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互联网是很神奇的所在,它放大一切人类的原始欲望。嘉熙的大溪地日光浴照传开后,网络上几乎一夜之间认识了花滑女孩凯莉·赵。虽然她的成绩只有一块青年组金牌,也挡不住网络上汹涌而来的爱。
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
回家两周,明舜的电话打进来:“听说你要退役?伤哪儿了?”
“不管是米什卡还是刘璐莫澜,都只关心她什么时候才能爆红。只有明舜在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害。”嘉熙叹气。“而这个人刚刚因为在队内约会被开除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听到她叹气,对方又劝:“我转到星奇俱乐部去训练了。你……如果有空,来看我训练好吗?虽然离你家有点远……”
大名鼎鼎的星奇正是培养出古女王的顶级俱乐部。嘉熙耳闻已久。如果说曼提斯靠着一批又一批的优秀选手撑起了花滑界“顶级豪门”的派头,而拉贝堤则兼收并蓄大量成名选手以成功的商业模式立足于世,那么星奇便是靠一代传奇女王十几年独步冰场闯出的天下。每个慕名而来的家长都抱着一份仿佛触手可得的期待:孩子送进这个有独家秘籍的俱乐部,说不定哪天也可以站上最高领奖台。
此外,星奇除了训练有些独门秘籍外,传说与滑联的关系也很深,比如古女王从来不在国家队也能一次又一次出征奥运。那么明舜既然离开了国家队,选择星奇实在是情理之中。“应该能争取回奥运资格的。”嘉熙其实能想到:“他也在积极自救。”既然如此,就算对古女王再有意见,看在明舜去训练的份上,自己也该去问候他才对。
星奇的冰场是奥运级别的标准配置,明亮、吵闹。商场一层的咖啡厅与办公区可以将地下冰场的每个角落尽收眼底。很多小孩子的家长就坐在楼上吃喝聊天,一边看着下面的小朋友们一半在练花滑,一半立了球门在打冰球。从咖啡厅往下,挂了一副巨型全身肖像,截取自传奇女王古韵飞的某次比赛,高飞的燕式在超长的条幅上恰恰好完成构图。
这几乎是嘉熙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看清她“本人”。巨幅海报上的女王满溢着自信和热情,展露着孩童般的天真。完全不是媒体口中“背负中国花滑重任”的坚毅,也不是八卦故事里“一心往上爬”的狐媚。
“无论如何,她制霸冰场横跨十余年,连拿三届奥运冠军。”嘉熙仰望着海报,被她脸上的真诚些微打动,心底平和了些,“如果这副模样只是她演技太好,至少不可否认她实力非凡。”想到这里,她心底忽然动了一下:她为什么能连续三次获得奥运冠军?
现代奥运史上几乎不存在连任的奥运冠军。最接近连任成功的是大约50年前的朴允恩。可惜在她第二次奥运之旅中因缺失足够的三周跳数量惜败给当时15岁的少女斯米尔诺娃。
“真是延续半个世纪的讽刺螺旋。如今没有足够的四周跳也无法立足赛场了。”嘉熙心底里对这样的循环颇为不屑,又难得的对规则进步的部分表达了赞赏:“至少现在他们把参赛下限调高到了17岁。”
从一小撮人游戏着玩起来的比赛到长时期逐步确立规则制度,越是完善的制度越少给人钻空子的机会,于是连胜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但近20年来,先是褚清黎后有古韵飞,分别垄断了男女单赛场。这在难度、规则与参赛人数都日益飙升的现代奥运史上是极端的异数。所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从前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她看见雷娅的戒备、梅兰妮的挣扎、莱昂妮的嚣张,当然,还有皮耶塔被吓得失去血色的脸。
“可笑的是古韵飞从来没有负面营销。所有官方都在竭尽全力称赞她的美好。偏偏她的黑料一波接一波。”她又想起和米教练的争吵,同时回忆起无数自己和梅兰妮津津乐道的“暗黑”古女王。
“我看到了,是古撞的皮耶塔。”梅兰妮发誓她看见了真相。但嘉熙也看见了梅兰妮对自己的憎恨和疏远。
“她为了自己的出赛名额,毁掉了我的职业生涯!”旧新闻里,伊美佳柔柔弱弱发出由衷的控诉。可同寝时光中,总是这位大姐姐气势凌人。
“是我杀了古。谋杀。蓄意谋杀。”嘉熙耳边再次响起皮耶塔的警告,“我可不会轻易放任你们从我手中抢走奥金。”既然如此,她何必真心实意教导自己?不像对竞争对手,倒像是……培养未来的接棒人选?
就像一出侦探剧的开头,她感觉自己已经被扔进漩涡的中央,听取来自罗生门的辩护。
“她当真抛弃了阿列克谢吗?”她忽然有点不确定。
“完美的阿列克谢”一直是嘉熙的偶像,他高大、俊美、耀眼,从18岁初登奥运便拿到第四,到22岁从“不老神话”褚清黎手上抢走金牌后闪退。他太完美,犹如上帝按自己的样子捏出了他,并放在人世间给平凡的人类以启迪。既然这样完美,那他真的会被欺骗吗?倘或他确实被欺骗,那他还是完美的上帝代言人吗?
这是一个逻辑悖论。只是她从前根本没功夫去想这件事。她只记得那个恶女抢走了她的偶像,差点毁掉他的名声和职业生涯,再飞快借着偶像的跳板搭上了超级富豪政治家。对阿列克谢的粉丝而言,没什么比这种背刺和伤害更令人痛恨。而恨,往往使人更容易结成联盟——没错,这正是曾经的她和梅兰妮友情大厦的根基。
但她现在忽然不确定了。
“为什么我会是她的继任者?”她仰着头,死死盯住那幅海报。廉价的布料随着冰上的扰动不停微微抖动,仿佛那张平面女王要对“继任者”说些什么。
明舜滑到她身边,也抬头去看女王的海报。这海报对于场内练习的小孩子们来说是极大的鼓舞,告诉他们“你也行的!”明舜以为嘉熙也在汲取着女王的力量,便安慰她:“你将来也可以。”
嘉熙摇摇头,离开米什卡的小冰场已成定局,她还能做些什么?
“一起滑吗?”明舜打开了挡板。
在培养出古女王的星奇吗?嘉熙再次仰望女王的海报,似在征求她的意见。
教练大叔直接滑过来横刀刹车,一脚冰碴照明舜脸上搓去,把他拎回了场中:“别玩了!这节课3点开始,这都4点多了,课时照扣啊!”
“扣扣扣!”明舜点头哈腰,指着嘉熙介绍:“刘指导,这就是我说的那个,赵嘉熙。”
“刘指导!”嘉熙跟着明舜叫,甜甜的声音并没引起对方的注意。这里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堆满了风格各异的少女,很明显刘指导已经被吵闹到厌烦。
她坐在挡板外,眼光正好落在对方的头顶。花白的头发如此熟悉,她立刻想起曾经在俱乐部联赛上那个拯救她的大叔,脱口而出:“那年,谢谢您帮我叫来人。”
“哪年?”先被震惊的是明舜。
刘指导这才抬头,仔细端详了一阵嘉熙的脸,勉强回忆起往事:“哦!是你啊!对对对,我是后来听他们说,是个归化的小丫头,心态崩了才……”他看见嘉熙的神色黯下去,忙收了不提。剩下明舜一头雾水,紧追着问:“什么时候?到底哪次?”
在他们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嗖的一声高速起跳,三圈后啪叽合身摔在冰上。气流震荡下,巨幅海报扑啦扇动,连女王的脸都变了形。男孩的妈妈就坐在头顶上方的咖啡厅,看见孩子摔倒,朝场内大吼:“轴!注意轴!”专业而冷静。
一周后,嘉熙便和父母说好,要了一笔课时费,来星奇办了手续。转入星奇的决定其实有点仓促。不过已经5月份了,距离开赛季只有半年时光,如果她还想留在赛场上,实在没有更多时间考虑。
站在星奇俱乐部的冰场上,她有种说不出的畅快。米什卡的小冰场不知是为了省钱还是为了省钱或是为了省钱,灯光总是特别暗,加上冰场本身只有标准冰场的1/3大小,恨不能一脚起步便撞上对面挡板。作为一个取速高手,她对小冰场的忍耐早已到了极限。
但星奇需要另一种适应。学生很多,来玩的入门者也多,小事故频频。门口血红的大号字体写明:穿好装备、否则后果自负。
刘指导亲自带他们,雷厉风行的教学风格让嘉熙想起在国家队的日子。嘉熙每次想起蹲在她面前那个温柔憨厚的大叔,都无法和“恶女的教练”统一起形象,满心的割裂感总让她无法集中精神。第两百次摔在冰渣上,她抬头看见的却是一冰场孩子们艳羡的目光——在这里,打入国际赛场的第一步便是先成为刘指导的亲传弟子。
嘉熙绕着满场小朋友左躲右闪,坚决不肯减速,舌头抵住上颚发力起跳,再次摔倒。明舜做着热身,风驰电掣路过趴在冰上的嘉熙,笑劝:“你外套兜风!第一天学滑冰啊?”嘉熙趴在冰上却无法告诉他自己不敢露出太过贴身的训练服。
在大溪地,她几乎一直穿着比基尼到处乱晃,吃饭跑步晒太阳,就连吵架时也是。岛上人稀且敬业,没人多看她一眼,她骄傲地展示自己的身体,颇为自得。但结果却是自己的比基尼照片挂遍网络的每一个角落。看见自己在社交网络上翻滚游泳,博来铺天盖地淌着口水的评论,嘉熙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此刻她总疑惑冰场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穿她的外套直达肌骨,而不是观摩她摔倒的窘迫。
眼看着明舜嘴角的笑意,嘉熙肯定他也看过那些比基尼照了。一想到这里,她避开对方的眼神,抬头望向楼上垂下来的大幅海报和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再次浑身炸刺:“为什么古韵飞可以自由自在滑冰,从来不必担心自己被全网痴汉舔一遍全身?”她发现自己在意的其实并不是全网泳装照,而是米什卡对她的不在意。“其实米教练也只是在忠诚地完成他的任务而已,如果不点燃网民的原始热情,怎么可能让她一个新晋小冠军快速知名?”她甚至替米什卡找好了理由。
抬头凝望女王的海报,那张笑脸纹丝未动,嘉熙勉强从地上爬起来,申请去喝水休息。刘指导看看这节课只剩十分钟,也便放过了她,自己下冰休息。临走又对着明舜喊:“你待会提前十分钟上课啊,赶紧热身!”
明舜便笑嘻嘻回应着他,一个急刹停在嘉熙面前,兴兴头头地问:“你听说了吗?佳佳姐退役了。”
“哈?”嘉熙差点呛了水。伊美佳曾经是嘉熙的噩梦,她永远穿着硬挺的内衣欺近她的脸,冷笑:“我呢,最瞧不上的就是你们这些拿到门票的小姐们。有什么花招早点耍,再晚,可就没机会了!”那时的嘉熙避无可避又无法推开对方。现在她抚着脸颊回想起来,仿佛对方硬挺的内衣依旧在脸上戳来戳去。
“佳佳姐”是队内的“老人儿”了,当年古韵飞暴毙,国家队储备力量不足,已经退役的伊美佳又被请了回去,没什么人敢招惹她。她气势足,训练猛,几乎总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只有罗长星不时能跟上她的训练强度。如今明舜被逼离开,罗长星口碑欠佳,乐景实力不足,宋宇刚基本查无此人……马上临近奥运赛季,一向奋勇争先的伊美佳怎么会突然退役呢?
“队内大练兵她输的很惨。听说是头一天出门玩野了,精神不足。”明舜还是笑嘻嘻的,看嘉熙还是懵懵懂懂,补了一句:“大人的事我也不懂,说是一群人死拉着她灌。后来……一晚上没回宿舍。”
伊美佳日常对饮食和生活作息非常重视,几乎连感冒咳嗽都没有过,怎么会突然和一群人喝到宿醉上场呢?嘉熙瞪大眼睛,发现明舜趴在挡板上轻声感慨了句:“还剩下一个。”听见他抬头又问:“你就这么走了,会算违约吗?”
嘉熙踌躇:“冰演该去肯定还是要去的。之前应给人家的广告肯定还要拍的。就算以后没我什么事了,该还的债总要还……但璐璐姐一直没说什么。”
“别想太多,拍完广告就走人呗!理他们呢。”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真要我再去什么私人酒会应酬,我就不能拒绝了。天天闹到天亮,肯定影响训练。”
明舜只淡淡回了一句:“上次幸亏你病着没去。”
冰场的挡板外哐啷一声响,刚换好鞋的刘指导本来正在擦冰刀上的冰,突然他踢翻了自己的冰鞋,以最快的速度转身朝楼上冲去。只有半分钟而已,楼上办公室的窗“哐”的被撞开,刘指导掐着米什卡的脖子几乎要把他撞下冰场来。而米什卡半身已探出窗外,双手紧紧扒住两边的窗沿儿,正在拼死往回拉自己。
冰场上的人都吓得抬头朝上看,几个基础教练慌慌张张赶忙上楼。嘉熙和明舜也吓坏了,连冰刀套都没来得及装,踩着冰鞋三步两步往楼上冲。楼梯是简易的消防铁梯,冰刀刃踩上去又滑又响,必然是废了。
幸好,刘指导的冲动没维持太久,稍一松劲,米什卡便火速把上半身折回室内,利落地回身关窗上锁,还有余暇整理衣服。冲上来的教练们随口劝了几句,也不知内情,更不好多留,一个个打着哈哈散去。
嘉熙愣在门口,想:“米教练也在?”那扇窗正对冰场,所以他刚才正站在窗前看她的训练吗?
明舜想拉她离开房间门口,但发现她有点僵住了,脚蹭着地板却走不动,男孩便索性陪她在门口旁坐下来,抱着膝盖倚着墙,些微能听到屋里的动静。
她听见刘指导抱怨:“我50多了,我不在乎她会不会大红大紫,你能不能就让小姑娘平平安安的?”
“我也不在乎。”这是米什卡始终平和的声音,“但莫澜在乎。”
“我怎么会再跟你这种狗合作?”
“汪汪!”嘉熙的脑海里甚至闪现出了米什卡呲出牙的笑脸。“差不多得了!就那一次,还没成。那之后我拒绝了多少邀约?连很官方的都放弃了。你们就知道训练训练,谁想过我的压力?”
嘉熙有点乱。她自以为已和金主决裂,没想到一切都还在对方的掌控之中,就连那个曾经唯一俯下身问一句:“你没事吧?”的憨厚大叔,竟也投身其中——这下形象终于统一起来了:“他毕竟是女王的教练。”她心底冰冷,扭头看向正摆出无辜脸的明舜,“他也参与其中了吗?为什么他会邀请自己来星奇训练?”
放眼望去,这条紧急出口临时铺就的走廊,合成木板咯吱作响,不知道已经“临时”了多少年。到底都有谁在这条咯吱作响的走廊里来了又去?传奇女王呢?她走在这条走廊上时开心吗?还是说,她才是铺就走廊的那个?
嘉熙一周没去冰场。
她泡在浴缸里被温柔和暖的水四面包围着,幸福而沉静,仿佛这一具身体从没被坚冰磨损过。明舜的电话追过来,打扰了她的“冥想”。一周之前她还由衷感谢明舜将她重新拉回冰场,现在却完全不想和他,还有“他们”,沾上一点点关系。
电话一直在响,没有停下的意思。她不免有点烦躁,抓起电话撂下一句:“要是我明天还没过去就当我死了吧!”
半小时后,门铃响起。嘉熙不得不从浴缸里爬起来,随便裹了条浴巾下楼,开门,伸手,说“谢谢!”
门前站着的既不是外卖也不是快递,而是陆明舜。他显然还没见过出浴的少女,一时愣在门前,招呼憋在喉咙里结结巴巴没发出声来。嘉熙的长发披在身前,像一道厚重的帘幕,其实并不能看见什么,可她脸上红扑扑的,显得通透娇艳,令少年实在很难挪开眼睛。
嘉熙朝他翻个白眼,还是心软放他进来了:“你坐,我去收拾收拾就下来。”她拧着头发,不紧不慢回去浴室,擦干抹油吹头发,一个步骤都不少地晾了楼下的少年半个多钟头,这才套好宽松的家居服晃下来:“哟,你还在呢?”
明舜根本没坐下过,一直在客厅转圈,看见嘉熙立即冲口问:“你没事吧?”
“两节课没上而已,怎么了?”嘉熙心里知道是之前自己的负气电话吓到了他。但即使他横跨半个城市来探访她的安危,她还是不肯就此原谅他。
明舜忙着解释:“我不知道他们的事。”
“好啦好啦,你不知道。”
跟着房间里便陷入尴尬的沉默。
直到明舜问起:“你跟刘指导到底怎么认识的?”这件事嘉熙倒不必瞒人,她把自己在俱乐部联赛上被刘指导随手救下的事告诉他。明舜听了点点头:“那会儿我在重庆只听说你被救护车拉走了,后来留神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前因后果。”他又笑起来,“不过,上次大奖赛你把他踢出总决赛,世青赛又压他一头,什么仇都报了!”
嘉熙也被逗笑了,“噗嗤”一声抹掉了两人间的隔阂,分辩着:“我可真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眼里根本没他那个人。”虽然两人都没提名字,却都心知肚明。
嘉熙心里还是放不下别扭,忍不住问:“所以你希望我把你当做对手吗?”
明舜咽了口水,沉默片刻转而告诉她:“璐姐姐来了,埋怨了她爸一顿。我看他们还是非常重视你的,生怕委屈了你。”
“嗯……谁?埋怨谁?”嘉熙刚刚回过神。一瞬间,曾经对刘璐那张脸的模糊熟悉感清晰起来,“璐璐姐,她是刘指导闺女啊?”冰场、教练、女王、编舞、金主、助理……这些明明白白早就摆在她眼前的事情,怎么就没能联系到一起呢?
明舜深吸一口气,把一个爆笑硬生生憋回去。此刻的嘉熙实在不能再受刺激了,他只能继续解释说:“璐姐姐看见课时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才知道你转过来的。又去和莫董谈,再和米教练谈,再和她爸刘指导谈,好像米教练还要去和什么人谈……这么谈了一圈下来,还没决定后续怎么办呢,你就罢工了。”
嘉熙垮了脸:“所以他们谈了一大圈,要先把我的未来决定好才告诉我本人吗?“又问,“你是怎么转进的星奇呢?”
“我是被坑出国家队的。如果想继续滑冰,你说我该去哪?凭我的世锦铜,你说星奇收不收我?”
这倒是和嘉熙的想法一致。她点点头,其实内心深处很清楚明舜不会联合什么人来坑她。倒是自己负气一周没去训练,此刻在他面前有点抬不起头。同时她又想起一件事:“小乐队呢?是星奇不收她吗?”
“她不玩了。回学校学设计去。“
嘉熙又点头,小乐队能进国际赛已经是因为同期无人了,再往上打无非徒增烦恼。她还记得小乐队缩在角落里无助痛哭的样子。人生里最后一场比赛,连上场的资格都没有。这个世界的确令人绝望。
“所以……“明舜小心探问,“你下次课回去上吗?“
嘉熙看他局促又期待的表情,叹了口气,投降了。
三天后,在磨刀室里盯着自己的冰刀逐渐再次闪耀出光泽,嘉熙回顾了自己的“赛场生涯”:“没有计划,没有目标,没有教练——”她回头用力瞪她的“教练”:“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在想,我是不是只有双人儿童组那会儿才叫有教练?从转到曼提斯之后一切都乱套了,从那之后我没有教练了。”
这三天,嘉熙每天在家里对着自己那双被铁梯崩坏的冰鞋发呆。几年来,她没有努力过吗?不,恰恰相反,她发现自己的技艺是幼年时无法比拟的飞速成长。米教练从来没逼过她做什么练习,反倒是每次她因为一个细小的转折搞不明白在冰上折腾自己的时候,总是米教练施施然滑过来说几句不咸不淡的笑话,再拉她去吃饭。这样也能叫“教练”吗?
“喂!”抱着自己冰鞋排队的米教练将冰鞋贴上胸口:“你伤到我了!”
“我现在到底算星奇的人还是你的人?”她试着反击,并忽略他的“伤痛”。
“哎这件事可怎么跟你解释呢?”他挠挠头,探头去催磨刀师傅:“师傅,快好了吗?”
磨刀师傅一撇嘴:“她要7/16刃,且呢!”
“嗐!你索性给她个3/8刃,摔不死她!”
嘉熙知道他是嘴欠,嘟着嘴不理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既然你和刘指导合作,那我们的合同还在生效,把那笔教练费退我呀!”
“小姑娘不要学的这么斤斤计较!”米什卡很刻意地吹了下胡子。
嘉熙的父母并不在意嘉熙滑冰与否,他们只希望孩子能读好中学、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当初米什卡找上门去,出手就是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他们当然放下心来。但嘉熙转入星奇,重新需要家里的投入,父母虽然没说什么,她自己倒十分在意。无论如何,起码要去和“他们”掰扯清楚今后的计划,把父母的出资拿回来。
于是三天过去,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到冰场来修鞋。磨刀师傅见了面就打趣她:“你回来啦?”很明显,那天刘指导突然失态的事件正在星奇里流传,成为她的又一个八卦新闻。
她不想解释。冰场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她甚至没想过自己能不能重新走进这个世界。
签下卖身合同两年之后,嘉熙已经意识到自己无非是一颗挣钱机器上的螺丝钉,无论如何也逃不掉。既然如此,她试着和米什卡谈条件:“我可以做到的一定会努力做到。那相应的,你们以后是不是稍微尊重一下我本人的意愿?比如什么事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比如什么事呢?”米教练眯眼笑着装傻。
“比如……”嘉熙挠头,“比如下个赛季的选曲和编舞?”
对方一打响指,痛快答应:“当然可以!不过我要求的部分必须有,剩下的你自由发挥。”
“等等?”嘉熙的大脑咯吱咯吱转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求的部分都做完了基本上就没我自由发挥的时间了吧!”
门突然打开,明舜强压着奔跑后的喘息,假装若无其事背着冰鞋走进来:“哈喽!你回来训练啦?”他试图像漫画里的主人公一样耍帅,结果冰鞋从他肩膀上滑落下来差点割了手。
米教练差不多是从肚子里吐出一个嘲笑,挑了挑眉毛,转头忽视了这个已经18岁了的毛头小子,继续和嘉熙聊着:“你不是那种不拿到第一就不罢休的类型,得拿鞭子抽着你努力。”
“可我是啊!”明舜横插进来,“我已经很久没拿过第一了。我只想拿第一!”
“你别添乱行吗?”米什卡肚子一鼓一鼓的颤。
“早说让你少吃外卖减减肥了。”嘉熙这话一说出来,对面磨刀师傅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米什卡只好凭空换了话题:“差点忘了告诉你,下一季你的比赛服,差不多是彩虹上衣加黑色长裤。”
“你居然允许我穿裤子了吗?”她一认真想开玩笑,出口总是没分寸的烂笑话。
米什卡用力挥着手,“呸呸呸!出门别跟人瞎说啊!好像我多变态似的。”
磨刀师傅和明舜忍着笑,也一起听他耐心解释:因为嘉熙,这位在青年组就炸翻赛场的超级性感炸弹,国际滑联不得不面对公众“男性凝视”的指责,继而不得不出台了“女子运动员无论是否裙装都必须身着与肤色反差超过三个标准色度的长裤或长袜,不得裸露下肢”的规定,并且“从下个赛季即时生效”,不再拖延到奥运周期后。
“因为……我啊?”嘉熙愣在原地。
米什卡摇头晃脑看笑话:“怎么说呢?‘为什么女生总是穿着短裙露出好似内裤一般的运动服?’、‘为什么男生从不穿着短裤三角短裤或者弹力紧身长裤?’大家的讨论基本上就是这样的,那达成的结果呢?‘因为必须反对男凝,所以规定女生必须更加保守地把自己裹起来。’喏,就是这样咯!”他摊手,笑得声震磨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