们带了路。船长和水手们基本都在驾驶舱,小里士满扫了一遍,没发现可疑人物,但还是提出要去甲板下看看货舱。他表面看上去是个洋场小开,但能在军队里活到今天,全靠着一股子隐而不发的谨慎和刻板。 

  经理一打开舱门,一股氨化合物气味随机扑面而来,呛得小里士满紧闭双眼。他端平枪杆护身,心脏怦怦乱跳:是化学武器。

  “勿要走了火。”经理的手搭在他手上。过了足有五秒钟,小里士满才缓过来,透过满眼泪花,看到师爷早躲到一边去了。 

  他拿灯照向舱中:这货舱里别有洞天,一排排全是木板和铁栅栏搭成的隔间,养着大大小小的牲畜,牛、猪、鸡、羊。货船里养这些东西干嘛?一见有人过来,这些猪和牛们立刻奋蹄求食,鸡则统一在角落里缩成一个扇形阵,鹅警惕地“goose,goose”叫个不停,整个货舱乱成一锅粥。

  经理不无得意地说:“这些就是这次的货。” 

  小里士满吸吸充斥尿味的鼻子,好在化学武器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了。

  “好了。”他流着泪说,“向我解释这些动物是哪里来的。” 

  “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农学院,晓得吧?这些都是他们托运的活物。”

  经理跟在他身后,两人在各种装着动物的铁栏、竹筐里穿过,转了足足一圈。小里士满去过南京,他之所以知道国立中央大学,还是因为他曾经试图勾引那里的女学生。但他从没想过这学校里面的动物能有这么金贵,还需要专门的货船来押运。

  经理紧随着小里士满过分小心的步子,不无得意地大声讲解:

  “意大利‘来航’鸡。物以稀为贵,就算在中国下个蛋,也比您半年军饷都值钱。也不要吓唬羊,那是‘美利奴’澳洲公羊,您赔不起。” 

  经理作为押镖的托运者,显然下功夫做了不少功课。小里士满没看到一只平凡货色,按经理添油加醋过的说法,整个货舱的动物加起来,差不多可以买半艘吕宋号。

  “你们要把这些东西运到重庆?”小里士满他知道很多人都在往长江上游迁徙,但没想到牲畜也要这么干。挥之不去的腥臊味带着他的思绪回到弗吉尼亚,年少时的乡村教堂,他一边瞟着座位前排的少女,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传教士的无聊故事,也是一艘大船关着所有的动物逃离末日,那艘船的名字叫做挪亚方舟。

  “名优品种,雌雄全备,哪怕是自己煮了吃,也不能让日本子糟蹋了。”经理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阴暗的货舱里磨牙。

  小里士满耸耸肩,既然没有安全隐患,他再不退出这个大农场就太不识相了。两人退到甲板,正要相互告别,小里士满却见师爷指着“吕宋号”叫个不停:“野人!野人!水鬼!水鬼!”

  只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不知用什么法子攀附在吕宋号的舱壁上,不仔细看还真不明显。小里士满拿灯一晃,那人像一只正要趁夜蜕壳的夏蝉一样动了一动,作势欲跳。

  小里士满赶紧把灯往师爷怀里一扔,端枪凭感觉射了几发,那人簌地钻入了水里。他扭头一看,经理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手枪,也往水里熟练地开火。几个美国兵跳下水,不久又钻上来。

  “算了。跑特了。”经理把枪收回腰间。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个身手不错的神秘人是哪里派来的。

  “立刻停船登记。”我怎么知道那日本人不是从你们船上跑下来的?

  经理呵呵一乐:“告诉你,没几天好日子了。我们中国人遭罪,你们也没几天好日子了。” 

  经理似乎是习惯性地动了动自己的右拇指。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小里士满看到他拇指根部有一圈长期佩戴一圈戒指才会有的印痕。小里士满没答话,朝接舷处走去。他仰头看到吕宋号的高大烟囱在月光下吞吐黑雾,心里愁云四起。两方船只派出的搜查一无所获,他回船报告完工作,就见那艘满载神圣种源的“挪亚方舟”和吕宋号错开航路,直奔着巫峡的上游,要进入重庆地界了。

  没人注意到有一个黑衣蒙面人形在浪中翻涌,那人影趁着水声爬上了岸,白色石子铺就的滩头立刻一片血色鲜红。

  日本“陆军登户研究所”特别派出员——入山悬镜中尉摘下蒙面黑巾,躺下来大口呼吸。江水太冷,把他的双腿冻得好像不存在了一样。血还在流,他花了半分钟才能挪动手臂,从随身的牛皮包里掏出一管吗啡给自己注射进去,好让自己气色正常一点。

  入山悬镜手中握着一把胁差,长度比常规的陆军“95式”、“98式”军刀短小不少,是一把在飞机与轮船上也能携带的“搭乘员刀”。他紧攥着这刀,直到脸色稍稍恢复神色,就捡了一根纤夫拉船的竹索包扎了伤口;又把胁差夹在腋窝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滩上的群山走去,直到隐身在缥缈的巫山十二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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