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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and Madmen

作者:Semper Augustus

编辑:Stars Raining Down

卷三:此去经年 27
2022-09-24

比起被人当众扇了一记耳光,更让辛蒂郁闷的是一众亲友同事对此事的反应。

大多数人是不能置信,“这世上还有人敢打你?!”或者,“我以为你身手敏捷,辛蒂。”往往还带着忍俊不禁甚至幸灾乐祸,使辛蒂不得不怀疑自己做人是不是有些失败。

考尔德韦尔的反应与众不同,他问:“你需要起诉谁吗?辛蒂,我可以代理你。——娱乐圈我同样擅长。”

说着还毫不见外地掠起辛蒂的头发,温和但执意地扳过她的下颌,仔细审视涂了缓释凝胶的伤口,显得十分关心在意的样子,一边啧啧出声:“下手还挺狠,还带挠的,简直是只小野猫啊。”

有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说多么出格的话,做多么不合适的事儿,都能显得自然而然,发自内心,让人信服。

连辛蒂都拿考尔德韦尔这样的人没辙,只能跟着他的话走:“确实没想到,我看他唱歌好像要随时要唱断气儿,动起手来倒是力气不小。”——必须承认,这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情形滑稽,忍俊不禁。

考尔德韦尔摇头:“你是怎么又惹到anoint的那个小疯子了?我总说,这世上有人天生就是疯人院长,辛蒂,你就是。”

“因为另一个疯子,一个真正的、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家Ray!”辛蒂又好气又好笑,“我不知道那孩子信了网上什么离奇的阴谋论,认定是我玩弄了Ray、利用了Ray,又伤害了Ray,使他一蹶不振。”

考尔德韦尔发出花哨的弹舌音:“我应该恭喜你,辛蒂,你显然已经跻身于某个摇滚bitch名人堂,与大野洋子、Courtney Love、Angelica、Gloria这些辉煌的名字相提并论了。”

“不胜荣幸,我心甚慰。”辛蒂没好气地嘀咕。

“然后呢?就这么算了?这可不像你。”

考尔德韦尔眼光闪烁,带着某种可疑的兴奋,让辛蒂警觉起来。

“不然呢?难道我真和一个别扭死小孩去计较?我们都知道他是那种小戏精,最没下限的那种,说不定后面还有公关团队和娱乐公司正等着接招。”

“你有没有考虑过,找Ray索赔也是一个思路——也许更可行。”

辛蒂瞠目:“我低估了你的底线,考尔德韦尔!你不是Ray的律师吗?向我出此建议合法吗?”

考尔德韦尔拖过一张椅子,坐到辛蒂桌前,和她面对面,摆出一副准备认真谈判的架势:“也许Ray求之不得呢?他一直想再见你。”

“你就扯吧。”辛蒂嗤之以鼻,“我现在站到Ray面前,他要是能张口说出我的名字,算我输,随你处置。”

事实上,那一夜之后,那离奇、混乱、漫长,改变了许多人和许多事的一夜之后,辛蒂再没有见过Ray。可想而知,Ray也没什么兴趣再见她,Ray只是有些ADD,又不是智商欠奉——几乎可以说他相当精明,联系之后发生的事,也不难推测出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以及辛蒂在里面捣了多少鬼。

对此辛蒂始终是略有点心虚的,以至于面对Ray的律师考尔德韦尔,有时也不能正常发挥。

“他只是不记得你的名字了,对你可是印象深刻。”考尔德韦尔说,“他不止一次说:那是能毫不犹豫拔出枪来轰掉我半个脑袋的妞,就是我要的妞。”

“大家都省省吧,考尔德韦尔,我以为你足够了解我了,我不是任何人的什么妞。”

“只是一种表达,辛蒂。他记得你,他欣赏你,而现在,他需要你。”

“他需要我做什么?需要我轰掉他半个脑袋?相信我,摇滚圈一半的人只要有机会都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更别提还有他那数之不尽的前妻和前女友了。”

考尔德韦尔笑了——他的招牌笑容,让脸部轮廓变得略微模糊,温暖而熨帖人心,甚至带着隐约的光辉,确实有几分微弱的神性。而辛蒂再清楚不过,每当他露出这种笑容时,就需要格外振作精神,提高警惕了。

“听我说,辛蒂,我是认真的。我们面临一个非常微妙的情形,微妙,而且棘手。所以首先,你要和我签一个保密协议,接下来我要对你说的话,不可以对外泄露一个字。——当然,是正式版本,不是什么写在可再生餐巾或香蕉皮上的网络指向剪影版。”

他还开了个小玩笑:“嘿,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还不得不向Ray认真解释,如果一定要把文件写在香蕉皮上,应该如何操作。”

辛蒂一边感叹真是报应不爽,一边签完保密协议。考尔德韦尔仔细检查了一番,表示满意,然后清晰而郑重地说:“Ray希望当他失去自主行为能力后,有人能替他做主,拒绝进行EGIR治疗,并在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把他杀掉。”

辛蒂愕然,这又是一个信息量大得需要“一条一条地过”的句子。——在这种情形下,“一条一条地过”已经成为辛蒂的习惯。

“失去自主行为能力?怎么回事?他的ADD转成AD了?”

“还没有,但那是必然的,不是吗?所有的ADD患者都会患上AD,除非他足够走运——或者说太不走运,在此之前患上卡洛症,而结局并没有太大差别,最终他还是会失去自主行为能力。”

这话没错,辛蒂也早就知道,但她还是有片刻的黯然。“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即使是神一样的容颜,神一样的眼睛和神一样的嗓音,终究也无法逃过衰老与疾病。

她清清嗓子,换了个问题:“为什么Ray不愿意接受EGIR治疗?你代理学院,考尔德韦尔,也就相当于代理EGIR项目,你应该对它的效果最清楚不过了。”

“换了你,你愿意吗?”考尔德韦尔反问。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辛蒂垂下眼睛,盯着桌面,就好像这个问题有了形状和质地,落在他们之间的桌面上,而她认不出它来,无论她怎么调动自己的意识与认知,就是认不出它来。

当然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略有些挣扎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一个本质主义者,是反EGIR阵营中的一员。”

“我只是问如果换了你,愿意接受EGIR治疗吗?辛蒂。”考尔德韦尔目光炯炯,“回答‘是’或者‘不’就可以。”

他没等到辛蒂的回答,不无得意地点头:“我就知道,辛蒂,你能明白——不管你在什么位置上,但我们是一种人。愿意接受EGIR治疗的,要么是老安德烈那种糊涂虫,一辈子得病和不得病也没什么区别;要么是为了顺应亲友们自私的愿望,肯拖着昏聩的残躯继续陪伴他们,就像又聋又瞎又瘸的老狗继续陪伴主人。而我们,辛蒂,我们不是任何人的老狗,我们没有爱得超过自己的人,没有宁可失去自我也要守着的人或事——即使有,我们也宁死都不会让人往自己脑子里写任何东西。”

辛蒂仍然无法回答,同样无法形容的是此时她的震惊与悲哀。悲哀其实一直都在,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始终挥之不去,但说震惊或许有些夸张,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窗户纸终于被人捅破”的感觉,混合着惊讶和愠怒,以及一点慌乱,一点茫然,同时还有一点点奇异的疲惫与释然。

自从老安德烈的治疗成功——老头儿为此很是出了一阵子风头,兴高采烈、表现出色,极大地满足了媒体和公众对此类医学进步第一位受益者的想象与情感需求。为了表示感谢,他还向学院附属餐厅赠送了两车鸡蛋,并顺便签下了学院禽蛋供应的订单,谁也不能说这不是一个皆大欢喜,感动世界的结局。但质疑和反对之声始终如潮水般涌来,犹奖颁奖礼的场外都曾挤满抗议的人群,只是辛蒂从未想到,会在学院内部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如此清晰、雄辩,直指人心。

——至少是直指她的心。

或许不止她的心。

“亚伦的意识是一条黑暗又混沌的河。”她想起小霎的话。就在不久之前,她们回到湖边别墅——每隔一段时间,小霎会回到那里,独处,或是邀请辛蒂作伴。

那是一个星光满天的夜晚,她们坐在湖边,裹着毯子,开着取暖灯,喝了一点酒——因为辛蒂的缘故,别墅的藏酒柜终于派上了用场。

雅塔看似冒失的直接仿佛打破了某种约束,她们终于能坦然地谈及亚伦了,就像是谈到一个久未谋面的熟悉的老朋友,她们谈到亚伦的EGIR治疗,谈到触点植入及回传信息的存储与转化,谈到闻教授与老大观点的分歧,甚至八卦了一下两人漫长而充满争执的友谊……差一点点,真的只差一点点,辛蒂就要说到闻教授曾如此建议:把亚伦领到小霎跟前,交到她手里,对她说:“嘿,你治好他了。”

但是她没有,因为小霎说:“我还没有做到……远远没有做到……”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究竟能不能做到,这究竟是不是人力所能为。”她说,“亚伦的意识是一条黑暗又混沌的河,时时泛滥。人们曾经的做法是压制它、堵塞它、填埋它,伴随着不可避免的极大的痛苦与混乱,以及永远不能杜绝的失控的危险。

“EGIR疗法改变了思路,成功地筑起了堤岸,‘不可伤害自己’、‘不可伤害他人’,诸如此类。但河流依然黑暗,河底和水流中依然有不可控的力量,与不可测之物。而我们仍必须合理推测,它还是时时冲击着堤岸,试图将之摧毁。

“有的时候我会想,是不是真的再没有其他法子,除非你有能力改变整个星球的生态,才能真正拯救一条河流;而除非你有能力改变整个宇宙,才能真正改变一个星球……”

“而我们,”辛蒂不无苦涩地想,“我们筑起了堤坝,就开始庆祝和跳舞,和我们那些曾经截断和堵塞河流的前辈们,并无太大分别。”

所以她无法回答考尔德韦尔简单的问题,但这对他毫无影响,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哑口无言,自顾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所以我说这是非常微妙而棘手的情形。我理解Ray为何拒绝EGIR疗法,甚至可以说我绝对支持他的拒绝和抵触——这和我的法学理念是一致的,如果你足够了解我,辛蒂,你就会知道,我的全部法学理念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两个字:别动!

“但我毕竟是学院的法学专家和法务代理,如果事态发展到产生切实的利益冲突,我必须选择的时候,我别无选择,只好选择学院。”

话题终于离开了让辛蒂无言以对的地带,回到她可以肆意开嘲讽的领域,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要多么讥诮有多么讥诮:“你别无选择?考尔德韦尔,我真应该向你好好学习一下,也许我们所有人都需要,你怎么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割裂自己的理念与自己的行为,还如此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任何一个优秀的社科学者和实践者都可以,只有你们这些理工科的榆木脑袋才会想不开。”考尔德韦尔丝毫不以为意,大言不惭地回应,“理念与实践割裂才是世间万物运行的真相,任何完美方案在实施中都必须不断地调整、修补、取舍、切割,甚至改弦更张,乃至南辕北辙——不管这方案出自人,还是上帝,还是造物、自然或宇宙。我总觉得如果你们真的能理解这一点,就不会至今还不能解释什么二象性,又是什么测不准,或者是什么薛定谔的那些什么玩意儿了。”

“无知者无畏啊!”辛蒂被震撼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帮我一个忙,考尔德韦尔!这话千万别出去说,我是为你好,不然你要么被围殴致死,要么被开除出学院。”

要论表达讥诮,那辛蒂是远不如考尔德韦尔,他从鼻子里哼出的那一声,简直让辛蒂怒火中烧,热血上头,恨不能从桌上随便拿起什么砸向他的脑袋。但他接下来的话又是如此不温不火,娓娓道来,就好像辛蒂是需要付出极大耐心谆谆教导的小孩,又让辛蒂有火没处撒。

“在我看来,这就像那个著名的的伦理学段子:铁轨选择难题。——当然现在没有分岔铁道,所以学生们都不太能理解这道题了。但你应当知道这个难题,对吗?辛蒂,你不是心理学家吗?”

“我知道。”辛蒂无力地回答。

“我不知道你们心理学家如何分析这个难题,我甚至不知道它为何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两难选择题。从我的法学理念来看,答案简单得不能更简单:别动!

“如果你动手,撞死一个人,我就告你一次二级谋杀;撞死七个人,我就告你七次二级谋杀;哪怕你让火车顺利地从两条铁轨之间脱出,车上奇迹般的没有一个人伤亡,我还要告你蓄意毁坏公共资源、破坏公共安全;如果你甚至还胆敢把桥上的胖子扔下来,我就告你一级谋杀。

“但是,如果我是你的律师,如果有需要,只要对你的判决有利,我会毫不犹豫地先轧过那一个人,再倒车回来轧过那七个人,最后还把那个胖子从桥上扔下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只要能对你的判决有利。”

目瞪口呆之余,辛蒂只能嘀咕:“铁轨上要怎么倒车?“还忍不住跑题地感慨了一下:雅塔应该在场,看她还敢不敢再对这个怪物有非分之想。

而考尔德韦尔早已顺畅之极地将话题又转回实际:“所以你看,辛蒂,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面临一个微妙且棘手的情况。我喜欢老Ray,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情投意合,而且谁又能不喜欢他呢。因此我希望在情况变得被动之前,找到大家都满意的解决方案。——如果你足够了解我,辛蒂,你就会知道,我真正的卓越之处不在法庭上,而是在调解庭。我总是说,如果人们走出我的调解庭,不是每一个人都心满意足、面带笑容,那对我来说就是失败。”

辛蒂撑起额头,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么,你希望我以什么资格来替老Ray拒绝EGIR疗法呢?”

“当然是作为他的配偶。”考尔德韦尔理所当然地回答,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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