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鱼藏

编辑：松间月、栖我庭前

上回说到卜生送谢氏回田家，得见田进士，却不料谢氏口口声声，要与他家去，骇得卜生叩头不止，口称不敢。谢氏扯他起来，连声说：“田老爷虽补了外官，须不是我们的老父母，做不得我们的福威，如何拜了又拜？我与你有婚书为证，媒妁皆在，六礼俱全，怕他怎的，只管与我家去！”田进士就说：“他聘的分明是左氏，你不过李代桃僵，与个外人拉拉扯扯做什么，还不给我快些进去。”谢氏此时，已猜到左氏出奔，是去寻了田进士，冷笑道：“既如此，老爷将左氏唤出，若她依旧愿嫁卜郎，就叫她与卜郎同回，我进去不迟。”田进士听了，气得胡子乱飞，转向卜生道：“这样的淫妇，你也要领回家去？”谁想卜大郎一世为人，几曾得闻“卜郎”二字，早酥了半边身子，只管把眼睛去看谢氏，谢氏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他就忽地福至心灵，虽是双股战战，神思昏昏，毕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晚生愿意”。谢氏且惊且喜，大笑道：“我的青天大老爷，你道我是个淫妇，别个却当我是贤妻呀。”又对卜生说：“卜郎，我不妨与你实说，你的品貌人才，确是不能中我的意，然你家中前头两位夫人，真真使人爱煞，一个有才，一个有貌，有才的亦有姿色，有貌的不为无才，果然天上少有，人间无双，我见了她们，才晓得古人所谓我见犹怜，诚不我欺也。这样两个绝代佳人，怎舍得教她们香闺独眠、空掷青春，我便存了个三女事一夫的心思，要与她们有福同享，有甘同尝。”她这番话对着卜生，实是说与田进士，卜生糊涂，不知她话里春秋，田进士却听得明明白白，不由得脸色大变，谢氏心中快意，继续说：“此番与你家去，不独我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把你后院小楼上的两位佳人，都替你赚下楼来，大家快活，才见我的手段，教你晓得娶我不枉。”卜生当此情形，只道自己在做梦，转向谢氏，就如对田进士一般，再三拜谢，只差下跪磕头。田进士嗒然若失，脸色死灰，谢氏还笑道：“就请田老爷替我问候夫人和众位姐妹，我如今超脱出去，安享富贵，还望她们不要牵挂，安心侍奉老爷，讨些下半世的便宜罢。”田进士越发垂头丧气，谢氏口舌上赚勾了，便不再看他，领着卜生，昂然自去了。一路无语，到了卜家，才坐下来嚎啕大哭，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把个卜生慌得手足无措，满屋子团团转，一个字不敢说，一根指头不敢伸。却说谢氏这场痛哭，一半为着自伤身世，一半为着先下手为强，起初卜生跟前，话说得极狠，态度拿得极强，只说转头回了田家，怕他怎的，谁料田进士如此无情，谢氏赌着一口怒气，仍回卜家，心下实是有些怯的，虽知卜生是个暗弱的，却也怕如今落入他掌中，已是插翅难逃，他万一翻起旧账来，恐怕吃亏，故而先哀哀哭泣，示人以弱，将他心肠哭软，后头才好行事。谁想卜生前头教骆氏打压一回，后头吃莫氏痛骂一场，早已心灰意冷，晓得气魄不是好养的，丈夫不是好做的，他本是个软弱不过的性子，索性从心从己，一路弱到底了，只待谢氏哭得歇口气儿时，才嗫嚅着说：“你若不愿留在我家，但有去处，只管说来，我遣人悄悄将你送去，不教田老爷知道便是。”不想谢氏听了这句话，把他看了看，越发大哭起来，这一回却是哭造化弄人，卜生如此心肠脾气，这般好拿捏的性子，又是个财主，原是世间一等一好嫁的男子，只可惜生就一副丑陋皮囊，又有那样腌臜的毛病，将就不得，实是左右为难。卜生不知谢氏的心思，只拿自家心肠揣度，便说：“是了，你只一条身子离了田家，身无长物，故而忧虑哭泣。这却好办，钱财产业，我家尽有，便舍你些子，也不值甚么，你待怎的，不妨说来，都好商量。”谢氏听了这话，又把他看了看，渐渐止住哭声，说：“你如何只看我哭，也不晓得叫人来服侍我洗脸。”卜生听了，忙一迭声地叫丫鬟婆子上来，服侍谢氏洗了脸，整妆匀面，重挽了头发，谢氏这才说：“你果然愿意放我走么。”卜生长叹一声：“也不晓得我前世造了甚么孽，今生被你们一个接一个来磨我，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再不往深水里捉鳖，野丛里逮鹿，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少饭，不独是你，便是那两个，若要走时，我也绝不阻拦，听她们走便是。”谢氏听了，忽地竖起眉毛，发作起来：“我既在那姓田的跟前夸下口，必要挣这口饿气，免得日后教他笑话。不独我不走，还要把那两个也给你留住，若只留住，也不见我的本事，且看我将她们赚出小楼，教你三美兼收。”卜生听了，又惊跳起来，忙说：“不敢不敢，单你一个，就折煞我了，怎敢再肖想她们二人。”谢氏把桌子一拍：“你娶了我们三个，那两个都脱身了，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她们冰清玉洁，教我一个做蛆虫不成？定要用个法子弄她们出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卜生听了，慌得后退几步，口称得罪，连忙说：“既如此，也不教你委屈，也不教她们苦楚，你便在此，安心与她们作伴，我依旧庄子里去，不来你们跟前讨嫌，免得污了你们的眼睛，熏了你们的鼻子。”说话间触动愁肠，自怨自艾，忍不住也抽抽搭搭哭将起来。谢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是可嫌，又是可怜，把个拳头在暗中捏住，正色道：“你且慢哭，先过来听我说。”卜生为人，从来只要听人摆布的，忙收了眼泪，过来听训。谢氏本待学戏文里演的，向他附耳暗授机宜，奈何卜生忙了大半日，又是奔出又是跑进，时而下跪、时而磕头，一头是汗、一头是泪，弄得狼狈不堪，谢氏不由得捏住鼻子，只得屏退下人，关起门来，教卜生站得远远的，听她吩咐。也不知谢氏说了些甚么，但见卜生听罢，转悲作喜，趴在地下，结结实实与谢氏磕了三个头，欢天喜地往庄子里去了。

谢氏打发走卜生，就闻骆氏莫氏来请，姐妹相见，少不得又哭了一场，莫氏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谢氏痛诉田进士无情，二人慨叹，骆氏且说：“世上姻缘，错配者多，有情的遇到无情的，有才的遇到不通的，巧妇多伴拙夫，红颜常落泥淖，使人不能无恨。若是男子，娶了个不中意的妻子，还好到朋友跟前诉苦，往姐妹人家遣兴，纵然改她不过来，也还有个纳妾讨婢的后门，好行方便。唯有我等女子，佳人嫁了丑怪，才女配了俗夫，那才是哑子愁、终身病，说不出，医不好，这般苦楚，古人‘红颜薄命’四个字，已然说尽了。”一番话触动谢氏心肠，吟出一首诗来，诗曰：“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夫妻九对差。常使娇莺栖老树，惯教顽石伴奇花。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帷中带软枷。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骆氏莫氏，玩其诗意，相对嗟叹。莫氏就说：“记得我年幼时，听过一桩奇闻，道是一家有个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转过来，说到了阎王殿里，看阎王升殿，鬼判带了许多恶人听审，阎王逐个量其罪行轻重，罚他们下一世当牛做马、变猪变狗，甚或为鱼虾虫豸去了。只有一个极恶之人，变甚么都还嫌便宜了他，阎王想了想，就罚他生作一个绝顶聪明标致的妇人，嫁一个极丑陋极粗鄙的男子，夫妻都活到百岁。那人只道阎王爷一时昏聩，拣了便宜，忙欢欢喜喜地投胎去了。判官们就问：‘此人作恶多端，就变作畜生，也嫌不足，如何反教他罪重罚轻？’阎王说：‘你们有所不知，变作畜生，倒好无知无识，着人豢养，不过几年，便可转世，就是受刀斧而死，也不过一时之苦，极是痛快。那人做了绝标致的妇人，又聪明伶俐，必然心高气盛，要嫁个宋玉般才、潘安般貌的男子，方才配得过自己。却嫁了个粗丑丈夫，必然忧愤煎熬，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她，她自己就先磋磨起自己来。若是她丈夫先死，她还好改嫁，不叫禁锢终身，就使她自家短命，也好早往早化，不叫一世折磨。我如今教夫妻百年偕老，那才是只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方足惩奸治恶，昭彰天道，你们哪里晓得我这番深意。’”一番话说得骆氏谢氏都笑起来，骆氏说：“原来我们皆是罪孽深重之人。”谢氏还道：“如此说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却不是因为有了红颜，才教我们薄命，乃是该我们薄命，才罚做红颜不成。”骆氏也说：“看来红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是红颜的结果，我们这哑子愁，终身病，是消不去，医不好了。”莫氏就说：“既如此，则世间女子，也只得把红颜薄命四个字，来做消愁的妙药，医病的金丹了。但凡长到十几岁的年纪，自己把镜子照一照，若还面黄肌瘦，粗粗笨笨，将来必有十全十美的丈夫，都不消卜得；若有两三分姿色，还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到了五六分姿色，只好就三四分的丈夫了。倘姿色到了十分，又聪明伶俐，就要晓得自家是薄命的胚子，只管打点着去嫁一等一的愚人丑夫了。先存了这般念头，及至果然嫁得惨了，只当故主重逢，放宽心肠便是，若还侥幸嫁着二三等，四五名的丑陋丈夫，就好喜出望外了。”骆氏谢氏听了，都道有理。谢氏又说：“虽则我们嫁了第一等第一名的丑怪之人，好在他自家见机，晓得藏拙，不到我们跟前来讨嫌，虽是空闺寂寞，落得清净度日，也还罢了。”莫氏便说：“你来得晚，不曾与他同床共枕，我和姐姐却都遭了一回腌臜罪，好不恼人。”谢氏就故意问：“若不他容貌，不问气味，只说那人的本钱却待怎样，本领又如何？”莫氏掩口笑道：“若不是那种相貌，那些症候，本钱倒还好，本领也颇济，将就用得。”谢氏听了，心思越定，便将这话撂开，依旧与骆氏莫氏吟风弄月，悠闲度日，且喜卜生离了家中，三人不必困守小楼，越发过得逍遥，骆氏工书善画，谢氏也写得一笔好字，两人切磋笔墨，都道是难得的知己，莫氏何等伶俐，上赶着向二人执弟子礼，二人得了这般聪明的弟子，哪里欢喜得来。如此悲期难捱，欢景易度，不觉过了大半年，忽一日下人来禀，道是卜生有请。欲知卜生所请为何，三人怎生区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