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赤军
编辑:查内幕
二
这个时候,武丁已经怀抱着啬女离开大邑商,回到了大邑,回到了自己的新宫——也就是七年前他们相拥相恋的洹水南岸。河边嫩柳仍在,燕子在柳叶间飞舞,但依河而建的建筑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况且即便物是,终究人非,啬女在奇迹般的幸福中也感受到了一丝人世无常的惶恐与哀伤。
仍然无法尽数抹去爱人眼神中的哀伤吗?武丁有些遗憾地这样想着。就在同样的月光下,在同样的河岸边、柳树下,武丁紧紧拥抱着啬女,安慰她说:“一切都改变了,但我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你的心应该也不会变吧?”啬女把头深深地埋进武丁的怀中,但她并没有任何回答。
热恋双方的心真的永远不变吗?来曾经距离她是那么的遥远,这种遥远来自于空间阻隔和身份高低,但在她心中,来永远都在身边,不管她正拥抱着哪一个男人,闭上眼睛以后,他们都变成了来。然而此时此刻,阔别七年的爱人真的就在身边,她能够碰触到他坚实的肌骨,能够听到他热切的心跳,为什么心灵的距离却仿佛变得如此遥远了呢?
她还记得在浍水岸边,分隔七年的恋人终于真正拥抱在了一起,向对方完全交付出自己火热的身躯,但真的如同七年前在洹水岸边一样,彻底交付出了自己火热的心吗?
在拥抱武丁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经意地浮现出祝争的身影。这是为什么?啬女感到一丝惶惑,更感到异常的恐惧,她只有更紧地抱住武丁,仿佛这一切都是幻梦,都仍然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仿佛只要睁开眼睛,这一切都会瞬间消失似的。我所拥抱的,究竟是来呢,还是争?甚至是别的什么男人……
武丁没有询问啬女这七年来的经历,他知道啬女一定吃了很多苦,他不忍相问,更不忍知晓,他只希望用自己的热情和拥抱来洗涤啬女深含在瞳仁中的忧伤。然而,忧伤如同垄上的野草一般,既已深种,就很难芟尽,它将因为陈旧的记忆和新的雨露而重新发芽,永远存活下去。柳间的燕子终于飞来了,但那还会是去年的同一只吗?
以武丁此时此刻的身份来说,他难以理解这一点,他只是反复催促傅好和西吏旨,尽快完成他迎娶啬女为正室夫人的心愿。以啬女虽然坎坷但仍显短暂的人生经历来说,她可以预感到这一点,却无从求解,她因此而惶惑,而恐惧,她不停地在想:“永远和来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了,我不奢求成为大商的君王的夫人……但如果我不成为他的夫人,他真的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吗?”
他们已经不再是七年前的他们,热恋也不再是七年前热恋的正常延续了。
除武丁以外,了解啬女身份的只有三个人,那就是一直奉命在寻找啬女的西吏旨,被武丁问计的傅说,以及目睹了旧日恋人在浍水岸边重逢、相拥的完整一幕的小臣耿麋。所以在傅说想出了他的妙计以后,具体执行者也就是西吏旨和耿麋二人。
傅说要为啬女制造一个新的高贵的身份,这种身份无法从王族和子族中去寻找,傅说很清楚,谎撒得越大就越是难圆——大邑中已经开始冒出流言蜚语了,说君王从玄鸟之祠找来了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甚至连师般也亲自找上门来询问傅说此事是真是假。
“如果此事当真,是会降低君王的威信的。”师般提醒傅说。然而傅说不置可否,只是用这样的言辞来回应谣言——“有敢妄议君王所为者,都应当斩首。就请师去调查传言的源头,并代替王来执行惩罚吧。”
师般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喊着:“这不是谣言,一定不是谣言,你一切都清楚,不是吗?防堵悠悠之口,如同防堵洪水一般,是会闹出更大乱子来的呀!”然而性格使然,他真正说出口的话却是:“还要杀人吗?交给我吧。”
既然无法在王族和子族中为啬女制造虚假的身份,干脆也不把她伪装成一名商人算了。傅说本人对诸夏并没有恶感,在他认为,诸夏已经臣服于商人两百多年了,如果仍要区别对待的话,只能使王朝的根基薄弱,并且永远也无法稳固。傅说心目中的理想国家是以一族为中心,兼并百族的大王朝,百族被兼并后就自然融入初始一族,使得王朝的直属臣民越来越多,力量越来越大,从而可以再往四方、四至发展,最终达到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的每一个角落。
啬女是夏人,好吧,那就从诸夏贵族中为她寻找出身好了——傅说瞄上了远在并地的子方。
所谓并地,大概是在今天山西省太原市附近,位于大商统治中心的西北千里之外。子方最早居住在什么地方,已经不可查考了,只知道他们在大乙成汤灭夏后一两代内即被征服,随后被迁居到并地,成为王朝西北方的重要诸侯国。此时的子侯年纪老迈,嫡子早夭,正打算以其庶孙为嗣,已经派遣使者前来大邑申请过好几次了。
傅说派西吏旨前往子方,前去威胁那个本就胆小懦弱的老头:“如果君王不肯应允你的请求,那又会如何呢?在你死后,家族将会分裂,邦邑将会拆分,动乱中同姓旁支可能兴盛,而你的直系子孙却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子侯虽然懦弱,倒也不笨,他颤抖着询问西吏旨:“王有所命,我族凛遵。请教要怎样才能使王答应我的请求呢?”
西吏旨开出的条件倒也不算苛刻,不过要他认一名多众之女为养女,并且负担嫁妆而已。“王爱此女,或许还会册其为正室夫人,”直到此刻,对于武丁的期望,西吏旨仍然报持着相当程度的怀疑,所以他没有把话说死,“夫人但有所请,王肯定会应允的。”
既然西吏开出了条件,子侯也只有唯唯而已。于是武丁就忍受着和啬女的暂时分离,派耿麋把她送去子方,随即子侯准备了一邑、十车作为嫁妆,又把她送回大邑——其实这时候,啬女感君主的恩泽,早已经身怀有孕了。
看起来,大概是上天的安排吧,在凄苦中辗转了六、七年,被许多男人拥抱过的啬女,一直未能受孕,但和昔日的恋人仅仅欢好了数月,她就天癸不至,肚腹也逐渐地隆起来了。
武丁当然会怀疑这个孩子究竟是否是自己的,他虽然不清楚啬女这些年来究竟遭遇过哪些不幸,但以啬女的美貌,会被别的男子所占有,那也是料想得到的吧。况且,他是从玄鸟之祠中找到的啬女,巫女的日常工作是什么,他也非常清楚。
不过在那个古老的时代,并无任何可靠的亲子鉴定的方法,甚至连受孕时间的计算也未必准确。武丁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先公、先王祈祷,求取神示。他没有把此事告诉啬女,即便这个孩子真的不是自己的吧,他也不想给已经充满了哀伤的啬女眼中投下更多阴影。他只是秘密召来几名史官——也包括刚被召到大邑的祝争——让他们协同卜筮。
首先焚龟求占,占辞非常的简洁——当然,也不可能确切地说明原委——“大丁祐其子?”大丁是武丁的直系先祖,是大乙成汤的太子,未登基而殁,但他一直都存留在先王的祭祀体系中。龟卜询问大丁是否会保佑妇好所怀的孩子,如果大丁愿意保佑,那就说明这孩子确实是武丁的骨血无疑了。
龟卜的结果是“吉”。武丁还不放心,又询问了中丁和小丁——那也是他的直系先祖,丁族出身的先王,结果一如所愿,也是“吉”。本来龟卜可以决定的事情就不必再筮占,但或许为了求取内心的彻底平静吧,武丁最后命令祝争蓍筮,看看四方神祗的意见。
祝争此时并不知道他所恋慕的巫女已经被君王接来大邑了,他还在懊恼未能于玄鸟之节前往玄鸟之祠和啬女相会,更懊恼自己随即就被君王召来大邑,未能见到啬女最后一面。自己还有机会回去大邑商,回去玄鸟之祠吗?自己还有机会和她再次相见相拥吗?她会在浍水岸边等待着自己归去吗?今岁的玄鸟之节,她是否投入了别的男子的怀抱……
虽然心绪纷扰,如同乱麻一般,但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了家族的前途,祝争还是强打起精神,认真地为君王蓍筮,他得出的结果是“大吉”。这最后的一锤定音,使得武丁彻底放下心来,也从此更为看重甚至有些感激祝争,他问:“汝能筮,能卜否?”
武丁的意思,是想把祝争留在身边,不仅作为蓍筮的史官,更作为龟卜的史官。在当时,以龟甲、牛骨等物占卜乃是史官的正职,以蓍草来占卜只是前者的补充而已,这无疑是提高了祝争的身份。
祝争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小臣能卜,愿为王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