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菠萝头
编辑:青 & 地表强温小锅炉
一觉醒来,六点出头。叶果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天还是暗的,客厅里空无一人,中央空调仍旧开着,室内温暖如春。她走上露台看画,窗外渗入的冷气落在皮肤上,让肌肉有明显的收缩感。她进浴室洗了澡,出门。
小区的绿化很好,到处是冬天不会落叶的香樟树。她在花园里逛了一圈,保安还是昨夜的那个,和她敬了个礼。
出小区是河边步道,晨练的人从她身边跑过。天逐渐显露冷冽的灰色,路上开始有几个等车的人。
叶果看到一个穿正蓝色风衣的女孩,束着高马尾,纤细的小腿从风衣下摆露出来,踏在一双猩红色的细高跟上,和漂亮的唇膏颜色呼应着,像要去赴一场隆重的宴。
女孩上了出租车,在S湾的尽头消失,这让叶果决定这几天也打车,熬夜需要保存体力。
从宗跃的家搭车回叶家,高架开始拥堵,天边阳光好像刚苏醒,这是平时地铁上下班的叶果很少见到的。
叶家所在的小区烟火气更重,熟悉的邻居正出门买菜,老人在晨练区聊天、拉伸。叶果回家拿围巾、PAD、吹风机和睡衣,又上二楼蹭饭。
叶家爸妈有点意外她回来。
“结束啦?”叶爸问。
“没呢,回来拿东西。”叶果放下包,坐在桌子前。
叶妈盛了热腾腾白粥,把酱菜推到她面前。这是叶妈自家做的小菜,新鲜的莴笋切条晒干腌制后用香油和辣油拌,非常下饭。
“你回来拿什么?”叶爸看到她的袋子。
“围巾。”叶果拿出围巾盒子,上面一个巨大LOGO,又补充道,“工作用的,可能要还回去。”
“这个牌子爸爸知道,我也有啊。”叶爸撩起毛线衫露出了皮带扣,一个巨大的金属H字,“99块两根,菜场二楼买的。怎么样?”
“一看就假货!”叶妈让他把衣服放下来。
“看得出是假的啊?”叶爸摸了摸光头。
叶果喝粥差点喷了。那个早上她和家里人边聊天边就着榨菜吃了两碗,这一餐多了很多力气。离开前,她说还要个两三天,又撸了两把二万的下巴,揪了一下它的尾巴。
“忙也要吃饭!多喝水!要上厕所!”叶妈在后面叮嘱。
去画室的路上堵得更厉害,车慢吞吞在高架上龟行。
叶果坐在后排边休息边想工作:录播课,教学,客定画……还想到和宗跃签订的是插画商用合约,如果签订画廊代理合约,就不能私自接客定画了。
想到这里她开始头疼,才刚签约正式员工呢。
这天老板不来画室,听说丈母娘要甲状腺手术,全程陪同。上午画室没学生,叶果就正常画客定画,预定数量变少了,毕竟买家也就是学生或他们的亲友。录播课的反响很好,这个趋势周末能开小班。
中午教室里的老师一起叫了披萨。大家们问叶果最近干什么,他们中有人去了Pleine Lune,还拍了照片发在工作群里。
叶果说接商业插画,大家问多少钱,她说没谈,根据成品来看。大家纷纷说她太好说话了,也不和画室老板谈价格谈分成。她也就笑笑。
“我们这行饭太难吃,现在的做法都看不懂了。”聊着聊着大家都开始吐苦水。
“网上赚钱五花八门,除了卖课还搞行为艺术。”他们都看过网红艺术家现场直播,一面跳民族舞一面画画,还有MCN公司专门签这种艺术家。
叶果同样收到过这种信息,她不感兴趣,也做不来。
那天下午没学生,叶果做完录播课后请大家喝奶茶,说有事要先走,五点半就打车出发了。
这个点高架就开始堵,空气质量不好,遥远的落日像爆炸在远处的氢弹,一种末世的凋零感。她看着计价器一直跳,肉痛了,让司机早一个闸道下高架,在路边找了共享单车,骑了大概三公里到河边,沿着步道慢慢走回去。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动漫有个词语叫:逢魔时刻。气温降低,叶果的精神却兴奋起来。她属于夜型人,熬大夜是这类人的专长。
当晚小区保安换岗,拦下了她。叶果报了门牌号和业主名字,说几天都会住在这里。保安给业主打了个电话,放她进去了。
进门她就打开暖气,这套房子舒适但也确实寂寥。冰箱里有泡菜和玉米猪肉饺,她开了半盒玉米猪肉,用平底锅煎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就着果汁吃。
她脑子里出现了早上的风衣女士,这是一部分的她想要成为的,美丽且永不知疲倦,但身体的另一部分又叫着不要,窝囊废自有窝囊废的快乐。
吃完饺子和果汁,洗了盘子沥水,她走到露台上。玻璃的黑底上映出朦胧的轮廓,叶果觉得自己瘦了。她坐下夹好纸,拿起铅笔开始工作。
在铅笔落在纸上的瞬间,两个她都消失了,合成了动物园外绿地上的的怪孩子。
昨天晚上虽然忙碌,但她毫无头绪,今天也没有构思,干脆纯靠记忆和直觉,画出今天看到的所有画面:高架,楼宇,遥远的落日……速写之后,用大量稀释液调稀了油画颜料上色。
渐渐地,她又感觉不到声音、温度和颜料的气味了,只是一抹一抹向外延展着颜色,感觉不到口渴,也不想上厕所,只有笔、颜料和纸面的触感,她要在转瞬即逝的东西溜走前抓住它们。
一副画完还不尽兴,干脆一场短跑接着另一场短跑,进入下一副速途。刚才画黄昏,这次清晨接着夜晚,一直画到手心出汗,背部肌肉僵硬,肩颈酸痛,脑子还可以动,身体先受不了……
这时,她才留意到手机上有宗跃两条信息:
我等下回来放点东西。
不来了,早上七点来。
两条信息时间是晚上十点和十一点,现在已经凌晨三点了。
叶果将窗只留了一条缝吹画,洗澡睡觉。
那个晚上她虽然累,还是做了一夜梦,高架上空无一人,只有她一个奔跑,从日出到日落,遥远的星辰像暴雨一样滑落。
一觉醒来已经七点半,她听见客厅里有声音,应该是宗跃来了。
今天的宗跃穿着牛仔裤、黑色棒球夹克,头发用发油打理得服帖。
“这次的设计?”他在露台上看画。
“不是,即兴画的。”
“你速写分数一定很高。”
“我可是三项全能。”叶果臭屁了一下。
宗跃笑,指着黄昏的那张,说:“知道鲍勃·迪伦吗?”
“知道!”
摇滚老炮儿,诺奖得主,诗人,画家,装置艺术家……2019年在中国做过巡展,叶果还去过现场,在巨大的三联画前自拍。
“你这张像纪念碑谷的日落。”宗跃说。
叶果弯下腰看画,今日的她试着解读昨日的她。
“是有点像,不过纪念碑谷太宏大,我画的时候也想表现更奔放的日落但失败了,车,人,楼房都有固定的轨道,这不是荒野世界,是悲惨世界。”
宗跃凑近了看,说:“从混乱中找到秩序也是一大乐事,轨道就是秩序,没有那么悲惨。”
“但不应该是唯一秩序,至少我不想这样。”
“那你想要怎样的?”
叶果觉得他问的是丝巾,没想好,便捣糨糊道:“今天没有,昨天想好了,我从高架直接下闸道,换骑自行车。”
宗跃应该知道她故意的,放弃继续提问,“其实今天我改早上来,是去拿了这个……晚上窗边很冷。”他指了指门口。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半人高取暖器和一个袋子。
“啊,谢谢。”叶果需要这个,画的时候感觉不到,停下来觉得膝盖疼死了。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宗跃又问。
“没有了,只剩下设计了,我自己想想。”
叶果早上重新看画,又迷茫起来,松弛的速写一定不是顿总想要的,插画就是这样,返工好几次是常有的事,最后客户不要也是时而发生的事。
“那今天我没任务了,不过需要你帮个忙。”宗跃指了指门口,应该说的是那个袋子,“洗衣店的人还没来,我要走了,你等下帮我把衣服给他们,就一件西装。”
叶果想到之前他用无纺布袋装了衣服走。
“今天我有个午宴,等下换了衣服就走。”宗跃走进衣帽间。
叶果见他关上门,便继续在露台上看画,努力想要在一团想法中找出线头。过了一会儿,听到宗跃叫她的名字。
她敲了敲门,走进那男装精品店似的衣帽间,看到了镜子里穿睡衣的自己,还有地上四双男士鞋子。
宗跃已经换好深灰色三件套西装,一旁挂着同样色系材质的风衣。
“给个意见,穿哪双?“他穿着黑袜站在地上。
地上四双鞋子外形接近,鞋头略微不同,颜色花纹有轻微差别。叶果不明白为什么买相似度那么高的鞋子。
“尖的好。”她剔除方头两双,“稳重”会降低宗跃的某种特质。
“深的好。”又剔除一双。浅的有花纹过分休闲。
“完美!”宗跃拿出鞋拔穿上剩下的天选之鞋,把其余放回柜子去。
扣上风衣前襟后,他从另一个柜子里拿出鞋同色系的皮手套和手包搭配。这一套应该都是量体裁衣,显得人肩宽腰窄,四肢修长, 五面镜子里都有他的影子。
好像去参加选美比赛哦。叶果想。
“我走了,有事发信息。”他踩着铮亮的皮鞋出门去。
叶果从窗口看着白色BKING车从小区门口驶出,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画上。但直到洗衣店上门还没有头绪,干脆直接离开去画室。
中午她把三张作品的照片传给顿总。
顿总果然是做讲师的,点评得细致,谈到这三幅作为装饰画非常合适,有美观的晕染和渐变,但从工艺上难度上直接拒绝,理由是丝巾制版很难复刻。
叶果猜到结果,但不能说不失望,只是对自己失望。三幅画视觉效果不错,但作为装饰品确实缺少些趣味,画得太快,不是有嚼头的作品。
回到宗跃家,她还是大脑空空,将剩下的饺子吃完,在沙发上打了个盹……再醒来时,手机有新的信息,又来自咸蛋超人头像。
宗跃:和顿总聊得怎么样?
和宗跃合作,像在一个持续加压的高压仓里,询问频次高,问题特别多。他对人的关心算得事无巨细,给的压力也是非常巨大的,这次是,做墙绘那次也是。
旧时代他一定是个优质拿摩温✻,手里的鞭子啪啪不停。叶果叹气,不想回信。
一会儿,他又发来信息:我还有衣服要送去干洗,明天早上过来。
叶果知道他说来送衣服,还是来看画……
她面部发烫,血压升高,今晚一定要画两笔,哪怕还是废稿也要拿出草稿。她搓了搓脸,做两口深呼吸,想再去看一眼宗跃的“精品男装店”,感受一下有钱人和穷人的差距,给自己一些动力。
走进巨大的衣帽间,镜子里映出鞋子、衣服、领带、配饰……还有她没见过世面的表情。
叶果忽然意识到,这里装的不光是衣服,还有宗跃多年的职业生涯。
她知道要画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