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森凛

编辑：落鱼

半夜的时候Echo回来了，明里被吵醒，听他稀里哗啦地折腾——这个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不要打扰别人”，他制造的动静仿佛房间里进了一队兵。就在明里忍无可忍要翻身跳起的时候，Echo滚上床来，从背后把她搂住。

“告诉我你没靠近那堵墙。”明里没好气儿地说。

“怎么可能！往上面黏新的口香糖是每个到Pike Place演出的人的使命啊。”

“离我远点！”明里挣扎，Echo笑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你应该来的，宝贝儿，我们真的唱疯了！”

明里放弃挣扎，喃喃：“我绝不会去！但我很高兴你们唱疯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小舞台，那种简单而亲密的连接，把所有人裹挟进去的氛围，独一无二，不可复制，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Iza说过，他无论如何不能明白，曾经这样唱过的人，是怎么能够忍受隔着屏幕，对着空无。”

明里想了一会儿这个“Iza”是谁，不得要领，哼了一声：“我还一直以为你是社恐呢。”

“鲍勃说过，没有人能够在艾玛身边，仍维持社恐的人设。”

说到艾玛，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Echo嘀咕：“你能相信吗？明里，艾玛拒绝了我。”

明里叹了口气，把脸贴紧他的胳膊：“被艾玛拒绝是什么稀奇事儿吗？看看她曾拒绝过的都是什么人，艾先生，你何德何能位列其中。”

Echo的语气里带了点无奈和好笑：“我得说，明里，你还真是知道怎么安慰人呐。”

黑暗中，两个人一起笑了，明里翻身，与Echo面对面，夜色沉沉，他们身下的床垫软硬恰好，枕头蓬松，薄毯轻柔，房间里弥漫着若有如无的香氛，依稀是大海、松枝和风的味道，谁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良夜，谁也不能抗拒在这样的夜晚，舒舒服服地躺下，把心也敞开。

“记得吗，明里，你答应过我。”Echo说，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笑意和一点倦意，一如他半开半阖的眼睛，“当死亡来敲第一声门，就让我走。”

他的手就在枕边，仿佛一个邀请，明里轻轻握住，就像回应。“是的，我答应过。”她说，声音同样温柔，同样带着笑意和倦意，“但我以为这一次祂还不是为你而来，你可不要抢了艾玛的风头。”

“别傻了，明里。”Echo摩挲着她的指尖，“没有人可以抢去艾玛的风头，即使在死神的主场里，她也是主角。”又轻轻叹了口气，阖上眼睛，声音更加模糊，声音里的那一抹惆怅和感伤几乎无迹可寻，却又不容置疑，“……你还会经历怎样的人生呢？她对我说，属于你的战场会是怎样的？我真想知道啊。你还会唱出怎样的歌，还会听到怎样的音乐，还会收获多少奇异恩典，多少非同凡响的体验……我知道你还将拥有那样的时刻，而我真希望自己也能看到……”

“或许，你可以答应她，”明里温柔地说，“当你们再次相遇时，你都告诉她。”

“你和艾玛说了一样的话。”Echo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她说：如果在另一个世界、彼岸、门的那一边——随便人们怎么说，总之我们知道那是哪里，我相信必然有那样一个地方。如果在那里，我们相遇，我问你：‘可曾带给我新的歌？之后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与我分享？’而你回答：‘没有，紧随着你，我也离开了那个世界。’你能想象我会有多失望和多生气吗？”说着他笑出声来，“艾玛就那么看着我——你知道的，明里，艾玛的那种眼神，每次她这样看过来，弹幕就会被‘艾玛要吃小孩了’刷屏。她就那样看着我，说，我的孩子，相信我，你不会希望惹我生气。”

“是的，没有人会想惹艾玛生气。”明里也笑了，还装作瑟缩了一下，这更像是要掩饰某种情绪——因为此时此刻，如果艾玛在她身旁，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拥抱她，用尽全身力气，为了她这句话。

此刻在她身旁的是Echo，所以她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就像那个被用过无数次的比喻：在海边的风里，握紧手中的砂砾。她知道砂砾终将从指间溜走，但至少这一刻，它们仍在她手中，她能感到它们的流淌，好似有生命一样。

“我该怎么办，明里？”Echo说。明里一直没有移开视线，所以尽管在黑暗中，她仍能够清晰地看到，一道犹疑的皱纹，出现在他的额头上。

“我想，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情形。”她慢慢地，温柔地说，仿佛要用自己的声音，去把那道皱纹抹平，“每当我们失去一个朋友或爱人，我们就更多了一份要好好活下去的理由，哪怕只多活一年，多活一日，为了再次相见时，不至于无话可说。”

Echo睁开眼睛，尽管黑暗中明里无法看到，但自然规律不会改变，此刻在他的瞳仁中，应该有她小小的投影。

明里微笑，在这样的时候，你当然会希望，那个人瞳仁里自己的投影，是微笑的模样。

Echo凑了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嘴角，仿佛要沾染一点微笑，“好吧，”他说，“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情形，如果我真的爱她，总要带给她点什么新的东西才好。”

这一刻明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正在飘起，原来这个世界，这个纷繁、扰攘、喧嚣、嘈吵，并不在意任何人和任何心的世界，这个自顾地漠然地永恒旋转的世界，也会在某个瞬间，轻轻地、温柔地吐出一口气，犹如叹息。而此刻她正被这样的一口气托着，漂浮起来，和Echo一起，脸对着脸，手握着手，看着彼此的眼睛，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我做了一个梦，”她说，悄悄地，就如耳语或梦呓，“就在刚才，被你吵醒之前——”“我希望那是一个好梦，尽管吵醒你的人似乎没有资格这样说。”Echo笑，“而且我猜，你的梦里有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混进去的，”明里轻哼，“明明我梦到的大学时候。”同时有一点恍惚，似乎分不清自己现在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里，“还是那个老图书馆，大家都在，斐姐、郇，还有老柯——哦，该死，老柯怎么又混进来了。但这不重要，因为你也在，你比老柯更没道理在场。但是梦嘛，管他呢！让我想一想，你坐在窗台上……嘿，我对你说过吗？窗外的那棵紫藤，开花的时候，风把花卷进来，坐在窗边的人总是落了满身……你似乎在唱一首什么歌，我记不清了，或者压根没有听清——即使不是在梦里，我大概也听不清……我该怎么说呢？”明里叹了口气，带着点惆怅，“我已经不知道我们是在回避，还是真的已经不在意，但我还是很抱歉，因为我几乎感受不到音乐的美妙，所有的歌声在我听来都多少有点扰民，除非知道歌词，除非我被歌词打动……所以我很抱歉，真的，很多时候，应该说几乎每一次，当歌声响起，我都在努力辨别歌词到底是什么，否则这首歌对我就毫无意义……”

“我知道。”Echo故意发出夸张的叹息，“所以说这个世界还真的是有点奇妙的，我说什么也不会想到，我爱的人会是一个amusia。”

他们又一起笑起来，黑暗中悉索的笑声，显得如此私密，两人的脸凑得更近，几乎贴上，握着的手放到了心的位置。“但是在梦里，”明里说，“有那么一刻，我感受到了，我相信我感受到了：啊！原来是这样的吗？原来就是这样啊！还记得那些视频吗，我们一起看过：色盲的人借助特殊的眼镜，第一次看到颜色；失聪的人借助特殊的耳机，第一次听到声音……他们的不能置信的样子，任谁都会被打动……当然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我猜应该和他们一样，就像是第一次懂得颜色是什么，第一次听到声音……真的是太好了，太好了……原来这就是Echo的世界啊，原来这就是他所拥有的啊！拥有这些的人是何其幸运，他们怎么可能不变得有点疯疯癫癫？而即使在梦里，我也感到了嫉妒，该死的！人类怎么可以如此幸运！怎么会有人拥有这一切，不仅能听到、感受到、还能创造……”明里的话没有说完，因为Echo把她拉进了自己怀里。

“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明里问。“停留啊，你多么美丽。”“哦，浮士德博士。”明里伏在Echo胸前，闭上眼睛，感受着他呼吸的起伏，他的心跳，合着自己的，整个世界仿佛在收拢，一个轻盈的泡泡，挣脱了现世和此刻，向着几乎可以名为永恒的深处飘去。“这就是当我去往另一个世界时，愿意与我所爱之人分享的时刻啊。”Echo说，声音混合着气息，拂过明里的头顶，仿佛永恒深处的一缕星光，落在她的发间。然而这样的星光似乎注定转瞬即逝，Echo接着说：“可是，明里，如果我忘了呢？”

泡泡被戳破了，他们落回此夜。

颤抖从他指间传来，极轻、极细，几乎感受不到，就像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却足以戳破一个飘向永恒的泡泡，落回此夜。

“如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呢？如果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团糟的混乱，什么都不再记得，我该怎么办，我又该对她说什么？”

明里握紧Echo的手，就像在风中握紧手中的砂砾，砂砾终将从指间流走，她知道，自己的手终将空空。但不是此刻，不是此夜，此夜此刻她将用尽全力，握紧手中的砂砾，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再说一遍，那句话。”她说。“哪句？”“浮士德博士的那一句。”“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Verweile doch, du bist so schön……”明里重复了一遍，不确定自己的发音是否准确，然后她说：“让我们做一个约定吧，艾先生。我答应你，如果有一天，你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立刻为你把门打开，把你交到祂的手里。而且你放心，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直到看不见你们的身影，直到我确定祂把你带走。”

过了好一会儿，Echo的吻才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里，带着丝丝凉意，就像是夏夜的微风，浸透了星光。“是谁说的来着：没有什么比死更让人觉得自己活着。”他说，“谢谢你，明里，你也递给了我一副眼镜，让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颜色。而且你说的没错，我还真是个幸运的家伙。”

“也是我的幸运，艾先生。”在这样的星光与微风中，明里不无惬意地闭上眼睛，“但是现在，让我们先说晚安，好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