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菠萝头

编辑：青 & 地表强温小锅炉

宗跃给出的工期时间非常紧，还包含采购颜料和工具的到货时间，但叶果不擅长拒绝，这一次她想好好做，看看自己的程度，便不再讨价还价，接受了。

她列出材料和工具清单，需要尼龙笔、板刷、海绵、丝瓜络络、可撕调色盘……喷枪也需要采购，另外就是大量调和液、光亮剂和荧光剂。

宗跃推送了一个名片给他，说进场联络这个人。

看头像是那天买咖啡送来进来的两人之一，不算很年轻，大约四十出头，平头，留着细细的八字胡，衬衫边缘露出刺青。

那个人通过了叶果的微信，自我介绍：叶工你好！我也姓叶，你叫我老叶就行了。

那人比宗跃大几岁，但叶果回忆那天现场，老叶有点怕宗跃。

老叶：叶工给我银行账号吧，打定金给你。

叶果收到了五万定金，意外有那么多，试探性问绘墙费一共会有多少。

老叶：宗老板没说，让我先打五万给你，说是材料费。

收了钱，等于应允了交易。

结束了和老叶的对话，叶果觉得应该和黎虹说，能接单子是因为她的牵线，她的帮忙。

这种事黎虹很认真，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听到工期有点生气，说宗跃这个人做事情就是这样，跟催命鬼一样。

“听说以前做杂志的时候，下头好几个人受不了离职。不过你答应下来就算了，人手不够你告诉我……”黎虹说。

叶果创业时遇上困境，欠房租欠退款还要继续教学生，压力、疲劳之下，感冒高烧不退。黎虹出钱垫资，还把美院的老师都叫来帮忙。如果不是他们，根本收不了场。

但这次不一样，叶果觉得她可以，也告诉黎虹她可以。

挂了电话后，她开始准备材料，除了清单上的工具还有颜料，优先想到把自己开掉的公司。

他们的一些冷门颜料不错，价格也不贵，如能满足条件，她愿意把一部分赔偿金变成货款还回去。

点开淘宝店，叶果发现店铺评分，商品描述、物流和服务都掉到了2分左右，大部分是差评。

架上商品比她离开之前少了很多，除了不再代理的品牌，还在代理的颜料颜色也不全。她看中两套打折的笔，点进客服询问，发现不是客服妹子，只是一串TB开头的编号。

叶果淘宝名叫果子狸，客服妹子是知道的。

果子狸：你好！

客服：在

不是客服妹子那种“在呢亲”的口气。

果子狸：我想买两套笔，能发当天同城吗？邮费我来承担。

客服：做不到。

果子狸：马上发货就可以了吧，顺丰当天件。

客服：两套笔就了不起是吗？

叶果关了对话框。

再看微信好友申请中（？）的客服妹子已过期。

唏嘘归唏嘘，正事要紧，她找了一家更专业、规模更大的店，有专业墙绘丙烯材料，42色可选，2L颜料附送压嘴，工具齐全。笔、荧光剂、喷枪、桶和充电的手持紫光灯都有。

她把工具采购全了，还选了36种颜色2L的材料，其中几色各要四瓶。

这家店在昆山，客服说专车送一趟。叶果把酒吧地址发过去，客服说下午四点后可以出发，六点可以到。

那天下班前，叶果还是认真在画室工作。

虽然接了私活，但本职工作也要做好。叶果做了简单的网课教案，以兴趣班授课为主，录播一些3分钟内的小技法。

第一期做水彩叶子的画法，画她曾经收集过的各种叶子。

当天的视频加上“叶子老师教画画”的TAG发到网上，半小时内收到一百多个赞，有留言想看其他画法的，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大概对成果满意，老板很高兴，叶果便借机说这几天要去帮朋友的忙，想借睡袋。老板当然答应，又从办公室里拿了泡腾片给她，让她注意身体。

那天叶果走得很早，六点半在下沉广场前的车站等颜料。送货司机说路上堵还有两个路口。她望着延伸向远处的红灯，夜深沉下来，空气中尾气、尘埃和湿气混合在一起，像喧闹但落寞的风情画。她想起给家里人发信息，说这几天在画室忙到比较晚，不要担心。

家里人逐渐习惯了。

叶妈：地铁停了就打车，不要骑自行车。

叶爸：看二宝舒服吗？（附上二万在床上窝着的照片）

叶果放大照片，感觉得这家伙胖了，刚想吐槽，听到有人叫她。

“叶工！”

是酒吧老叶和上次来的另一个人，轰隆轰隆拖着板车，装着人字梯，几桶净水、饮水机，手里还两个大袋子。

“这些是宗老板让准备的，还有这几天我们都陪您。这一片晚上喝嗨的人多，您几点走，我们几点走。”

叶果看到大袋子里还装着瓶装水、泡面、一次性纸杯，面巾纸，三根线的充电头、蓝牙音箱、移动WIFI、两个拖线板……那么大阵仗，倒把她搞得紧张。

“不用不用，我锁好门就行。”

“宗老板说让我们陪着，在门外守着。”和老叶一起来的青年说。

“门外我也集中不了精神……真的！”

老叶看她不愿意，说“我问问老板”，拿出手机来发信息。

过了一会儿电话过来，老叶听那头说了一阵，然后说：“好好，我知道了，您放心。”

这时送颜料的车到了，老叶把车带到广场后面的卸货区，让叶果先和同伴去酒吧等。

那天三次板车才把颜料和材料全部运进来，铺得满满一地。老叶他们傻眼了，问是不是都要用完。

“用不完，有仓库的话剩下的放在里面，修改或者补色用。”叶果将颜料按照色系排好。

“叶工厉害！”老叶竖了大拇指。

那天他们把饮水机装好，让叶果减少出门，画画也用净水，不够再送。另外把蓝牙音箱连好，WIFI设置好，拖线板都装好，又说了净风系统、暖气的开关位置，叮嘱得仔细。

“大概就是这些。”老叶核对完手机上的明细，“那您忙，我们回去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临走还递给叶果一把U型锁，做了一个挥舞的动作。

“我们出去后您锁门，里头扣上，出门上厕所就提着，防身。”

叶果被逗笑了，让他们可以走了。

附近的夜场开始热闹，皮革门关上后几乎听不到，隔音效果奇佳。

叶果锁上门，打开了最弱的一排灯，用手机连上WIFI和音箱，泡上泡腾片，闻着伴随泡沫一起散发的柑橘的味道，坐在把台上望着封闭的房间，想起黎虹在课堂上说魏晋南北朝墓室壁画：

“与长眠在这里的死者相比，画师和墓穴的联结更为直接。”

她不觉得这句话恐怖，反而感到神圣。

那个夜晚，她打着手机灯在调色纸上试了多次，避免色彩的偏移，完全确认后才将笔刷按在墙上铺开，当色彩平缓地向外推出时，感受到了和墙壁的联结，一种它将自身全然交付给她的感觉。她确认自己可以做好，非常好。

蓝牙音箱里发散的音乐，在空旷的房间呈现似有若无的回音，这是叶果最近喜欢的一首歌：

这世上不缺一粒尘埃

不缺少万千渺小的存在

只缺你这粒尘埃

让我原谅自己的平凡

……

在曲子的循环中，她调了一泵又一泵颜料，手速越来越快，能感觉到体力的下降，精神头却越来越高涨，直到手机提示凌晨四点，才觉得应该停止了。

叶果用面巾纸沾热水擦脸，窝进睡袋里，用有余温的面巾纸敷在眼睛上。眼前一片漆黑，感官的兴奋还在，她没有关闭音箱，一直听着音乐，直到被睡意完全吞噬。

醒来已经八点，她离开酒吧回家洗澡，再去画室。

对比夜晚的工作，画室的工作更像休息，她喝了两杯咖啡，感到胃里灼烧。午餐吃了一碗牛肉滑蛋粥，感觉到了身体被消耗，大脑又极度精神，脚冷，脸烫。

叶果下班去洗手间-，望着镜子里苍白的脸色，去楼下买了一盒面膜。

晚上，她听着音乐，敷着面膜，在昨天的成果上又叠加了一层丙烯，又是凌晨四点才睡下……

第三天，她开始绘混合着荧光剂的颜料，添加的越多，内心越安静，第一个夜晚她在兴奋中混杂着焦虑，现在她可以冷静审视成果了。

叶果将面膜从脸上扯下来，用残留的乳液擦手上的颜料，边擦边望墙上的画，忍不住笑起来……笑完又用面膜擦脸，忘记了上头有颜料。

第四天的零点，她觉得可以回去睡觉了，今夜继续完善细节，装置也会在下午送来。

走出酒吧，用U型锁扣好了门，叶果感觉到下沉广场的空气里都在震动。十几米开外是一个巨大PUB入口，现场LIVE的声音和光漏出来。

叶果开始理解宗跃会投资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也确定自己做得很好。她从正门出去，两个喝醉的青年在大声聊天，像是下班过来，西装拿着手里，有着厚厚的刘海，说的不是中文……

她看到广场外的公交车站停着一部出租车，快跑两步坐了上去。

半圆的月球装置下午准点送到，老叶接的货，做了安装调试，线路接通，但布线有些杂乱，破坏了现场效果。

老叶发信息给叶果问怎么办，叶果说她会调整。

当天晚上，她修改了部分片区的绘画，全部画成暗色隐藏线路。半球形的月球灯像半个在海上，半个在海里。叶果在手持的紫光灯照射下，加强混合荧光剂的涂层，让海浪看起来气势十足。

这一次完工又是凌晨三点。她将月球灯打开，将买的好几根手持紫光灯靠墙放，令荧光尽可能呈现……

从海底升起的月，唤醒发光的海滩，叶果感觉这几天的命融进墙里了。

“与长眠在这里的死者相比，画师和墓穴的联结更为直接。”

她又想起这句话，走到入口处靠门拍了好几张照片，还有一段视频，打开微信，发给宗跃。

叶果希望他没睡，非常非常希望，感觉等了很久，却只过去两分钟……

他的电话终于过来了，第一句却是：“你试着再考虑的天花板，分散一下线路的视觉。”

叶果的情绪被他的冷静浇灭，深呼吸之后说：“我试试做出星辰的效果。”

“时间来得及吗？”

“用喷枪很快。”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松弛下来：“叶果……”

叶果不做声。

“你真棒！”

叶果刚才有些生气，这几个字又让她高兴了，但只有几秒，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小孩，这明明只是工作。

“聊天会影响你吗？”宗跃说。

“几分钟应该可以。”叶果故意冷淡，把手机开了外音。

“我最近压力很大，今夜是我最大的惊喜，你真棒！”

“哦。”叶果故作冷静。

“我这次到首尔是打算签一个艺术家，但沟通不太顺利，就暂时晾一下对方，赶早一些的飞机回来。”

“你们墙上的名字可能都放不下了。”

“下个月就放不下了，大多数很顺利，我遇到的都是很棒的艺术家，你也很棒！”

叶果忍不住笑了，虽然她和墙上的名字各方面都差了些，但至少这次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

“知道我为什么选第二张吗？就是你现在画的。”宗跃问。

“耐看度？”

“更多是我个人原因，让我想到了小时候，夏天都是在海岛过的，不过那里很近，没有荧光海。”

“暑假？”

“嗯，那时候我外公在负责造船工程，我暑假就去找他，但他很忙没空管我，我就一个人在岛上玩。”

“玩什么？”叶果猜他是个皮孩子。

“踢球和游泳。”

“岛上有足球场？”

“很大，一脚球能踢进海里。”

叶果笑点不高，调颜料的手停下来。

宗跃继续说：“我更喜欢游泳，还喜欢晚上一个人跑出去，游到岛外最远的一块礁石上坐着，坐到大半夜再游回来，跑回房间，希望没人发现。”

“被发现怎么办？”

“打一顿，还能怎么办？”

叶果想到了咸蛋超人头像，觉得这才是他的本体。

她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一直画画的怪孩子，喜欢在动物园旁的绿地上呆坐，不到天黑不回家。这就是一种古怪，但她乐此不疲，简直上瘾。

“抱歉说太多。”宗跃说，“其实做不完也不要紧。”

“可以，不难。”叶果开始摆弄喷枪，“晚安！”主动挂了电话。

凌晨六点，所有工作都完成，用了不到五天。她钻进睡袋闭上眼睛，月球灯装置没关，感到月光落在她身上。

她只睡了一个小时就回家，洗澡换衣服，去楼上爸妈家吃早饭。

“果果你脸色那么难看啊。”叶妈说，“有没有睡觉啊。”

“睡了，没睡好，工作完成了，明天就正常了。”叶果说话时还是忍不住打哈欠，二万从她脚旁蹭过去。

“身体比赚钱要紧。”叶妈说，“太累的不要接。”

“我蛮开心的。”叶果吃了几筷酱瓜和榨菜，睡不好嘴就淡，想吃咸的。

“开心也要紧的。”叶爸说，“再吃根油条。”

那天叶果照旧去画室，又接了一幅肖像，她画了一会儿想上厕所，想起出了酒吧上了一次，在家上了一次，现在又想上，上厕所还觉得疼。

急性尿路感染，最近超负荷了。

她熟练在线问诊，配头孢克洛还有一些维生素，回想在画材公司的几年太舒服了，如今这样才是生存和工作。

老板是中午到的，叶果和他沟通了课程构想，提到自己平时用绘图板，可以开PAD绘画的在线课程，容易上手。不光是画室课程，她也在想其他方向，逐渐确定自己可以在这个职业上走下去。

那天她照旧准点下班。宗跃留言说晚上临时有个饭局，推迟到十点来现场，她还是八点到现场，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部分。

硕大的半月和荧光海岸，刚开灯叶果有一瞬间出神，但冷静审视又觉得部分线条过于平滑，决定今天继续调整。

等到完成差不多十点，她洗了笔，吃了第二顿头孢。

刚吃完，听到外面有人拍门。她用U型在里头锁了，外头进不来，于是说了一声：“来了。”

走到门口，听到门缝里的对话像日语或者韩语。她把耳朵凑上去听，好像还是好几个人。

“开门！”外面人又拍了几下门。说的是中文。

“你们是谁？我们还没营业。”叶果对着门缝说话。

“我们是将来的客人，让我们参观参观。”又有一个人说，声音很年轻，但口齿不清。

叶果听出这些人喝过酒，想起隔壁是个大型PUB，这些可能是走错或者想喝第二摊的人。

“不好意思，还没营业！”叶果摸了摸U型锁，确认是扣好的。

“开门！！！”

外面开始踢门，踢了一会儿，开始有摩擦和皮革割裂的声音。

“我要报警了！”叶果边说边给老叶发了个信息。

老叶没回。

宗跃回了：我到门口了，你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