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一
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故乡的村庄里,啬女是完全料想不到自己将会遭逢怎样的凄苦和坎坷的。
她依然每天傍晚都来到洹水岸边,依偎在柳树下,期盼着心爱的男子归来。冬天过去了,柳树发出了嫩芽,田间垄上的青草也再度破土而出,她相信燕子就要飞来了,虽然并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然而,自己的爱人怎么还不见影踪呢?
几乎每个傍晚,啬女都要流尽满腔凄苦的泪水,然后才默默回到家中,再默默地承受父亲的责骂。在父亲怒火交加中挥舞起棍棒的时候,啬女偶尔会躲到母亲的坟上去——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早得啬女都无法记住母亲的面容,但母亲一定是慈祥的,一定会用她温暖的怀抱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吧,啬女反复默默地这样想着。
有好几次,她枕着夜色,伏倒在母亲的坟上睡着了,然后就梦见自己的爱人回到了洹水南岸,梦见他把自己揽入怀中。如果村子不是那样与世隔绝,如果啬女不是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步,她或许早就鼓起勇气跑去大邑寻找来了吧——终究两地间相隔不过一条窄窄的洹水而已。
然而,这个数千年前的乡下少女,她的全部世界就是自己的故乡,洹水虽窄,对于没有见过第二条河流的她来说,仿佛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爱人就在天堑的那一方,如同在天的彼方一般,她根本就不敢起渡河前去寻找的念头。
况且,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夏人而已,没有王的官吏的命令,怎能离开自己的故乡呢?离开就是逃亡,逃亡者必遭严惩,即便她并不是奴隶,而是一个平民,甚至是有姓的多众。
所以啬女只有等待,只有祈祷,只有日复一日地来到母亲的坟上寻找内心片刻的宁静。某些时候,从不期望改变的她会默默地想到:“就让这种等待延续一生,永远不变,那也是很美好的吧。如果他回来了,却说已经在大邑娶了妻子,已经不想再拥抱我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然而最终,这种虽然苦涩却又存有一丝逃避现实的欣慰的等待还是终结了,但终结的并不是等待的完成,她并没有等来自己爱人的消息,不管是喜讯还是噩耗……
商王的权威百余年来持续衰退,般庚本有振作之意,但他把太多的精力都浪费在内耗上了,对贵族的屠戮并不能挽救政权的无力,更无法使多众归心。般庚之后是小辛、小乙,他们的杀戮并不比般庚为少,但他们的能力却远远不如般庚,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商王朝就此一步步滑向崩溃的边缘。
当然,这一切多众们并看不清楚,他们只知道王和贵族们的索取越来越贪得无厌,并且所索取的并不仅仅是物产。因为在内斗中死了太多的人,贵族们需要向上帝和祖先赔罪,需要斩杀更多的牺牲,这些牺牲既包括牛羊猪狗,也包括奴隶。就这样,奴隶日渐匮乏,而既然商王已经权威扫地,自然没有精力和力量去对外征战,贵族们只好从内服中寻找奴隶的新的来源。多众们纷纷被抢掠或者卖作奴隶,其中自然夏人占绝大部分。
夏人本有反抗权威的传统,当最后一位夏后桀治国不力,却又索求无厌的时候,夏人们就指着太阳咒骂说:“时日盍丧,吾与汝偕亡!”对待自己的君主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待外来的统治者商人呢?
从啬女的村庄往南,大概不到一千步的路程吧,那里还有一群近百户的夏人多众聚居着,据说最初的暴动就源自彼处。然而这暴动的中心终究距离大邑太近了,商人很快就派来了军队,由德高望重的父师仓侯咎指挥,不但瞬间把暴动镇压了下去,还顺便屠尽了附近五个夏人村落,把所有成年男子全都杀死,女人和孩子则掳为奴隶。
双方的力量根本不成对比,夏人们手里只有木制或者石制的农具,连骨刀都难得找到一把,商军却拥有最锋利的青铜刀、戈和斧钺——后者专门用来砍下胆敢反抗者的脑袋。
啬女的族人虽然根本就没有参与任何暴力行动,仍然变成了仓侯的砧上之肉,而她年迈的父亲则毫无抗拒之力地被按倒在地,随即用青铜大钺砍下头来,和牛羊摆放在一起,最终成为衣人贵族祭祀上帝的牺牲品。啬女也还没来得及为父亲和族人的悲惨下场洒下哀悼的眼泪,就被士兵们一把扔进货车,运到了洹水北岸。
在进入大邑的前一刻,啬女心里是怎样想的呢?她会不会期盼在大邑里遇见自己的爱人,会不会期盼爱人把她买下来,使她脱离可能预见到的更为悲惨的处境呢?没有人知道。她和所有的夏人女子一样,哀号、哭泣,却又哆嗦着一动也不敢动。亲人们的头颅就挂在车辕上,原本亲切的面容变得分外狰狞,在这些空洞的眼神的注视下,她们还有反抗命运的勇气吗?
也是在进入大邑的前一刻,啬女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商人贵族。此人看起来似乎比啬女还要小上几岁,相貌却非常酷似她心中的爱人。这位贵族穿着丝绸的长袍,戴着高高的帽子,腰扎宽阔的皮带,在数十名家臣和奴隶的簇拥下,驾车缓缓地驶出高大的城门。
当见到这位青年贵族的时候,仓侯立刻不顾身躯的老迈跳下车去,疾趋着跑近前去行礼。随即啬女就被几名士兵从货车上一把揪了下来,按跪在了那青年贵族的面前。
“此女甚美,小王笑纳。”仓侯谄媚地笑着,露出残缺而蜡黄的牙齿。
确实,啬女在诸夏中可谓罕见的美女,五官端正、肌肤细腻、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就好象丝绸一般——虽然她本人至今为止还都没机会穿过丝绸衣服。在每年仲春祭祀玄鸟的节日中,全村的青壮年男子都卖力地歌唱、舞蹈,希望吸引啬女的目光,但这位美女却总是投入来的怀抱——如果来也是夏人的话,啬女的父亲应该早就答应他俩的婚事了吧。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了,现在的啬女面色枯黄,双眼红肿,如果不细看的话,她和普通乡下女子并无不同之处。被尊称为“小王”的青年贵族当然看不上啬女,然而他拒绝仓侯的理由却平和而公正得令人透骨生寒——
“美女都会招来灾祸,尤其是夏人之女。我不要,父师也不能要,最好把她杀了祭祀先公吧,料她不会给先公带来灾祸的。”
啬女瑟缩在仓侯的身边,好象雪原上一只无助的小麻雀似的,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颅已经被砍了下来,和父亲的首级并列在一起,和牛羊的脑袋并列在一起。青年贵族说完那句话就驾车离开了,他没有再多看啬女一眼,在他家中自有无尽美貌的妻妾和奴隶,他根本不会垂顾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夏人的女子。
然而仓侯咎却并不这样想,老头子毕生阅人无数,他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美貌,更知道怎样的美貌是肮脏和悲伤都掩盖不了的。他没有杀死啬女,而是把啬女带入官邸,在囚禁了三天三夜,使她暂止悲伤以后,派人洗净了送进自己的卧室。
啬女几乎没有反抗,她早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