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宸
编辑:Azule
签约综艺时,明星们大都已经谈妥了各自离开的时段,比如蔻姐姐自己不会早于前三期,同时也不会晚于第六期。能具体在哪个时间点、因为什么契机“被淘汰”才是明星各自的修行所在。蔻姐姐向嘉熙透露这件事时,希望嘉熙可以完全站在自己一边,“先把那几个油腻男的口碑再砸砸盘!”蔻姐姐像是提到这几个字时也会脏了口一样“呸呸”吐了两口唾沫。
事实证明,自从明瞬因为“养伤”为由主动退出后,全体参赛选手更笃定了“他们俩就是在演戏!”的判断。
“看看你们,谁有本事让奥运会成绩都能推倒重算呢?”蔻姐姐拉关系时和小武几个半糊男演员感慨,“陆明瞬多懂事,戏又足。爆点啊!出场即爆点啊。”
如此大爆点导致第二期的拍摄一开始,嘉熙便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小公主。各人怀揣心计,都以不得罪“大溪地小公主”为要务。这使得嘉熙的身边迅速空出了无限大的精神空间。开始,迟钝的她以为是明瞬离开造成的空虚,几天后终于发现所有人对待她的客客气气,就像回到了曼提斯俱乐部一样,尊重而疏离。
因为是策略游戏,在节目里“理论上”嘉宾不能与外界产生任何联系,以防止得知其他人的策略。所以,给明星们放松小憩的“单独采访区”,成了他们获知外界消息的唯一渠道。蔻姐姐时常在这里见她的小助理,翻网上的评论,并及时调整自己的人设和策略。嘉熙都瞧在眼里,只能感慨一句:30岁,对女明星和体育选手来说同样残酷。
她自己的“小黑屋时间”里,米什卡带来了重磅消息:今天凌晨媒体报道了仓木沙纪因癌症去世,终年68岁。她是女子第一个3A实现者,靠超强的弹跳能力将花滑带入第一个跳跃时代的传奇。米什卡似乎是缓了一下,声音里略带滞涩,“这事访谈时候肯定要问的,你做好准备。”
很多时候,有努力也无法实现的目标。比如老前辈仓木沙纪,毕生遗憾是没有拿到奥运冠军。比如梅兰妮,用数年的努力换来的只是脑震荡后遗症不得不退役。比如皮耶塔,明明摸到了人类肢体表达的天花板却无法从裁判手里拿到分数。比如嘉熙,对自己的人生尚无从把握。
明舜从爱沙尼亚分站打来电话:“睡不着,问问你‘淘汰’后是直接过去斯德哥尔摩还是先回俱乐部一起走?”
“我不知道……”嘉熙叹了口气。她在剧组两个月,没有教练没有训练没有比赛,引来许多网上攻击。“拿了名不副实的奖,立刻掉头就去变现捞钱,完全没有体育精神……”嘉熙甚至开始学会预判网络上的暴力评论:“可说呢?好像他们也没骂错?”凌迟一个人,过不了太久便不会再有感觉了,这刑罚也自然失去了意义。“上次脚滑,会不会影响你比赛?”她更担心这件事。
明瞬口气轻松:“破点皮而已!还没摔倒在冰茬儿上划的深。你……还没学会怎么伤到别人呢。再说,我反思了一下,那天是我不对。”
那天早上他从嘉熙的床上醒过酒来,吓得弹跳而起,紧接着便听到隔壁蔻姐姐房里传来嘉熙的笑声。隔壁整整被嘉熙拖着闹了一夜,直到此刻才各自散去。下午3点才开始录节目,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休息、做脸、化妆,变回镜头前容光焕发的自律明星。嘉熙回房间后看见他也是一样的无力招呼,倒头就睡。明舜以为她已经和现状妥协,开始认真玩这场宏大的真人秀了,到了冰上才发现还是自己想多了。
在真人秀进行到第五期的时候,十几位明星已经自发互磕了三四对cp,他们在镜头前打闹嬉笑,甜腐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欢乐美好。但策略游戏终究是要观众看见“背后一刀”,嘉熙在节目中的淘汰赛开始了。
她在一块“岩壁”上整整吊了三个多钟头,耗光了所有人的耐心和体力。看热闹的除了必要的拍摄人员之外,很快又聚齐了全组幕后员工,其中甚至夹杂了她的飞检官员。他也不急工作,和其他人一起仰着头发出“哦——”的惊叹声。
十根手指扣在“岩壁”缝隙里疼到发抖的时候,心里莫名想起很多事:小乐队去了名校读书,明舜气势正盛眼看要加冕大奖赛,只有她,一名到处转组的选手、一个争议不断的冠军、一段遭人唾骂的绯闻、一位过于投入的舞伴……“行吧。”她的手指抠得更用力了。“乱炒cp我认了,说我倒追我也认了,竟然说我不认真比赛?我、怎么可能不认真比赛?”
蔻姐姐坚持了半个多小时,本以为自己会是胜利者,这个成绩在娱乐圈里足以傲视群雄,通稿能吹三个月的那种。她跳下来后还特意朝嘉熙大喊了一句:“你赢了!”
没想到嘉熙和小武杠上了,三个多小时才决出胜负。小武已经在这里待了两个多月,熬走了大半明星。每周一任的领袖位终于快轮到他,他才不要放弃。比赛到最后,他蹲着,后背紧紧贴着“岩壁”,不停换手放松,求着嘉熙放过他:“你已经安全了,你赢了。”他像魔鬼在耳边轻吟。工作人员甚至在摄像机外打出提词牌,要求嘉熙立刻马上放弃!
在飙高的肾上腺素加持下,嘉熙看得明白,小武不会放弃的,而自己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于是她突然开口放话:“你一共学过几天街舞?想挑一个双人女伴?你知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做上肢训练的?”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武松开手,挑了个漂亮姿势,落入泳池中。
回到大客厅,小武揉着几乎拉伤的肩膀,不计前嫌问:“所以你是怎么做上肢训练的?”
嘉熙喜欢小武的性格,跟自己一样很少关注策略拉票之类,能留到现在完全是因为一身肌肉的同时还能人畜无害,在女性观众里人气太高,制作人苦求着留下来提高点击量的。他们两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参赛者是这个游戏里难得的天真角落,所以小武从不认为嘉熙会撒谎。没想到她回想了一下,“是啊!我是怎么做上肢训练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听见这话,小武愣在原地,石化了。
拿到主卧室钥匙,嘉熙泡了个痛快澡,擦上节目组的广告产品鱼子酱护肤霜,皱眉:“有点腥气。”她赶忙跳起来重新冲了澡。
《哥哥的房间》节目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选手们围坐在一起,互相阐述留下的理由。
一向以深度自诩的谈话类主持人迅速抓住“花滑界标志性前辈人物去世”的契机,查好资料,坐等时机抛出了这个重磅话题。作为第一个冲出亚洲碾压欧美花滑的前辈高人,仓木沙纪在花滑界,尤其是女单孩子们心中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像嘉熙这样浮躁无脑的花瓶运动员简直是白送自己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你有什么感想?”他等待着'很震惊很伤心”之类的场面话,跟着便能以专业的视角、丰富的史料兜头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让所有观众都看得见他广博的知识、睿智的发言和深度的思考。
这期节目播出后,他说不定能上个热搜。
嘉熙猜不到对方的打算,一面思考着诚实回答:“我没办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她那么伟大,我好像应该很难过的,可是她离我又太遥远了,我实在是伤心不起来。”
这不在主持人推演的问答沙盘范围内,他楞了半秒钟,决定从头开始:“来,你能从你的角度给观众朋友们介绍一下她吗?”第一个大坑,主持人刷刷挖好:你作为一个奥冠,总该很了解行业内的大人物吧?虽然训练很忙年龄很小历史太古老……但,你可是奥冠啊?
嘉熙眨巴眨巴眼睛:“介绍?仓木那么有名为什么还需要我介绍?”
这是一记太极推手。主持人含笑点头:“很多观众还是不了解嘛。比如……她在哪方面对你产生过影响吗?”
“我没办法说清楚她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但她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就像……亚里士多德或者牛顿那种课本上的伟人。如果我是一个物理学家,那我走上科研道路更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崇拜某个我熟悉的、获得过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对吧?至于牛顿,中学生也不会觉得他的定律很神奇了。可是,他们才是物理学的基础,没有亚里士多德和牛顿,我们现在大概还在为洗澡水居然会溢出来而困惑。
仓木也是这样。她留下很多女子技术上的突破,才最终让我们和男选手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逐。没有她,我们现在还在琢磨三周跳应该怎么起跳呢。”
主持人扁扁嘴,挖下第二个大坑:“你说各种技术这个,我们确实都是外行不懂的。不过咱们就看成绩和她们的能力对比哈,咱们国家的古韵飞可是全面开启了女子四周跳时代,狂揽三面奥金,那才叫留在历史上的人物。但仓木沙纪是谁?如果不是因为她去世才引起了一点大家的注意,比如我作为普通观众肯定是不知道这个人的。我觉得把她捧这么高是不太合适的。当然了,我们是在回顾她的一生,但也正因为现在我们可以盖棺定论了嘛,那非要强调她的贡献大到这种程度我个人感觉是有点过了。”
嘉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的确,仓木既没有过奥冠也没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动作,甚至,把亚洲女子花滑带入世界前列的先行者也公认并不是她。那么,怎么才能和外行人讲清楚其中的玄妙呢?她思考了接近半分钟才开始回答:“如果有时间给我的话,我想从头说。”
看主持人忙不迭点头,嘉熙便继续说下去:“虽然已经是我出生前很多很多年的事了,不过我看过当年那些波澜壮阔的比赛。我才知道,曾经,女孩子滑冰是不需要太多‘能力’的。她们只要美美的,一个燕式滑过半场,她就是冠军。
明明就在那个年代,甚至更早,女选手里早已经出现了力量型奇才,但她们都因为‘不美’,很随意就被历史抛弃了。虽然以我的技术水平去评价上古大神有点过分,可如果没有仓木沙纪拼尽全力的争取,现在的女子花滑大概还停留在‘美美的’层面上。别说能和男选手一起比赛,就是咱们当成传奇的古韵飞,或者去年刚退役的德国的著名选手雷娅,大概也杀不出青年组。”
雷娅是谁?主持人咽了口唾沫,意识到自己的资料还是看少了。
看主持人的样子,嘉熙想起他曾经对其他嘉宾的犀利、毒舌甚至无理取闹,赶忙抢在他开口之前发言:“我时常反省自己,如果我是那个年代的选手,有没有可能站上领奖台?答案总是:我不知道。因为如果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我就不会被教练按在冰场上摩擦,练什么三周跳四周跳。两周对女选手来说足够了,我会有更充裕的时间去做艺术训练,去冥想,甚至去观摩其他艺术家们的作品。可如果我这样成为奥运冠军,又总少了那么一点点决定性胜利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的其实是:那个时候不会有人“指定”我,在拼“美”的道路上,我又能拼过谁呢?
“可是,”她接着说,“如果我在那个年代里疯狂做力量训练,那就会变成‘不美’的女选手,很早就被淘汰出局。我不知道……所以我很感激仓木沙纪,是她开创了今天的局面,只不过是以自己为代价。”她一直有点喃喃自语,边想边说,这时候终于抬起头,做了总结:“先驱之所以是为先驱,必然是因为太过超前现实而献祭的。所以,她可能没有三面奥金,但伟大之处却很可能更厉害一些。”
嘉熙第一次有机会大段大段表达自己多年来的思考,那份表达的快感浸透了她之后整整一个月的日子。直到她预定的“淘汰日期”来临。
和蔻姐姐手拉手站在淘汰预备跳台上,嘉熙早有准备被“背刺”。嘉宾们全体跑票,纷纷倒戈向蔻姐姐一方,这让嘉熙多少有些感伤。主持人宣布本期淘汰者是嘉熙时,蔻姐姐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泳池。
这一局,嘉熙收获了“青春耿直生活单纯的运动少女”好口碑,而蔻姐姐则得到了她想要的“聪慧狡黠的千年老狐狸”称号。“双赢!双赢!”她和蔻姐姐道别时,那份惺惺相惜,连嘉熙自己都感动的不得了。
大奖赛第二站是明斯克站,明舜不参加。晚上十点,例行的训练结束后他便和其他人一起在办公室里吃宵夜闲聊等半夜的比赛直播。
刘璐已经和比她小十岁的嘉熙混成闺蜜了,两个人捧着一碗冰激凌,你挖一勺我挖一勺,而且尽量放低声音不吵到刘指导打瞌睡。
“综艺好玩吗?怎么就淘汰了呢?”
“不是你安排的吗?”嘉熙朝闺蜜翻了个白眼。
刘璐咯咯笑:“哎说起来,你跟摇滚巨星到底什么情况?”她直接180度转切入八卦话题。
嘉熙叹了口气,自上次送阿列克谢去下一站巡演之后,他们别说见面,连通话网聊都没有过。他闹离婚,怎么就扯到自己头上了呢?甚至,连每天最了解她一举一动的刘璐也有一丝“相信”藏在笑意里。
闺蜜并没因她的情绪低落停止嘲笑:“这都赖熊叔,他以前要是让嘉熙走清纯路线不就没这事了吗?”
明舜搬了折叠椅走进办公室,接话说:“不是这么说,嘉熙要是一直走清纯路线,这会儿人设塌得更厉害。倒不如现在,塌无可塌。”似乎是很随意的,他自己把折叠椅敦在对面角落里,把沙发留给嘉熙和刘璐。
刘璐笑眯眯把他扯进战局:“作为cp,你都不出头说句话,你不像话!”
明舜尬笑摇手:“别!别!咱自己人就别说这个了。”
深陷其中的女孩忍不住长叹一声,不好多说。CP这东西,一旦产生便无法消除。配合一点,那当然是真;“搞假一点”,也一样可以是“掩盖真相”。毕竟,“如果只是随便炒炒热度的假cp,何必搞得这么避嫌?这不更坐实了吗?”
嘉熙的社交账号里充斥着痛骂她一脚踩两船行为的回复。另一批回复则无限可惜她这样的奥运冠军怎么能不珍惜荣誉,左拥右抱到处勾引,简直给祖国抹黑。每一个都真情实感,气得嘉熙独自暴跳如雷。
窗外,女王的海报扑啦啦一阵响,冷风扑进办公室。明舜站起来想去关窗,被刘璐阻止了:“这屋三天没开窗了,得通风——我不来,我爸永远这么邋遢。”跟着招手,“你来,咱仨挤挤暖和。”
嘉熙抱着腿缩在沙发一角叹气。“他离婚,我偶像塌房哎!为什么骂我?”
“你好意思说塌房?你为他连衣服都脱了……”
“呸呸呸!网上就是你这种人太多。”
刘璐笑起来,她知道嘉熙心思细腻敏感,很怕网上的讨伐。但,“你也不能不让人说话嘛。”刘璐勉强安慰受害者。
“都怪米老头!”嘉熙咬牙。
明舜插嘴:“他还在替你挨骂呢。”一向细心的他走去门口将温度调高,轻手轻脚坐在了沙发另一端。三个年轻人就着刘指导的鼾声小声交换着八卦:“你别总跟米教练吵架了,他替你扛了够多骂了。”
刘璐本来坐在沙发扶手上,这时故意往里凑,挤着嘉熙坐进沙发里补充了详情:阿列克谢突然提出离婚,没有理由,并且即刻对外公布,甚至不给拉祖米西娜任何反应时间。据小道消息说,拉祖米西娜整整哭了一周也没能挽回他的决心。到底因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嘉熙?阿列克谢抵死不说,只说那句对媒体说过的话:“未来自己要全身心投入到音乐创作中去。”这种态度令粉丝崩溃分裂,让他的宣传团队差点集体加班猝死。
而作为嘉熙的“监护人”米什卡,从上个月便被莫澜叫走“商讨对策”。十几天了,音讯全无。“不会被大佬捆起来扔进大海了吧?”刘璐叉了块西瓜,假装感叹。
嘉熙浑身一激灵。明舜忙安抚她:“别听她瞎说。莫总带着米什卡去莫斯科找谢夫人谈判去了。挨骂是肯定的,后续能不能再合作也不知道。”他看嘉熙的表情缓和下来,又加了一句:“俄罗斯又不挨着大海,要扔也是扔进西伯利亚无人区。”
刘璐隔着闺蜜一巴掌拍在明舜小腿上,打得他差点痛叫出声。“你少在这危言耸听!听说谢夫人的老公是个神秘富豪,她好像也是很有身价的那种家庭,总之老公死的早,她继承了好大一笔遗产,投资好多领域的。人家未必在乎这点事。”
明舜一翻白眼:“哪来那么多神秘富豪?”
恰好此时电话响起。刘璐怕吵到父亲,手忙脚乱捏起电话跑出了房间。
距离比赛开始还早,直播间里只有主持人在絮絮叨叨,当然,也落不下最近嘉熙的八卦。屋子里没了刘璐的叽叽咯咯,瞬间只剩下刘指导轻微的鼾声。窗外远处,咖啡厅那边偶尔传来的风卷起女王大幅海报的边缘,哒、哒、哒,又轻又柔,像她此刻便站在桌前,双手倚着桌面俏皮地轻敲,满含笑意等待屋子里即将上演的一场好戏。
嘉熙仿佛感受到了这一点,抱着腿蜷缩得更紧了。她的灵魂仿佛出窍,问虚空中的女王:当年,我错怪你了吗?
身边的明舜以为她冷,一时冲动下很想伸手搂她进怀里暖着。可他手才伸出去一寸,瞧见嘉熙的侧脸,鼻头微翘,双目半合。窗外的冰场只要一点点亮便反射进成片的银光,浅浅印在嘉熙脸上,竟然看不出她日常眉飞色舞时的娇憨,显得端庄凛然,好像本体正在和十分遥远的天外灵魂对话。他吓醒过来,手一颤缩了回去,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用肩膀靠上去,保证她至少不受风侵。
嘉熙感觉身体一侧正被被烘得暖融融的,一醒神才发现明舜已经贴在她身上。一瞬间,她僵在原处不敢动弹。但明舜并无冒犯,所以,“当时,我也错怪他了吗?”
桌前女王微微抬髋坐上桌面,声音自虚空传来直抵耳边,似诱惑,似劝慰,似嘲笑:“你不是喜欢他的吗?”
哒,哒,哒,像是催她快点回应。“真是可笑的小孩子!”
哒,哒,哒……声音里带着不耐烦。
嘉熙的身体更僵了。明舜当然没有再进一步,两人同时变成了一尊雕像,肩膀相连,目视前方,呼吸几乎都同步了。
直到刘璐拿着手机回到门口,看见正对着她好似被美杜莎目视过的石像,四只眼睛正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吓得惊叫一声,手机落地。
这一声惊醒了刘指导,也给了沙发上的雕像一个契机。他们像被解救了一样,瞬间恢复了人形,纷纷跳到桌旁问候教练。
嘉熙手一摸到办公桌,仿佛又听见了哒、哒、哒的轻响和女王嘲弄又无奈的叹息,触电一样缩回了手。
“怎么了?”刘指导还没完全醒过来,随口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没事。”嘉熙敷衍。
明舜张罗着把直播间的声音调大:“开始了开始了!”
刘璐一脸“我要吃瓜”的表情,眼睛在那两个人身上来回逡巡,手机摔裂了都不在意。
今年梅里没有参加大奖赛,也没有消息是否参加世锦赛。很多人都推测他因为被打留下了什么后遗症,严重到很可能从此退役。“多可惜啊!才21岁。正是黄金年龄呢。”刘指导啧啧。他关注每一个选手,所以几乎每场比赛都要听他感叹两句:谁谁今年好可惜啊!赛场上剩下的“老人”不多了。不论是观众还是从业者都不得不尽快熟悉起一批新的名字。
好在皮耶塔的预选赛发挥到爆表,无论跳跃步伐旋转,哪一样都臻于化境。所以,她今天最后一个出场时,全场起立,万众期待。“闰奥运”赛季一开便被打落神坛的“不败女神”再次夺回了观众的心,并隔空啐一口嘉熙“偷来的奥冠有什么意思?”
“皮耶塔还真是能抗啊!”快30岁了,这股力量太可怕了。
刘指导翻了下眼皮:“那不一样。他们小时候还不流行上难度。你们上的早。唉!人呐,一辈子吃多少喝多少是注定的。早吃就比别人吃的多,但是拉的也多。往后也就吃不着了。”
“咦惹!”他的女儿跟着一向谦和温润的老板日子长了,开始受不了父亲的粗糙。
皮耶塔一反预选赛的高质量高难度跳跃,全部采用一周、最多两周跳,并且像芭蕾里的挥鞭转一样在冰上一圈一圈停顿着,挑逗着裁判和观众的耐心和底线。她高速滑行,像速滑那样附身绕场,她爆棚的自信感让每个人都在疑惑中摇摆着要不要承认她这个动作是美的。
她根本拿不到分数。
皮耶塔的正赛崩盘了。
而她坐在等分区里,独自抬起头,微笑面对这一切。
此刻连刘指导也疑惑了:为什么?皮耶塔这种实力的选手即便状态不好也不会表现得如此难看。难道是官司影响了她?毕竟女孩子打性骚扰官司,一定会遇到很多令人崩溃羞辱的问题,比赛受影响也很正常。
观众在吹口哨起哄甚至高喊让她赶快滚蛋。她的粉丝也难以坚持下去,不再挥舞手幅,陷入惊慌混乱。技术分是惊人的个位数。即便如此,还是被全场嘘声,有人高喊:“打高了!”
“她疯了!”刘指导摔了牙签,骂骂咧咧站起来就走,“就他妈为了这熬个大夜?我回家去睡觉了!璐儿啊,走了。”
刘璐却坐着不动。“我不回去了,这边离公司近,我在这屋忍一会儿得了。”
“随便。”和女儿同龄的皮耶塔已经成熟到万人瞩目,自己的女儿也在公司发展不错,算是个杀伐决断的小人物了,刘指导知道无谓管她太多。何况自己正在气头上,一句话不想多说,拎上外套便走了。
整间办公室仿佛立刻长出一口气似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刘璐一把薅住嘉熙审问:“说!你们俩什么情况?”
“我说。”明舜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抢答:“你刚才背后有个小孩脑袋,我们俩都看见了,你一叫,就消失了。”
刘璐惊叫一声跳起来,忍不住也往门口看去。凌晨三点半,门外就是铁梯走廊,黑洞洞的一眼望去可以吸人魂魄。明舜哈哈一笑,背起包正要道别,听见刘璐拉紧嘉熙求告:“你……你你你,今晚别走了,在这陪我吧?”
嘉熙朝窗外瞧瞧,白森森的冰面反光正勾引着她,于是说:“好啊,你踏实睡,我去下面滑一会儿,有动静你就不怕了。”
“不要!你不要离开我!”大十岁的姐姐很会撒娇。
明舜去开了柜门,找了自己的备用冰鞋出来:“你们俩在这吧,我去滑会儿。”
刘璐笑眯眯逗他:“你不回家吗?”
明舜淡定回答:“你们两个女生,大半夜的,咱这外面商场可以随便进,还是我在好一点。”
“嗯……好贴心哦。”刘璐点头,追问,“那刚才你怎么不说留下来啊?我看你都背包要走了呢。”她抬起头,故意眯起眼睛用下巴看他:“你爱上我啦?”
明舜笑了,却没再回答,只是拎起冰鞋走了下去。
“啧啧!”刘璐搂住身旁呆楞的小妹妹,大发感慨:“我这个红娘当的啊,真难!”
大奖赛第三场分站赛长野站,嘉熙看了整整两个小时,坐在弹簧快要崩出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皮耶塔完全放弃了编舞。
雄壮的音乐响起后,这位参赛者依然站在原地发呆。继而像训练似的在场上溜达摇摆,间中抖抖腿或是拍打几下身上的肌肉,试图唤醒它们。那份悠然自得,简直让嘉熙怀疑她即刻就要喝个水吃个零嘴。
突然,一顿压步,她深吸口气从冰场的一端奋力冲向另一端,并高速起跳。非常漂亮的4F,全场在疑惑中爆发出惊叹和掌声。
于是她又回到了放空状态。
就这样连续跳了7、8个单跳连跳组合跳之后,她站在场中开始听音乐。始终雄壮强劲的音乐转入一串抒情慢板,她点点头,知道节目时间到了最后的一分钟。于是又再深吸口气,开始了长达半分多钟的眼花缭乱的步伐。
她几乎突破了人类的步伐上限。如果不是定级最高只有4级的话,她完全可以靠步伐拿到最高分。
但当然,她什么也拿不到。
“太恶心人了!”米什卡打来电话,说不清是在抱怨还是痛骂,“虽然说现在规则的计分机制吧,是有点机械,但也不能这么不要脸吧?就把规则里要求的动作都做了,还他妈做到最好!然后呢?就站着!4分钟啊!你知道我看那4分钟有多折磨!”
嘉熙自己也一直深受规则的困扰。这几年技术发展突飞猛进,不跟上跳跃的强度,她连预选赛都打不过去。即使是跳跃能力比她强很多的明舜,也不得不将“表演”换成“敷衍”才能顶住如此高强度的比赛。
曾经,嘉熙和米什卡这样的“半吊子”或者“老人家”一直沉醉在“艺术与体育的完美结合”里。曾经,这个项目接连不断推出一代代“力与美之神”。曾经,观众与粉丝们都相信“人类可以在抵达人体肌能天花板的同时保有最旺盛的表达欲”。
皮耶塔却一把撕开了“冰上艺术”的画皮。
“她是真的疯了。”这次连嘉熙都确信了。
打分磨蹭了十分钟,最后以‘消极比赛’为由,皮耶塔被直接取消了成绩。
米什卡重重叹了口气。嘉熙能听出来,他的声音里有无尽的不舍。
这位前女王在业内已经没有生路了。不论如何,米什卡作为“老一辈艺术家”亲眼见证了她在赛场的成长和疯狂。无论有没有私交,他的失望只怕比一切粉丝都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