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关下
编辑:竹信
这一天,赵连胜心烦了,就带着侄子去火神庙烧香。火神庙里供奉的不光是火德真君,还有五路瘟神、风雨雷电、送子母、药王爷等等许多位神仙。赵连胜的师父家就在这附近,学武的时候师父就经常带他来庙里逛。
老辈人对火神庙有感情。从前听师父讲,早年间乱的时候,有人要拆火神庙,庙里的道人们去求军人保护,管事的军官明事理,每天都让当兵的们到庙门口去训练,喊打喊杀,说是要灭一灭火神爷的气焰,实际是拦着来闹事的人。那帮人白天进不去,夜深了又来,可夜里虽然没了当兵的,却又不知道从哪来了个蒙面的人,手持关刀,拆庙的来几个打几个。他们被打怕了,有的说是火神显灵,也有的说是关公显圣。不提关公还不要紧,他们前几天刚砸了关帝庙,这下个个都慌了神,从此再也没人敢动拆火神庙的念头。
“你说这世上哪来的关公。关老爷要显圣,还至于蒙面?”师父说,“那是我。”
说是把人唬住了,其实也不是。这一带练武的圈子里,关刀是重观赏性的兵器,很少实战。蒙面人的刀舞得吓人,打起来却只用刀面儿拍,挨打的里头没有一个见血的。拆庙队伍里也有练家子,早就看出蒙面人只是意在震慑,但却不说破。因为他们来拆庙,大多也是迫于形势,所以见了蒙面人回来,说关公显圣说得最急的就是他们。
“习武之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儿是我干的,因为我心里明白,不是我赶跑了那帮拆庙的,而是拆庙的人里有人给我面子。”
“他们要是不给面子呢?”当时的赵连胜问师父。
“真打起来,他们也打不过我啊。”师父说,“他们也有自知之明。”
烧完了香,赵连胜想,自己也该有自知之明。
年轻人对逛庙没兴趣。院墙外有个和尚,在人行道的砖缝里扎着一把大遮阳伞,伞底下铺着一张绛红色的布卖东西,赵立侠蹲在那一边看一边等赵连胜。赵连胜见过不少招摇撞骗的出家人,但这么年轻的还真是头回见。和尚看着也就十七八的年纪,表情极安静,面前佛珠啊护身符啊什么都有,甚至还有桃木剑之类道家的东西。他倒也不避讳,直言说就是从火神庙里请的。
“都一样。都是修行,都是度人。”和尚说。
老辈练武的爱说自己的功夫源自少林,在家没事都爱翻翻佛经,赵连胜当初也听师父念叨了不少,如今也想找人念叨念叨。谁知这个和尚一点佛经也没读过,是老和尚捡的,从小就在庙里长大,老和尚没教过他什么,等老和尚死了,他在庙里孤单,就跑到城里来讨生活。
赵立侠看腻了站起来,发现街那头有一伙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走,来势汹汹的,他捅了捅赵连胜,赵连胜抬头一看,心知不妙,急忙拽着赵立侠快步离开。那些人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赵连胜他俩赶紧跑了起来。
“站住!”
那伙人紧追不舍,赵连胜想,他们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跑着跑着赵连胜发现,和尚也在跟着他俩,抱着布包扛着大伞,跑得狼狈不堪。没工夫管别的,前面一拐有条窄巷子,巷子连着大马路,出去了就安全了,可赵连胜一进去就意识到错了。巷子对面早就埋伏了人。
这下大家都不跑了,两头的人慢慢地往中间挤,赵连胜把赵立侠挡在身后,和尚则和赵立侠背对背站着。大家好像多少都有点懵。
“小师父,你跟着我们跑什么?”
“我咋知道。你看他们里头好几个穿灰褂子的,我以为是管市容的,来赶我来了。”
赵连胜冲着追他的人高声提问:“你们想干嘛?”
“叫你以后少管闲事儿!”
“你们认识我是谁不?”
“认识,堵的就是你!”
“谁喊你们来的?”
“跟你没关系!”
赵连胜知道这就是没商量了,今天肯定是要打一场。他略一思索,回身扳过和尚的肩膀,从和尚怀里抽出两把桃木剑。桃木剑做工很糙,只是大概雕了个剑的形状出来,说是剑,和木棒区别也没多大。他还想跟和尚叮嘱点什么,却意外地发现和尚已经抓着伞杆,摆出了要拼命的架势来。和尚明白,既然已经卷进来了,就别想着能撇清,横竖都得动手。赵连胜想,小师父说不定有大智慧啊。
不知道是谁怪叫了一声,两头的人冲了过来。窄巷子并排能过两个人,动起手来也就容得下一个,赵连胜毫无惧意,一边闪避一边出击,打得先来的几个人家伙全都脱了手。有人举着铁棒冲上来,赵连胜上前一大步,右手木剑把对方握铁棒的手腕横架起来,左手木剑直刺对方小腹。刺中之后,他左手抵在腰际,脚下不停,对面那人背后全是人,后退不得,肚子被捅得疼痛无比,一边惨叫一边喊自己人靠后。
这下谁也不敢随便冲上来了。赵连胜一得空闲就赶快回头看,赵立侠跟和尚那边已经和对方挤作了一团,乍一看都看不清那些胳膊和腿都是谁的。
“棒槌!你练拳呢?”赵连胜大喊。他捡了颗石子甩过去,打在了赵立侠对手的额头上。赵立侠恍然大悟,退到和尚的身后开始捡石子。和尚倒是挺像样子,对方的棍子打不中他,他的大伞倒是次次都砸在对方头上。
“小师父,别砸,扎!”赵连胜提醒。
伞杆外面是伞骨,伞布,松松垮垮地,打在人身上不疼不痒,用顶端去刺的效果会好很多,而且当前的地形下,武器只能竖着挥,多半会被对方挡下,用刺击的话就防不胜防了。和尚很快就体会到了刺击的好处,赵立侠在他身后不时扔出石子,两人配合之下逐渐也占了上风。面前又有人冲上来,和赵连胜打在一处,让他再顾不得管别人。这边和尚一伞刺出,被对方抱住,眼看要被夺去,幸好赵立侠及时用石子将对方击退。当赵连胜再回头看这边时,发现和尚的出伞收伞比开始利索了许多,竟已隐约有了枪法的影子。
赵连胜自己那边完全没有压力,桃木剑质地太轻,也不坚韧,他一边避开对方的棍棒,一边用剑梢去抽打人身上皮儿薄的地方,抽得对方惨叫连连。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时间一长,他自己姑且还能应付,赵立侠跟和尚就说不准了。幸好过了没多久,从人群后面传来了些嘈杂声,紧接着他们就退了,原来是警察来了。赵连胜出了巷子,发现带警察来的人居然是大吴。那伙人里走出个穿制服的,跟警察解释起来,说他们正在清理影响市容的摊位。
“自己人自己人!”那人对大吴说。大吴没搭理他。
“你们是摆摊的?”警察指着赵连胜三人问。
“误会误会,这仨人我认识,都是误会。我们自己能处理!”大吴一边说一边给警察递烟,警察瞪了他一眼。
“注意点。”警察说,“处理好啊,少给我们添乱。”
警察走了,那伙人也走了。大吴一解释,赵连胜才搞明白,原来还是因为铁东的拆迁。拆迁办暗地里找了一帮人,让他们到铁东去生事,谁知这帮人的心不齐,都想自己独占拆迁办给的好处,时常自己就先打了起来。拆迁办倒是更不在乎,由得他们去闹,盼着闹得越大越好。可赵连胜却插了进来,坏了所有人的事儿。
“胜哥,你放心,有我在,以后他们不敢动你。”大吴说,“不过你还是要多加小心,毕竟不是在咱们的地盘上,我能力也有限。”
赵连胜扯起嘴角笑着点点头,一直到大吴走了之后他的笑容都没再松开过。
之后赵连胜硬拉着和尚一起去吃饭,说是道谢。这场恶斗正是因为多了个和尚,对方挑选的地形反而成了对方的负担,若是没有和尚,他们叔侄俩绝对挡不住从两头打来的人,肯定吃大亏。
和尚居然荤素不忌,什么都吃,赵连胜怕别人看了说闲话,赶紧把位子从大堂换进了雅间。可和尚却不喝酒,没有酒,话就起不了头,一直到快吃完了赵连胜才跟和尚聊起来。
“你练过武?”赵连胜问。
“我没练过,但我师父应该是练过。”和尚说。
“你师父练的是什么?”
“我没问过,不知道。我就是见过我师父练,也见过他跟人动手,跟村民打。”
“为啥打啊?”
“有一阵子老有村民来捣乱,想赶走我们好占庙后面那片地吧。”
“那现在那块地呢?”
“我走了之后,应该就归了他们了吧。”
“那可是你师父要护住的地啊,你怎么就这么给让了?”
“倒也没错。可师父自己都没了,还要那块地干嘛?”
一句话把赵连胜问住了。赵连胜想,倒也没错。停了一会,他又问起老和尚的法号、年纪和相貌,一问才知道,那人竟然是自己的师父曾提起过的一位隐居高人。
说是隐居,其实是被逼走的。高人性格刚强,功夫在城里数一数二,人缘却不太好。那些年乱的时候,惹了一身的是非,他得罪过的那些人也趁乱排挤他。高人走投无路,只好跑进山里,找了个无人破庙,自己给自己剃了度。按和尚刚才讲的,看来他这辈子再没出来过。
“近朱者赤啊,怪不得你悟性那么好,刚才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该怎么打。”赵连胜一边说话,一边看赵立侠,眼神里的意思说,这句话也是在夸你呢。
“你这么好的材料,应该练武。我教你吧。”他问。
和尚摇头。
“为啥不学?你看你师父的功夫那么好,你没学,现在他没了,他的功夫也跟着绝了,多可惜。我的功夫肯定比不上你师父,但也都是我师父那传下来的好东西,我不好怨我练得不好,你悟性高,学了将来肯定比我强。好东西不能失传啊。”
“为啥不能?不好的东西就该失传吗?失传了就不是好东西了吗?”
几句话把赵连胜问懵了。和尚继续说:“传艺这事我师父也想过。他也动过要教我的心思,但都没教成,倒不是我不想学,而是他教几天就教不动了。有一年下大雪,他跟我说,多少好东西都绝了,凭什么他的就非得传下去不可。我觉得他就是那时候懂了的。”
“懂什么了?”
“你想啊,下大雪,满天的雪花,里面总会有一片是最好看的,但它落下来,世上没人看见,太阳出来了它就化了,你说它还是不是最好看的雪花了?等雪下完,你说哪些雪花该留下,哪些不该留?”
“这……”赵连胜说,“这些我也懂……”
“你不懂,你只是知道了,但你还没懂。”
当头棒喝,越喝越晕。吃完饭和尚道过谢就走了,临走跟赵连胜说,有事还到火神庙去找他。赵连胜想了一路,一直到进了家门,脑子里才又涌出好多俗事来。
他给大吴打了个电话,跟人道谢,这个人情背后还有别的事,欠不得。他本打算说找个时间请大吴吃顿饭,大吴在电话那头直说不用谢,当初天晓哥吩咐过他要照顾大铁厂的老哥们儿,这点小忙不算什么。赵连胜一听见张天晓的名字,立即把要请吃饭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到了晚上,赵连胜把侄子留在家里练拳,自己来了夜市。今晚倒是没有什么人来闹事,他就坐在路口的一个摊子上,点了满桌的凉菜和一捆啤酒,直接喝到了深夜。他想,这是在大铁厂生活区啊,咱们的地盘上,醉了怕什么?他摇晃着,一边傻笑一边把啤酒瓶举了起来,作势要往地上摔,这时一阵琵琶声传了过来。
老乞丐来了。今天的琵琶声短促急切,听得赵连胜一下子清醒了,只觉得浑身从里往外说不出的难受。他想,老乞丐看见他醉了,怕他失态才弹了这么一段儿,仗义。回家时他经过老乞丐跟前,把身上所有的硬币都丢到了老乞丐的茶缸里。走出几步后,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老乞丐道谢的声音。
赵连胜回头看,老乞丐正一边道谢一边向着面前空无一人的街道不住地鞠躬,仿佛给他钱的人还站在他跟前一样。是个瞎子。