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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一:永恒的少女 10
2022-09-05


几周之后,在某个展厅,辛蒂亲眼看到了一片aerogel。

那是一次不重要的学术会议,在某个不重要的国际都市,会场照例选在某间不重要的著名大学的公共部分,而这样的公共部分里,通常有一两处乏人问津的展览厅。

因为会议太过无聊,辛蒂溜号了,无意间晃进其中一间。

常见的太空主题,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有星尘计划的部分,甚至还有一小片昂贵的aerogel。

这是辛蒂第一次近距离看到aerogel,确实相当神奇,没有明显的边界,就像一团没有形体的烟雾,将凝未凝,或是一个幻像的全息投影。背景半黑半白,于是它就奇妙地一半完全隐身于白色,另一半却在黑色中呈现出更奇妙的蓝色,就仿佛有人把背景戳破了,漏进来一片天空。

“Rayleigh散射。”有人在她身后轻声说,“aerogel里空气含量很少,但固体结构的透明度极高,又有无数微小表面,光在其间发生的Rayleigh散射,和大片天空相似。”

辛蒂笑了,回头:“嗨,小霎。”

“嗨,辛蒂。”

她们笑着拥抱,其实只隔了几个月的时间,但辛蒂却觉得好像过了半生那么久。

“让我好好看看你。”辛蒂说。

小霎后退半步,张开双臂,调皮地转了一个圈。她应该也是来参会的,穿着套装,颜色低调柔美,裁剪精致优雅,长裤贴身、窄脚,九分长度,露出玲珑的脚踝,穿一双最新一季的乌尔亚丁——他家的鞋型特别犀利,能把中跟鞋做出恨天高的气势,小霎那种人类在青春期才可能有的几乎非现实的身体比例被拉得更长。“少女逆天的长腿啊。”辛蒂不无妒忌地感叹。

她的头发剪得更短了,参差不齐的刘海覆盖着光洁的前额,发型师的灵感显然来自奥黛丽·赫本在《罗马假日》里的造型,加上发梢恰到好处的小凌乱,显得灵气四射又俏皮可爱,目镜换成了简单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细黑框,微微上挑的眼尾造型起到某种眼妆的效果,几乎让她有一点点像个小小外星人——但是你能想象到的最美丽、智慧又纯真的外星人。

“哦,辛蒂!我好想你!”小霎又扑过来搂住辛蒂的脖子,少女的轻盈和娇柔是这世间最美好之物,辛蒂把她抱起来转了个圈,“我也是,小霎,我也是。”


她们心有灵犀地逃掉了接下来的会议和讲座。事实上,辛蒂疑心小霎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可有可无的会议而来,她甚至还疑心老大之所以派自己过来,也不是为了参会。

“我拜托老大把你让给我好不好?老大说是时候让我开个组了。”小霎笑嘻嘻地说,“听说你抱怨实验室的能量棒不好吃?我把采购能量棒的重任交给你,还批准你买所有你喜欢的零食和饮料。”

她们坐在一间小甜品店里,小霎用勺子划开舒芙蕾的顶部,浇进橙皮酱,然后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幸福得眯起眼睛:“唔!好吃!我接下来要挑战就是舒芙蕾!”

“你要开个组研究烤舒芙蕾?”辛蒂故作惊讶,“那我真看不出有什么非我不可的地方。”

“你敢小看甜品?”小霎笑,“要知道就是为了让舒芙蕾的蓬松状态更持久,人们才发明出aerogel。”

“我听到的说法是蛋白霜。”

“一个道理,厨艺拯救世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小霎开始眉飞色舞地报告自己的厨艺进阶之路,从冻芝士蛋糕到焦糖布丁到曲奇再到马卡龙,“露娜说的没错,没有人比我们更擅长控制剂量和火候,更熟悉手法与力度了。”而她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舒芙蕾,为此她已经试吃了“所到之处所有被推荐的舒芙蕾”。

“该死!米拉没有提到少女综合症最重要的副作用:只吃不胖。”

“不,没有这样的副作用,只是因为我抢不过亚伦。”小霎咬着勺子笑,“我的天!你不知道他有多爱甜品!也许是因为骨子里的某种反叛情结,他说他赞成俄国人的说法:这世上所有的叛逆者都是甜品控。”

“重度补偿心理,对多巴胺的需求异于常人。”辛蒂在心里评价。

她已经注意到哪里不对了,从她们相遇开始,小霎就一直在笑,时而娇俏,时而甜美,少女的笑声是如此动人,仿佛花朵吐露芬芳,仿佛晶莹的水流在阳光下流淌,又仿佛她一旦停下来不笑,所有轻快欢乐而温馨的表象就会化为乌有。

辛蒂见过这样的笑容,在与MDS合作的时候,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笑容,她们都是这样笑着,甜美、娇俏、叽叽咕咕,说自己的爱情,说自己的爱人,说自己有多么快乐,多么幸福。

她忽然握住小霎的手腕,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捋起她的袖子。

她的感觉没错,小霎纤细的胳膊上有淤青、红肿和伤痕。

不多,也不算严重,辛蒂迅速判断出都是极轻微的(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可能因为小霎的皮肤太过娇嫩,才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但仍然让辛蒂怒气上涌。

小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那一刻,似乎周遭的色调都黯淡了,“不是这样的,辛蒂,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他们曾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习惯,习惯你看到的伤害和虐待。但我永远不能习惯,人也永远不应该习惯。”

“不是的,辛蒂,不是这样的。”

辛蒂握紧小霎的手腕,仿佛再也不会松开:“和我走,小霎,立刻、马上!我不要听你做任何解释,我也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没有任何解释和理由,相信我!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应该让另一个人这样伤害自己。”

“不,辛蒂,不是这样的。”

“每个人都这样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受够了!我再也不会让自己相信这样的话了!我再也不会让事情在我眼皮底下变得不可收拾!”

“你冷静一点,辛蒂。”小霎握住辛蒂的手——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如果所有人都这样说,那一定是因为真的有这样的情形,哪怕只是极少的个案。你要相信我,辛蒂,真的,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轻轻掰开辛蒂的手指,给辛蒂看自己的手腕,已经被握出了一圈淡淡的红肿,“你看,辛蒂,你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对不对?”

这才是辛蒂熟悉的小霎的声音,少女的嗓音轻柔娇嫩,却又异常镇定、清晰,有一种面对着各种纷至沓来的麻烦镇定自若的冷静甚至疏离,就好像知道自己一旦对麻烦和事故作出反应,就会被它们压垮;又好像早已明白了自己所面临的事态运行的原理:什么也不能彻底完美地解决,人们所能做的只是不要让事态发展到不可解决。——在辛蒂不算长的实验室生涯中,她见识过的那些带大型项目的大牛前辈们,往往都表现出这样一种镇定和冷静。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冷静与镇定,让她嗓子堵得慌,几乎哽咽地说:“对不起,小霎。”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霎温柔地说,温柔而歉疚,“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辛蒂。你希望我在第一次就幡然醒悟,抽身离开;你希望我爱自己胜过爱那个人,胜过爱世上一切人;你希望我能够明白这不是爱,不值得再浪费生命中哪怕一秒钟。”她放下衣袖,慢慢系好袖扣,慢慢地说,“但是辛蒂,尽管你说的都对,我还是只能回答:我很抱歉。”

辛蒂不语,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曾经一度,这样的情形,她简直经历到厌倦。

“辛蒂,你要相信我,亚伦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过他所有的扫描分析报告,同时我就在他身边,就在现场,我是真正的亲历者和近得不能更近的观测者,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他确实有一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格。——尽管心理和意识是你的专长。”

“我猜你早就比我更‘专长’了。”辛蒂嘀咕,“为了亚伦的缘故。”

小霎笑了笑——这才是辛蒂熟悉的小霎的微笑,清浅、透明、睿智:“我得说,以前我对心理学有误解,其实还挺有趣的,难怪你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这些硬核科学家一直认为心理学是某种‘拟科学’,概念模糊,行之无效,和经济学一个层级。”辛蒂吐槽,又问,“所以,接下来你要怎么做呢?提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中性人格,使之发展成为好人格,进而让它取得主导地位?”

“闻教授就是这样建议的,而且她认为我们完全具备这样操作的条件。事实上,她的原话是‘不会再有更合适更完美的案例了’。老大还建议提升过程可以辅以一定的神经元干涉,但是辛蒂,我恐怕我不是很能认同这种方法。”

这两句话信息量太大,辛蒂一时间不知道该对哪个节点做出反应,于是决定按照老大经常建议的处理方法:一个一个地来。

“你都已经找上闻教授了?”辛蒂承认,自己不是没有一点妒忌。

“来我们组呀,我让你专门负责和闻教授对接。”小霎调皮地对她勾勾手指头,“你们肯定合得来,她好会穿,和你一样。”

辛蒂有点惊吓:“我知道你偏心朋友,可这也太夸张了。——要知道,闻教授可是‘全球科学家最佳着装奖’的常年榜首!”

“在我看来,你一点不输给她。”小霎咭咭笑,“还没有上榜只是因为还没人把你当科学家。”

辛蒂气结:“你什么时候学得跟老大一样,diss人这样不留痕迹?!”说着去揪她的脸,小霎自知理亏,乖乖地任她揪。

笑闹之后,辛蒂转向下一个关键点:“所以,老大其实知道亚伦做了些什么?”

“你不是已经参观过老大的地下王国了吗?”小霎又调皮地眨眼,“老大知道一切,包括他可能实际上并不愿意知道的。”

辛蒂失笑:“血清素的释放?内啡肽的碰撞?”

她俩一起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哦,可怜的老大。”

话题已经相当严重地擦过第一类隐私边缘,辛蒂明智地转向最后一个关键点:“你说你不认同闻教授的建议,那么,你的思路是什么?”

“我有一点想法,但还没有厘清。”小霎沉思着说,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个人在说到自己真正关切心爱之事时,眼睛里才会闪现的光。

“人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辛蒂惆怅地想,“人永远看不清自己最爱的为何物。”

“我们都必须承认,闻教授的法子很管用:诱发出一重好人格,诱导病患接受、扮演这重好人格,设定一些奖励,当做一个游戏,让他们一直扮演下去,直到这重人格取得主导地位。就像她说的,‘如果你演了一辈子,那就是你的真实人格了’。

“但这仍然是掩盖,而不是解决,只是掩盖的手法更巧妙,盖子盖得更坚固。但被遮盖、掩埋、封闭的东西呢?那些仍然是这个人的组成部分、也仍然在最深处存在着啊!

“而且,我敢说,是以一种更痛苦也更疯狂的方式存在着,只是不再被看到而已。

“闻教授的治疗方式,仍是基于病患身边他人的感受,基于病患与他人的关系,而不是基于病患本人,不是基于精神缺陷本身。”

“好家伙!”辛蒂倒抽凉气,“你这是把闻教授六十年的成就全部叉掉了呀。”

“别这样说,辛蒂!”小霎有点苦恼的皱起眉头,大概是因为脸太小,鼻子和整张脸随之皱了起来,甚是可爱,辛蒂又忍不住去捏她的脸颊。小霎继续好脾气地任她捏。

“这又不是我最先提出来的,你知道的,类似的质疑就从未停止过。当然质疑永远比解决容易,所以质疑的声音永远走在解决方案的前面。”

“那么,你是说你有思路了?”虽然有点慢热,但辛蒂的学术之魂也终于燃烧起来,“老大建议的基于神经元的干涉?”

“干涉肯定是最终的方向,但仅仅基于神经元的话,还是治标不治本。所以这最终回到了我们的项目上,你知道项目的最终目的——”

“意识重构。”辛蒂抢着说,“我终于知道了。”又不无抱怨:“卑微的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为了治疗AD。”

“那很可能是第一步,尽管还没有什么突破性进展。”小霎叹气,“以前我只是埋头项目本身,却从没感到过这样的紧张、压力和举步维艰。”

“现在不同了?因为亚伦?”

“是的,因为亚伦。”小霎清亮的眼睛里终于蒙上了雾气——因为亚伦,“我以前只是听说、知道,却从未真正感到、懂得,有些人只是为了稍微正常一点地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她那美丽的孩子气的脸上,显出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却又是如此动人的执拗:“我要治好他,基于他本身,基于他真正的自我。我不会让任何人,用另一重创造出来的人格来覆盖他。”

“那么,我只有最后一个建议。”辛蒂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些养老虎的人。他们与老虎同吃同睡,把它们当作宠物、朋友甚至最好的伴侣,与它们亲密无间,但同时,他们手边永远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枪。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小霎。”

“我懂,我不会让他真正伤害我的。”

“我要确认的是,你手边有‘枪’吗?”

小霎咧嘴,绽开一个大大的、孩子气的美丽笑容,抬手,做出一个瞄准的手势,对准辛蒂,俏皮地“biu~”地“开枪”:“你放心,辛蒂。还是你让我知道的,有时候茱丽叶也佩枪。”

她们又一起笑起来。

这时,小霎的目镜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她敲了敲目镜,然后有些歉意地转向辛蒂:“我要走了,辛蒂。亚伦来接我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甜品店外的小广场上,一个小小的喷泉旁,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黑色的加长维吉尼亚。

辛蒂看着小霎跑出甜品店,跑向那辆车。看到车窗摇下,一只粉色的气球冒出来,然后是蓝色、黄色、橘色、绿色、红色,一大把五颜六色的气球争先恐后地从车窗里钻出来,扑向小霎,越来越多,仿佛无穷无尽,让人怀疑车里到底能装下多少只气球。小霎大笑着抱住一个,又一个,然后撒手,让它们从自己怀里,从自己身边,飞向天空。阴沉的、冷冷的、仿佛被漂去了所有颜色与光芒的天空下,彩色的气球升起、飘荡、飞扬,宛如梦幻。

【卷一:永恒的少女】

预告:卷二:星坠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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